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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当天使经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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桔年以这种形式出现,怎么能不让蔡检心惊肉跳,她摸不透谢桔年可怕的动机,看着韩述的样子,她也能猜到这动机可能导致的可怕后果,何况还牵扯进了唐业。

入冬了,天黑得早。韩述开着蔡检的车,在左岸周遭转了两圈,才好不容易找到了一个停车位,见缝插针地赶紧倒了进去。

“奇了怪了,往常车位可没这么紧张啊,今天是什么日子,莫非大家都开着车给您儿子道喜来了?”韩述熄火时嘴里还念叨了一句。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蔡检下车前不忘认真地理了理盘得一丝不苟的髻,确定自己的衣冠仪容都妥帖了,才笑着推开车门,道:“韩述,你真糊涂还是假糊涂,今天是什么日子,不是你们年轻人最爱出来扎堆的洋节日吗?”

左岸门口装点得喜庆热烈的圣诞树、圣诞小屋和彩灯这才映入韩述眼帘,他猛然醒悟过来,原来今晚是平安夜。也不怪蔡检笑他,他是真糊涂了。

韩述爱热闹,尤其喜欢过节,不管是中国节、外国节,新历节还是农历节,他荤素不忌,照单全收,反正任何节日都可以成为他呼朋唤友的绝佳机会,他会玩,人缘好,朋友们愿意跟他混在一起,落不了单,日子很好打。往年这个时候,他作为聚会的中坚分子,早已策划好如何安排晚上的一、二、三场节目。也不知道今年是怎么了,到头来竟然是蔡检提醒了他这个节日的存在。

也许是这段日子他忙昏头了,也许是往日的伙伴早已一对一对地搭伙各自过起了小日子,也许是他终于有了玩腻的一天,也许是周遭的环境变化了,也许,变化的人是他自己。

总之,这一年的平安夜,韩述伴着干妈站在左岸一闪一闪甚是喜人的彩灯下,竟然凭空感觉到一阵空旷寂寥的况味。他想,其实在西方,圣诞节是个居家团圆的日子,他跟谁团圆去?父母是至亲,当然敞开大门等待着他,可是他怕了老人过于关切的念叨。他不小了,该有自己的日子,朋友如云,却都是过客。他是一个缺了个口的圆,过去用热闹和游戏去堵,那些东西散了之后,风就冷飕飕地灌了进来。

“走啊。”蔡检催促他,“阿业他们都到了好一阵了。”

韩述讪讪地说:“您再着急,也不能马上抱孙子啊。”

两人走到二楼西餐厅入口,恭敬有礼的服务员鞠躬道了声:“圣诞快乐”,蔡检举步正欲踏入大厅,韩述笑着一把拉住了她。

“干妈,深呼吸。”

蔡检诧异道:“为什么,你又搞什么名堂?”

韩述促狭地说道:“您不紧张?就不怕您那继子给您找个特丑的媳妇?”

蔡检好气又好笑,“胡说八道,再丑的媳妇也得见公婆啊,再说,我们家阿业哪点儿也不比你差,凭什么找个丑的啊?”

话是这么说,蔡检停了下来,还真的深深地吸了口气。韩述说得是对的,她有点儿紧张,要是里面是她亲儿子,她或许还不至于如此。

“长得怎么样都没关系,人好,单纯些,家世清白也就行了。”蔡检说。

韩述哈哈一笑,“您跟我爸妈要求一样低。”

光线朦胧的西餐厅里已坐了不少的人,吧台上,小提琴手表演得如痴如醉。蔡检四顾片刻,角落里有人站起来朝他们挥了挥手。

服务员引着他们走到桌旁,蔡检笑着为两个年轻人引见。

“阿业,这就是韩述,我跟你提过的,我干儿子……韩述,这是我……这是唐业。”

唐业微笑着朝韩述伸出手,“阿姨其实都不用介绍,我们是见过的,不过是在公事场合。韩检察官,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

韩述联想到建设局的案子,心知或许是自己前往唐业单位调查的时候难免打过照面,那时他见的人多,事情也杂,因此对眼前跟自己年纪相仿的年轻人倒没什么印象,便笑笑回握唐业的手,“幸会幸会。不过我们今天不谈公事,只谈风月,呵呵。”

蔡检作势要打韩述,一边对唐业说:“这孩子跟我贫惯了,说话就没个正形。”

“不拘束的才是自己人。”唐业说。

说话的当口,蔡检的视线在周遭打量了一番,她当然没有忘记今天的主要来意,可是座上除了她和韩述,就只有唐业孑然一人,女主角却不知道哪里去了。

“阿业,怎么就你一个人?”坐定后,她试探着问道。

唐业道:“哦,她坐了一阵,刚去洗手间,马上就回来了。”

蔡检的心这才放下了,丈夫临终前念念不忘的就是唐家这根独苗的终身大事,也难怪她如此操心。

“对了,你姑婆说,那女孩子姓谢是吧?”

唐业点头,可韩述听到那个谢字,眼皮不由得一跳,心里暗笑自己神经质,如此草木皆兵。这个时候,和继子互相问候寒暄完毕,谈了几句就沉默下来喝水的蔡检,开始把话题扯到韩述身上来。她半真半假地责备道:“韩述啊韩述,你看,你们都是同龄人,抱定主意独身的唐业都有了个着落,你呢,还是上不着下不落的,该不会学现在那些乱七八糟的流行玩意儿吧,叫什么来着,哦,断背山。”

蔡检也是开玩笑,韩述配合地含着一口热水就笑了起来,唐业却暗地里悄悄地僵直了背。

韩述最是善于察言观色,他何尝不知道蔡检对这个成年的继子既关心又苦于疏离的态度,忙赶在女主角出现前打趣着活跃气氛。

“干妈您就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偏说我的伤心事。都说情人如衣服,朋友如手足,可怜我不久前又成了裸奔的千手观音。”

这话一出口,成功地把蔡检和略为内敛的唐业都逗笑了,大家也都放松了些。正在这时,一个女孩子的身影从吧台后洗手间的方位走了过来。

韩述和蔡检坐着的位置背对着她,唐业却早早地看见了,于是站起来等候着。

那女子匆匆走近,声如蚊吟地表示着歉意,“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久等了。”

“这有什么关系,你又不是故意的。”唐业笑得温厚。他轻扶着她的手臂,就要为她介绍。没有直面他们的韩述听到那个声音,却有些疑惑地提前转身。

他站起来的动作相当缓慢,迟疑地,仿佛需要对眼前这一幕的真实性进行确认。她脸上的惊骇太过清晰,他只得有些无助地转而看了身旁的蔡检一眼,这个时候,韩述太需要有个人催促他醒过来。醒醒,韩述,天亮了。

蔡检也是茫然的,可是她的茫然并不是因为继子身边尚算可人的女孩,而是因为韩述孩子一般的凄惶和瞬间有些诡异的气氛。她并没有立即认出桔年,毕竟十一年过去了,当年桔年与她也不过是打过几回照面,原有的记忆已经模糊,而且一个成长中的女孩儿,在那么多年的光景中难免有些改变。

蔡检是见惯了大场面的女人,她直觉地感受到些许异样,而这异样无疑是这个刚出现的略有些面熟的年轻女子带来的。她蹙着眉,微侧着头边打量边回忆,她是谁,自己是否见过她,韩述的脸色为什么忽然如此难看,她是阿业的女朋友,对了,她姓谢……

回忆的闸门被往事轰开,曾经那个抱着一套新衫裤,带点儿小小的洞悉冷笑道“我知道,你怕我告他”的女孩,被告席上那个显得特别纤瘦的影子,终于跟眼前这个褪去了局促微笑、表情漠然的女子慢慢重合。

蔡检的心中大震,千头万绪仿佛被一个引信点燃炸开,抖着手指着桔年,话还来不及说出口,气急攻心之下,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心绞痛打断。

另一边,不知内里的唐业感觉自己轻扶着的身躯往后退了一步,他默默地稳住了她,正要开口,“阿姨,这是我女朋友……”却正好赶上蔡检按着胸口跌坐回椅子,他赶紧松开桔年,上前察看。

韩述离蔡检更近,他知道干妈的冠心病是个老毛病,二话不说,赶紧打开蔡检的手袋,翻找着随身携带的急救药,好不容易倒出了一粒,忙不迭地送过去给她含住。此时一头冷汗、脸色煞白的蔡检靠在椅背上,却慢慢地缓过了那一口气,胸口急剧地起伏着,拦住了韩述递药的手。

她活到这把年纪,作为一个事业有成的女人,多少风浪都经历过,并不是电视剧里遇事眼前一黑的老太婆,可是这个事隔多年重新出现的女子,不但串联起她最重视的两个后辈,也勾起了她为人处世中一段最为灰色的记忆插曲。

平心而论,蔡一林检察官并不是个恶毒的女人,相反,她凭着自己的能力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到今天,手里不知经手过多少案件,她都可以摸着良心说对得起自己的职责,也对得起头顶的帽徽。然而唯独那一次……她年轻时对之宣誓过的正义女神一手举着天平,一手执利剑,却蒙着双眼,因为正义必须是用心去判断。十一年前,面对一个无辜的女孩,蔡检却睁开了眼睛。那一次她看到了自己的干儿子韩述,于是天平便有了倾斜。只是一念之间,没有任何罪孽,甚至位列受害者之列的女孩锒铛入狱。

这些年来,蔡检并非完全对那件事泰然处之。她当初的初衷也不是让桔年去承受牢狱之灾,只不过害怕她豁出去告,就算没能告成,也会让韩述小小年纪在别人眼里背上强奸犯的罪名。当年她最大的罪过是过度自信,高估了自己的手腕,以为只要那个旅舍老板出庭作证,韩述脱身,桔年也不会陷入那个旋涡。她想,一切都是可以补偿的,到时候她可以想法子给那女孩一笔钱,或者韩述那么中意她,生米都做成了熟饭,顺水推舟地成全了那孩子也不是不可。结果,谁也没有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爱女心切的陈家让她吃了个哑巴亏,导致最后谁也不堪回的那个结局。

谢桔年出狱了,心里恨她,蔡检是可以接受的,她承认是自己的错。桔年还在牢中的时候,她就不止一次地提出探监,并打算给她一定的经济补偿,可桔年没有给过她任何的机会,现在,桔年以这种形式出现,蔡检怎能不心惊肉跳,她摸不透谢桔年可怕的动机,看着韩述的样子,她也能猜到这动机可能导致的可怕后果,何况还牵扯进了唐业。

唐业半蹲在继母的身边,面露忧色,再迟钝的人也能看出这一碰面之下惊人的暗涌,他小心地问道:“你们……认识?”

蔡检的呼吸渐渐趋于平缓,她示意自己没有大碍,挥手遣开了赶上来询问的服务员。而面对唐业的疑惑,她没办法搪塞,却也无从解释,不知从何说起。

桔年像一尊没有情绪的大理石塑像般僵立在那里,韩述一言不,视线死死地胶着在她的身上,唐业站了起来,深感无奈地摊开了手,“有人能告诉我生了什么吗?”

蔡检白着脸沉默,韩述仿佛没有听到他说的话。

半晌,有一个细细的声音打破了这个僵局。

“是啊,我们认识的,好多年前的事了,蔡检察官,不,蔡检察长当年帮过我一个忙,大家都没有想到,世界竟然这么小。”桔年对唐业莞尔一笑。

唐业也许是不信的,他不是傻瓜,继母闻言之后的难堪他看在眼里,可是,不信又能怎么样呢,这是目前这几个当事者唯一能给他的答案。他选择听取,然后静观其变。

“这样啊,那还真是缘分。桔年,她就是我阿姨,我父亲去世后,阿姨很关心我。还有韩述你也认识了吧。”

韩述依旧没有说话,好像骇然笑了一声。桔年的身子很僵,动也不动。

唐业徐徐为桔年拉开了椅子,“先坐吧。”

桔年小心地坐在椅子最边缘,如梦初醒。

“韩检察官,你不坐吗?”唐业笑着问韩述。

回过神来的蔡检叹了口气,在桌下轻轻扯了扯韩述的衣袖。她再务实不过,既然大家都在同力维持那层薄如蝉翼的伪饰,她又何必急着撕开呢。她现在只想弄清楚,谢桔年是怎么找上唐业的,唐业对她的感情有多深,背后的真相是否会伤及唐业和韩述。

韩述一开始没有理会,桔年避开与他的目光交流,低下头去,慢慢绞着座前的餐巾。夺门而出吗?他拒绝。所以他说服自己坐了下来。这场荒诞戏里她也是一角,所以他要留下来。

唐业打了个圆场,“我有一个在法国生活很多年的朋友对我说过,假如一场聚会的谈话忽然中止,那是天使掠过的证明。”话毕他又微笑,“这个地方就是我那个朋友经营的,她向我推荐,这里的法国菜做得不错,特意从里昂请来的厨子,我们可以试一下。”

说着,他示意服务员拿来了菜单,蔡检的手覆在韩述膝盖上,她怕韩述性子一上来,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来。韩述想起,那是多少年前,这双手也是这么按住了他,他已经分辨不出,那手是温热的,还是冰冷的,干妈是一把将他从泥潭中拉了出来,还是永远地推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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