第十二章 雁字秋(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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缠枝釉面的餐盘在灯光下泛着莹润的光,丰盛的菜肴铺满了宽阔的餐桌。姚碧凝沉默地望着旁边那副等着主人的碗筷,几乎是一粒一粒地夹起碗中白米。四副碗筷,餐桌边还是只有三个人,乔姨称恙没有下来。
碧凝只要一抬头,就可以看见对面局促的少年,他眉清目秀,穿着洗得发白的长衫。他就是父亲口中的之砚。
姚之砚坐得极为端正,目光垂在餐桌上,却并没有动筷子。姚秉怀夹了一块鱼在他碗里,淡淡开口:“别拘束,以后这里就是你的家。”
碧凝望着那块鱼落入少年的碗里,心里有些黯然,父亲已经许多年不曾给她夹过菜了。姚秉怀的话语更令她惊讶,启唇:“父亲,他……”可她却不知道要怎么问。
“他叫之砚,比你小两岁,我从族里挑选的,以后就是一家人了。”姚秉怀喝了口汤,语气稀松平常,“碧凝,他初至沪上,你是姐姐,要多照顾他。”
姚碧凝点了头,她瞥见父亲鬓角的斑白,有些涩然。她终于明白父亲此次外出的目的,便是为了将面前的少年从千百里之外带来,她驰骋商场果敢决断的父亲,原来也已经老了。连他自己都开始觉得力不从心,开始担忧后继无人的问题。这一刻,她忽然恨起当年不辞而别的母亲,记忆里面容模糊的母亲,如果她没有决绝地抛夫弃女,一切都会不一样。
碧凝匆匆结束晚餐,上楼去看乔姨。姚之砚的出现,如同一根尖锐的刺,穿破结痂的伤痕,乔望眉的心,又一次陷入满目疮痍的境地。
碧凝不会忘记那一年,她还只有八岁,年轻貌美的乔姨躺在病床上,像一朵提前枯萎的花,丝毫没有生机。
门没有锁上,碧凝轻敲几声,无人回应,她推开门进去。乔望眉站在落地窗后的阳台上,夕阳下她高挑的身影形单影只地伫立着。碧凝踩着纹理繁复的波斯地毯,拿过床尾凳上一块羊绒披肩,走到她身旁,澄红色的天空里没有鸟雀身影,也是寂寞的。
碧凝替她搭上披肩,驱走寒意:“乔姨,我知道您心里不好受,但父亲也没有办法。”
乔望眉伸手整理披肩:“碧凝,你很懂事。”她侧过头,神色柔和下来,“这么多年,我庆幸身边还有一个你。”
碧凝握住乔望眉的手,想让她感受到暖意:“会好的,之砚会和我一样敬爱您。”
许多年前的那一幕,在岁月的洗磨里仍旧清晰如昨。乔望眉不止一次地问过自己,如果重来一次,她还会毫不犹豫地扑过去吗?答案是肯定的,她无法眼睁睁地看着姚秉怀倒在自己面前,哪怕那颗金属将洞穿她的腹部,令她此生再无延续血脉的可能。她收回渺远的目光,转而问碧凝:“你呢?”
“我会把他当成父亲的孩子,好好照顾他。”碧凝说得坚定,她要告诉自己,所有的不甘都必须烟消云散,这才是她应该做的。
之砚在姚家很快适应下来,他乖巧聪慧,赢得姚公馆众人的一致喜爱。碧凝见到乔姨忙前忙后地为他添置衣物,心结算是打开,也逐渐放下心来。乔舒易已经登门拜访,向姚家提亲,由于姚碧凝学业未成,双方家长翻了黄历,择定冬月初八订婚。日子不疾不徐地过着,很是称心如意。
姚之砚一身簇新的衣装令整个人都容光焕发,连日的滋补也让他的气色慢慢好起来。碧凝合上英文书,莞尔道:“你天分很好,先把这几页单词背熟,我出去一趟。”
之砚被夸得不好意思,也笑了笑:“碧凝姐教得好,路上小心。”他拿起笔,接着在纸上勾画字母。
姚父决定让之砚开年便去圣约翰附属中学,以便将来学习金融。圣约翰一向采取英文教学,语言必须提前备着。碧凝借此机会向父亲提了乔望骐,雁筠的英文老师。她觉得父亲或许会知道些什么,果不其然。乔望骐之所以接近雁筠,竟然是家族联姻计划里既定的步骤。碧凝知道,如果吕家甘愿接受乔望骐的身份,那么他恐怕更加不简单。
碧凝换了件秋海棠的缂丝旗袍,准备把一切告诉雁筠,不能再让她继续蒙在鼓里。吕家距离晨报报馆不远,她决定顺道把稿件带去,尽管是周末,报馆却并不会放假。他们要用最快的速度,把当天的要闻变成铅字。
报馆坐落在一个十字路口,三层灰砖建筑,木质牌匾上浓墨酣畅,题了“文以载道”。她来过不止一次,往来的工作人员也与她相熟,一路上与不少人点头示意。
总编周先生的办公室在三楼,这里聚集着报馆审核重要稿件的编辑,比起一楼人来人往的喧杂,显得十分安静。过道上铺着软质地毯,虽然姚碧凝穿着细跟皮鞋,走起来也没有什么声音。
总编室在三楼里侧,碧凝走到门前,正要伸手敲门,却听见里面传出女声:“周先生,我们之前说好的。”
她自知不该隔门窥听,但是里面的嗓音十分熟悉。那是孟春晓,可她怎么会和周先生认识呢?碧凝屏息凝神,留心着里面的动静。
沉稳的男声来自周总编:“秦虞山那里,并没有闹。”
“我只负责递消息。”孟春晓的声音极为平静,与之前在电话里泣不成声的她判若两人。
又是一阵响动,有人往门边来了。总编室对面是个种着绿植的露台,碧凝轻手轻脚地躲到露台墙边,门里走出一个短发女学生,正是孟春晓。一些零碎的线索在碧凝心中连起来,稿件,匿名信,求助电话……孟春晓几乎在第一时间知道秦虞山被抓的消息,她会不会就是那个告密者呢?如果是她,又是出于什么目的呢?
姚碧凝不禁瑟瑟然,身边的同学、熟识的编辑,在这一瞬间都变得陌生起来。眼前仿佛有一个巨大的漩涡,深不见底,且不堪躲避。她在露台略待一会儿,才走向总编室,屈指敲门。
周先生说了一句“请进”,他戴着黑边圆眼镜,穿一袭灰墨长衫,面容温和。
碧凝把装着稿纸的牛皮纸袋递给他:“周先生,这是下个月的文艺评论。”
“劳烦姚小姐亲自送来,交给邮差就可以了。”周总编起身沏茶,将一个白瓷杯递给姚碧凝,茶雾袅袅。
他还是一贯的和蔼可亲,可碧凝却难以平复心绪,捧过茶微抿一口:“我正巧路过报馆,顺手带过来了。”她将茶杯搁回桌上,“我还有事先走了,周先生忙。”
碧凝逃也似地离开报馆,脚步不自觉地加快,一阵恐惧漫上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