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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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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会出这样的事呢?如同任何事一样,根源在父母。因为莉迪亚的父母,因为她父母的父母。因为很久以前,她的母亲就失踪过,她父亲把她母亲找回了家。因为她的母亲最希望与众不同,她父亲却最想要融入人群,而这两件事都是不可能的。

1955年,玛丽琳在拉德克利夫学院②上大一,她报了“物理学导论”这门课,辅导员看了一眼她的课表,沉默了一下没说话。他是个胖男人,穿花呢套装,系深红色领结,身边的桌子上扣着一顶深灰色的帽子。“你为什么选物理课?”他问。玛丽琳腼腆地解释说,她想成为医生。“不想当护士吗?”他轻声笑着,从文件袋里抽出玛丽琳的高中成绩单研究起来。“嗯,”他说,“我看到你在高中物理课上取得了很高的分数。”玛丽琳拿了全班最高分,在每次考试中都名列前茅,她热爱物理。然而辅导员不可能知道这些。在成绩单上,只有一个字母“A”。玛丽琳屏息静气地等待,担心辅导员会告诉她,自然科学太难,她最好还是选些别的,比如英语或历史。她已经想好了要如何反驳。不过,辅导员最后说:“好吧,你为什么不试试化学呢——要是你觉得自己能行的话。”说完就在她的课程申请上签了字,交了上去。

去化学实验室报到时,玛丽琳现屋里有十五个男的,只有自己是女的。有时,讲师会轻蔑地咂着嘴说:“沃克尔小姐,请把你金色的头扎好。”还有人会问她:“我来帮你点酒精灯吧?”“我帮你打开那个罐子?”如果哪天她打碎了烧杯,第二天上课时,会有三个男生冲过来对她说:“小心,最好让我们帮忙。”她很快意识到,不管说什么,他们都喜欢用“最好”这两个字起头:“最好让我帮你倒掉这些酸液。”“最好靠后站——它会爆掉的。”第三天上课,她决定表明自己的态度。当他们试图把试管递过来时,她说“不用,谢谢”,然后忍住笑意,在他们的注视下,用本生灯烧软玻璃试管,抻长管壁,像玩太妃糖那样把它们改造成锥形的滴瓶。当她的同学们偶尔把酸液溅到实验服上,甚至在里层的西装上烧出小洞时,她却能稳稳地拿着器具量酸液。她配出的溶液永远不会像小苏打火山爆那样冒着泡泡流到实验台上,她的实验结果是最精确的,实验报告是最完备的。到了期中考试的时候,她已经在每次测验中取得了第一名,讲师也早就收起了嘲弄的笑容。

她一直都喜欢用这种方式让人刮目相看。高中时,她向校长提要求:把她的家政课换成手工课。当时是1952年,虽然波士顿的科研人员正准备开一种能够永远改变女性人生的药物——但是,女孩们还是得穿裙子上学。而在弗吉尼亚,她的要求会被视为激进,因为每个高二女生都要上家政课,玛丽琳的母亲多丽丝·沃克尔还是帕特里克·亨利高中唯一的家政课教师。玛丽琳希望和高二男生一起上手工课,她指出,家政和手工课的学时是一样的,所以,她的课程计划不会被打乱。校长托利弗先生非常了解她,自六年级开始,她一直是班级尖子生——比其他男孩女孩都要优秀——而且,她母亲在这所学校任教多年。所以,当玛丽琳提出申请时,校长先是微笑着点点头,然后又摇摇头。

“抱歉,”他说,“我们不能为任何人破例,否则人人都会想搞特殊。”见到玛丽琳脸上的表情,校长伸出胳膊,越过办公桌,拍了拍她的手,“手工课上的一些工具,对你来说可能挺难用的,”他告诉她,“而且,说实话,沃克尔小姐,课堂上出现了你这样的女孩,对男孩们来说,可能会让他们分心。”她明白,他这样说好像是在夸她,但是她也知道,这实际上并不是一种夸奖。不过,她还是微笑着感谢了校长,那不是一个真心的笑,因为她的酒窝根本都没有露出来。

于是,她只好无精打采地坐在教室后排,等着听她母亲表十二年来重复过无数次的“欢迎学习家政课”的演讲。“每一位年轻女士,都需要管理住宅。”母亲向学生们保证道。这时候的玛丽琳正在玩手指头,她心想:说得好像如果你不看着家里的房子,它就会跑掉一样。她观察着家政课上的其他女孩,有的在咬指甲,有的身上穿的毛衣起了球,有的闻起来像是在午餐时偷偷抽过烟。她能看到走廊对面的教室里,手工课老师兰蒂斯先生正在演示如何使用锤子。

管理住宅,她想。每天她都会看到同学们戴着顶针,动作笨拙地咂湿线头,眯着眼睛把它穿进针眼里去。她想起她母亲每次吃饭之前都要换衣服,尽管她无需用光鲜的皮肤和整洁的家居服取悦丈夫——她的母亲是在丈夫离开之后才开始教家政课的。那时玛丽琳才三岁,她只在触觉和嗅觉方面仍对父亲有些还算清晰的印象:父亲抱起她时,他的胡茬扎着她的脸颊,一股“老辣椒”牌须后水的浓烈味道随之钻进她的鼻孔。她不记得他是怎么离开的,但知道这件事生了。每个人都知道。而现在,每个人又似乎或多或少地忘记了这件事,以至于新搬来学区的人会以为沃克尔夫人是寡妇。对于此事,她母亲本人则从来不提,她依旧会在做饭之后和用餐之前补妆,在下楼做早饭之前涂上唇膏。所以,所谓的“管理住宅”是有道理的,玛丽琳想,因为,有时候,房子真的会跑掉。在英文课的一次测验中,她写道:“反讽——对事物的预期和现实结果之间的矛盾的嘲弄。”结果得了“A”。

后来在用缝纫机的时候,玛丽琳让线打结;她在剪纸时肆意破坏,乱剪一气;缝的拉链会从衣服上掉下来;调制的煎饼面糊里有碎鸡蛋壳;做松糕时该放糖却放了盐。一次,她把熨斗底朝下扣在熨衣板上,结果把熨衣板烧糊了,冒出来的黑烟甚至触了火灾报警器。那天晚上吃饭时,她母亲嚼完土豆咽下去,优雅地把刀叉摆放在盘子上,开口道:

“我知道你想证明什么,但是,相信我,要是你一直这么干,我会让你失望的。”然后,她就收拾好碗碟,端着它们到水池那边去了。

玛丽琳没有像往常一样过去帮忙。她看着母亲把一条带褶边的围裙搭在腰上,手指麻利地系了一个扣。刷完盘子,她母亲冲干净手,涂了一点柜台上的护肤液,走到桌旁,拨开玛丽琳脸上的头,亲了亲她的额头。她的手闻起来有柠檬的味道,她的嘴唇干燥温暖。

此后的余生里,每当玛丽琳想到自己的母亲,这一幕就会先从脑海中浮现。以她的故乡夏洛特斯维尔为圆心、八十英里为半径画一个圆,她母亲从未走出过这个范围。在户外,她总是戴手套,要是不为女儿准备一顿热气腾腾的早餐,她是坚决不会让玛丽琳去学校的。玛丽琳的父亲离开后,她对丈夫绝口不提,独自把女儿养大。玛丽琳获得了拉德克利夫学院的奖学金之后,母亲拥抱了她很久,并且小声对她说:“你根本想象不到,我是多么为你骄傲。”她松开胳膊,直视着女儿的眼睛,把她的头掖到耳朵后面,说:“你知道,你会遇到很多优秀的哈佛男人。”

她母亲说得没错,但这让玛丽琳在往后的日子里一直觉得困扰。她从头开始学化学,主修物理,做好了向医学院进军的准备。每天晚上,她的室友别好卷夹涂上冷霜去睡觉时,玛丽琳却在埋头苦读。她困了就喝浓茶,或者想象自己穿着医生的白大褂,把手放在烧的病人额头,戴着听诊器为他们诊断的样子,以此来提神。做医生是她想象得到的最能与母亲的生活方式拉开距离的职业。以家政课老师的标准,把一道褶边缝得整齐利落就是了不起的成就,洗掉衬衫上的甜菜汁也算得上值得庆祝的理由。而作为医生,她的工作是止血止痛、修皮整骨、挽救生命。不过,她母亲的预测也是正确的——她遇到了一个男人。

1957年9月,玛丽琳上大三。一天,她坐在拥挤的讲堂后排听课。剑桥的天气依旧潮湿闷热,大家对凉爽的秋天翘以待。这堂课是当年新开的——“美国文化中的牛仔”——每个人都想选。据说,课后作业是观赏影视作品《西部独行侠》和《荒野大镖客》。玛丽琳从资料夹中拿出一张活页纸。就在她低头忙碌时,教室里突然变得像雪地一样安静,她抬眼看到这门课的教授走近讲台,立刻明白了大家安静下来的原因。

课程目录上写着授课人的名字“詹姆斯·P.李”。他看起来就像个大四学生,但没人跟他熟识。玛丽琳从小在弗吉尼亚长大,“李”这个姓会让她联想到特定类型的男人,比如理查德·亨利·李、罗伯特·E.李,所以,她意识到自己和大家一样,以为这个“詹姆斯·P.李”会身穿浅棕色夹克,操着慢条斯理的南方口音。而眼前这个把讲义放在讲台上的人,却非常青涩瘦削,不过,仅凭年龄还不至于让他们如此震惊。一个东方人,她想。她之前从未亲眼见过东方人。他打扮得像个送葬的,一身黑西装,黑领带系得很紧,衬衫白得耀眼,头向后梳,整齐地一分为二,但后面有一撮顽强地直竖着,如同印第安酋长头上戴的羽毛。开口讲话时,他伸出一只手,想把那撮头抿回去,下面有学生偷偷笑起来。

不知道李教授是否听到了学生的窃笑,反正他并没有被打断。“下午好。”他说。玛丽琳意识到,他在黑板上写下名字时,她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从同学们的神情中,她能看出他们在想什么。这就是我们的教授?这个小个子,身高至多不过五英尺九英寸,甚至连美国人都不是,竟然要给他们讲牛仔的历史?不过,再次打量他的时候,玛丽琳注意到他的脖颈细长、脸颊光滑,看起来像个穿着大人衣服的小男孩。她闭上眼睛,祈祷这门课能够顺利进行。教室里的寂静还在蔓延,如同不断扩张的气泡表面,随时都会破裂。身后的人突然传给她一叠油印的讲义,她吓得跳了起来。

玛丽琳把讲义传给其他人,这时,李教授又说话了。

“牛仔的形象,”他说,“出现得比我们想象的早得多。”他的英文听不出口音,这让玛丽琳如释重负,一颗提起的心缓缓放下。她很想知道他是从哪儿来的,因为她曾经听说,中国人说英文都是这样的:“so solly,no ash.”他是在美国长大的吗?过了不到十分钟,学生们就开始做小动作和窃窃私语。玛丽琳瞥了一眼自己记下的要点,比如“在美国历史的各个阶段经历过多次演化”“社会反叛者与典型的美国价值观之间的明显分歧”什么的。她又浏览了一遍讲义,现要读十本书、进行一次期中考试、写三篇论文,但是,其他同学并不关心这些,坐在教室边上的一个女生把书夹在腋下,偷偷溜出门外,旁边一排的两个女生紧随其后。接着,教室里的人数逐渐在减少,每隔一两分钟都会有人离开,第一排的一个男生甚至直接穿过讲台,大摇大摆地走掉了。最后走的是后排的三个男生,他们交头接耳,一边窃笑一边贴着已经空出来的整排座位挪了出去。他们的大腿碰在扶手上,出低沉的“砰”“砰”“砰”的声音。等到门一关,玛丽琳就听到外面传来“耶——耶——”的欢呼声,声音很大,盖过了讲课的声音。现在,教室里只剩下九个学生,虽然他们都专注地趴在笔记本上,但脸颊和耳廓明显红。玛丽琳觉得自己的脸火辣辣的,她不敢看李教授,只能盯着笔记,一只手扶着额头,似乎在遮挡阳光。

当她终于再次朝讲台上窥视的时候,现李教授神态自若地环视整个房间,似乎什么都没有生,听到几乎空荡荡的教室传来自己讲话的回音,他看上去毫不在意。离下课还有五分钟的时候,他结束了授课,说:“我在办公室待到下午三点。”然后,他直视前方,对着远处某个不存在的地平线凝视了几秒,玛丽琳在座位上不安地扭动起来,仿佛他是在直接盯着她看。

李教授收拾好讲义离开了教室,就在这时,玛丽琳感到脖子后面一阵刺痛,正是这种感觉驱使她去了李教授的办公室。历史系的办公区如同图书馆般安静,空气中透着凉意,弥漫着少量细微的尘埃。李教授坐在办公桌前,头靠在墙上,正在读当天早晨的哈佛校报《哈佛克里姆森报》。他的头路不那么明显了,后面的那一撮重又竖了起来。

“李教授,我叫玛丽琳·沃克尔,我在你的课上,就刚才……?”她不由自主地语调上扬,把最后一句话说得像个疑问句。她想,我听起来一定像个十几岁的小女孩,乏味、愚蠢、肤浅的小女孩。

“有事吗?”他没有抬头,玛丽琳摆弄着她毛衣最上面的那颗扣子。

“我只是想问一下,”她说,“你认为我是否能够跟上这门课。”

他还是没有抬头:“你是历史专业的吗?”

“不,我是物理专业的。”

“大四的?”

“不,大三。我准备进医学院。所以历史——与我的专业无关。”

“好吧,”他说,“老实说,既然你选了这门课,就不会有什么问题。”他半合起报纸,露出底下的马克杯,呷了一口杯里的咖啡,又展开报纸。玛丽琳撅撅嘴,她明白对方希望结束谈话,把她赶回走廊里,别再打扰他。可是,她来这里总有目的,尽管她并不确定这个目的是什么,于是,她抬抬下巴,拉了一把椅子在他桌前坐下。

“历史是你读书时最喜欢的科目吗?”

“沃克尔小姐,”他终于抬起眼皮,“你怎么还没走?”只隔着一张桌子的距离看他,她再次现他是那么的年轻,也许比她大不了几岁,可能连三十岁都不到,她想。他手掌挺宽,手指修长,没有戒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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