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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6章 吞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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旌旗向西,三军踏过贺兰山缺。

太阳偏移,使得贺兰山的阴影,似也因畏惧而匆匆挪开,要给吞胡将军让道。

“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马,还不够。”

白苍苍的韩威抬起头,看着那巍峨山影,他年龄虽大,但志向不逊于冯唐、李广:“秦时蒙恬北逐匈奴夺得此地却有复失,汉时赖名将之功,于此设立郡县,而今日,本将军要将中国之界,再往外移四百里!”

吞胡将军身后,步骑旌旗高举,车舆满载着谷米肉干,足够一月之食。

出了卑移山(贺兰山),便离开了新朝,进入匈奴地界。

山的东面是新秦中后套平原膏腴之土,城郭田亩密布,山的那边却是贫瘠的世界。黄河边齐膝高的丰饶牧草,变成了赤色戈壁上点缀的杂草。河流湖泊罕见,倒是干涸的盐滩一个接一个,渐渐的,草原彻底消失,只剩下一片滚动的沙海,没了贺兰山阻隔后,风沙直接扑到士兵们脸上。

大多数士卒从没出过边塞,也没见过如此广袤的沙漠,军吏只咂舌道:“这是传说中,卫霍越过击胡的大幕么?”

“这只是小幕。”韩威让人摊开地图,他们正处于两片沙漠(乌兰布和沙漠、腾格里沙漠)中间的荒地上,偶见灌木植被,甚至能找到水源。顺着这条绿色通道一直向西,就是这次新军出塞的目标:斗地。

所谓斗地,乃是宣、元后汉朝与匈奴划界和平后,匈奴人凸入汉境的一片领地,面对着昔日张掖,亦是如今的设屏郡。虽然南北和亲,但烽燧仍未取消,为了提防斗地的温偶騌王,汉在沿边都驻扎屯卒。

汉成帝时,便有汉使向王莽的叔父,大司马骠骑将军王根提议,既然匈奴向汉称臣,不如直接向单于索要这块土地,如此可以作为塞外屏障,削减西北边境一半屯卒。

汉成帝想要却又怕匈奴不答应有损皇帝尊严,只让使者以个人身份提出,而匈奴果然婉言拒绝,当时汉家已衰,也没有能力派兵出塞,只能作罢。

倒是作为王根的继任者,皇帝王莽对此事念念不忘,如今便动了战争,让设屏(张掖),张掖(武威),沟搜(朔方),新秦中分四路进军,数万大军直指斗地!

“四道并出,共行皇天之威,罚服于之身!”

相比于汉时卫霍绝幕远征,动辄数千里的路程,这趟出塞简直是小打小闹。斗地距离设屏、张掖较近,不过二三百里,离新秦中也才四百里,十日必至。

吞胡将军麾下号称万人,其实刨除吃空饷的水分,只有六千,四千为正卒,两千为羡卒,出塞十日,粮食吃了一半,而驮畜也渴死宰杀小半后,终于看到一座陡峭挺拔的高山。

它与塞外常见光秃秃的石头山不同,满山植被茂盛,时值塞北的深秋,山上的针叶林,桦树和山杨呈现出不同颜色,绿、黄、红,五彩缤纷,美丽极了。

确与向导描述的“几重山色”分毫不差。

韩威站在车舆上遥望此山:“匈奴右地,自范夫人城以南方圆千里之内,就这一座山的木材好用,山上生长奇异的木材,添上鸶羽非常适合做箭竿,而右部诸国毡帐和车辆的木材,亦多来源于此。”

许久未见的清泉重新出现在地表,士卒们欢呼着过去痛饮,牧草还没完全枯萎,饥肠辘辘的马匹骡驴低头猛啃。

这就是斗地的经济价值,王莽希望拿下这儿后,让傀儡单于须卜当来此招募匈奴人,另立王庭,好分裂匈奴,以胡制胡,完成“守在四夷”的目标。

不过……说好的友军呢?

按理说其余三路军队应该早就抵达斗地,然后继续北上,与匈奴右部大军会战,如今非但匈奴远遁,方圆百里内空无一人,连新军斥候也不见一骑。

“莫非是匈奴集中大军先击一部,将他们阻拦在了半道?”

也不对啊,韩威看前汉武帝朝的战例,中国常是数路出塞,匈奴则喜欢集中兵力专讨一方,岂有同击三路的道理?

韩威让大军且先在斗地驻扎下来,遣游骑向其余三个方向搜寻,三日后得到回报。

“将军,找到三部曾经驻扎的军营痕迹了!”

韩威大喜:“那他们距此还有多远?”

“敢告于将军,定胡将军万余人,出设屏居延东行,出塞百里而返。”

“平狄将军万余人,出张掖郡休屠泽北上,出塞八十里而返。”

“更始将军廉丹两万人,出沟搜郡高阙塞,出塞……下吏没找到他的营地,也不知究竟出塞多少里。”

韩威一下了愣住了,这与他想象中四方汇集,旌旗北向,匈奴畏惧,单于拜服的景象相差甚远。

如今四方进击只有他这一路老实巴交地走了远路抵达,其余都冒个头就回了,那现在该怎么办?

正在韩威迟疑之际,又有斥候匆匆来报:“将军,斗地以北,现匈奴大军!”

……

韩威听说过这样一个故事:汉文帝晚年,见到了年轻时的李广,但见李广作战勇猛,箭术高超,狩猎时斩获最多,汉文帝非常赏识,却又感到遗憾,只道:“惜乎,子不遇时,若子生于高皇帝之时,万户侯岂足道哉!”

韩威过去一直觉得自己生错了时代,宣帝时傅介子、常惠、郑吉开拓西域时,他还没出生。

元帝朝陈汤、甘延寿远征绝域斩郅支单于,头悬篙街,名震天下时,他年纪还小。

韩威一生大多数时间,汉家与匈奴保持和平,边塞三代无警,想立功封侯都没地方去,更别说他家有祖训,不准做官。

但韩威只将祖父的遗言理解成“不准做汉朝的官”。

新室肇造后,年已六旬,自诩高才却郁郁不得志的他终于赶上了好时候,从军平定叛乱,又扬言五千人扫平匈奴,得了皇帝器重,终得将军之任,独当一面。

“戎狄豺狼,不赶尽杀绝就算了,岂能将其当成家畜来养呢?迟早会被反噬。”韩威的想法和皇帝王莽一模一样,君臣问对时一拍即合,韩威作为最铁杆的主战派,与其余人态度暧昧对比鲜明。

而今日,韩威真真迎来了他期盼已久的场景:与匈奴人的战争。

只是双方数量却有些悬殊,在友军无一路抵达的情况下,韩威实打实只有六千兵卒。

而早就在斗地以北游弋,现韩威孤军深入后,小心翼翼围过来的匈奴人,加起来起码有三四万骑,这是集中了整个右部的力量来应对。

“别慌,同样悬殊的仗,卫、霍又不是没打过!”

韩威用刚强的话语掩盖心中惊恐,说起来,新朝和匈奴开战十年,这还是新军第一次出塞。他们对匈奴的作战经验为零,只能依靠边塞老卒口口相传的办法,借地形扎营垒。

新军以辎重车为前驱,布阵于营外,前列士兵持戟盾,后列士兵持弓箭,忐忑地等待匈奴进攻。

匈奴的骑从浩浩荡荡,加起来仿佛比斗地山上的草木还多,远望犹如黑云压城。他们也多是临时征召的牧民,秩序和战斗力不强,时而派出一队归来试探,被弩矢一射,丢下十数具尸体便退走。

胡虏不再急躁,只远远围着,像极了狼群在捕猎,期待猎物耗尽体力的那一刻。

韩威车垒布得不错,而士卒们没了退路,倒是没出现夺路而遁的情况,如此坚守不成问题。最大的麻烦出在食物和水上,带出塞的干粮已经只剩下数日之食,先前痛饮清泉的士卒更开始腹泻,定是匈奴人在水源处行了巫诅,埋入病畜尸体。

现在韩威只能寄希望于友军来援了,他开始觉得,这是更始将军的计策,是要用自己为饵,诱惑匈奴大部队包围,然后新军三路随后赶到,再来一个反包围,如今便能尽歼匈奴右部主力,震撼胡虏。

可等啊等,一直等了七天七夜,食物将尽,而饮水早空,掘地挖井也运气不好,一直没挖出水来,士卒朝饮露珠解渴,忍不了的已经开始杀牲畜饮血了。

而在和汉朝相处几代人后,匈奴人也学聪明了,除了日常派遣游骑在顺风射箭骚扰外,还派人过来用汉话招降。

来的是卢芳的兄长卢禽,他奉卢芳之命出塞后,找到了匈奴句林王,做了其麾下幕僚,汇报了塞内的情况。

然后便现,匈奴帐中居然有大批汉人,却是十年前从西域叛逃而来的,都自诩汉家忠臣,此刻他们中能言善辩之辈,也替匈奴人顺风而呼道:“诸君,听我一言!”

躲在武刚车后忍饥挨饿的正卒、羡卒们侧耳,却听对面呼喊道:“匈奴与汉朝本来是兄弟,匈奴过去生内乱,是汉朝孝宣皇帝帮助呼韩邪单于登位,所以匈奴向汉朝称臣,以示尊敬。可王莽作为汉朝的臣子,却篡夺了皇位,又擅自更改延续几代人的印信,故意羞辱单于,导致两国决裂。”

“十年前,汉朝的西域都护长史陈良、终带等人,思念汉朝,杀死了戊已校尉,带着文武官员,及眷属男女,约二千余人,来投奔匈奴。大单于任命二人同为乌贲都尉,那两千余人都妥善安置,衣食无忧。”

“边境一切战祸,皆是王莽一意孤行导致,匈奴只是被迫反击,如今汝等若肯降服,则能像西域都护降卒一样保全性命,生时是汉家儿郎,岂能死时成了新室叛逆!”

你别说,这一阵吆喝,韩威军心果然一乱,士卒们嘀嘀咕咕商议着对面有几分实话,韩威大惊,令人立刻击鼓,掩盖住了对面的喊话。

可普通兵卒心中的骚动,却是掩不住的。

“勿要信胡虏奸细之言,那陈良、终带等人,后来都被匈奴送回常安,以燔烧之刑处死了,这就是投降的后果!”

王莽援引《周易》“焚如死如”之言,对这种刑罚十分着迷,逮到叛逆,多是竖起木架,一把火烧死,让他们临死前痛苦的哀嚎震慑宵小。

可这番话语并未让士卒们安心,反而更加凸显了新莽的残忍,更何况,被送回处死的只是当官的,普通士卒不还在匈奴好好的么?他们在营垒中道路以目,军心更乱了。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友军仍不见踪影,韩威的期望也一点点消失。眼看匈奴人袭击越来越频繁,而己方体力士气更加低落,更要命的是,所带弩矢在没有经验的士卒乱射数日后,即将耗尽,这本是新军最大的倚仗。

他们已陷入绝境,老将军舔舐着龟裂的嘴唇,不得不做出一百多年前,李陵的艰难决定。

“拔营,向南突围!”

……

突围倒是很顺利,匈奴人几乎没有战斗,只随意抵抗了一阵便放开了包围圈,阵地战他们不喜欢,追击尾行才是游牧者钟爱的节奏。

韩威之所以不选择向东返回新秦中,是因为贺兰山距此四百里,而南方的休屠泽,只在两百里外,五日可至,或许驻扎在那的新军闻讯后,能出塞救援,调头打一个大胜。

时至今日之困局,韩威仍对胜利念念不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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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在匈奴数万骑尾行追击的情况下,军队速度变得极慢,走几步就得调头作战,韩威故意引匈奴人进森林,借助地形步骑协同,短兵交战,也斩杀了数百骑。

韩威不忘叮嘱属下:“头颅都放在车上,这是吾等力战的证据。”

“可辎车上只够躺伤卒了。”

“那就让伤卒抱着人头,不能扔!”

似乎整个右部的胡虏都出动了,短短数日又增加了数千骑,新军如同汪洋中的一叶孤舟,不知何时何处就会有一阵大浪扑来。

他们摇摇晃晃地前进,行至第二日,粮食彻底没了,饿红了眼的士卒将目光盯向骑兵的马匹。

韩威以身作则,将自己的战马贡献出来,希望属下的校尉、军司马们跟进,岂料这件事却引了自遇敌以来最严重的逃亡。昨日还勉强听韩威指挥的军吏、骑兵们,在听说要轮流杀马充饥后,竟在一夜之间,就带着麾下部队逃了个精光,抛弃了步行的袍泽!

如同引了连锁反应,本就不清楚为什么要打这场仗,也没人欲为新朝效忠死战的步卒,亦开始溃逃,任韩威在风中横戟痛骂,还亲手刺死了几个逃兵却于事无补。

眼看新军人心大乱,数万胡骑乘机再度围拢过来,盯着韩威的大旗进攻。

韩威只能再度停下,带着所剩不到三千人且战且走,士兵伤重者卧于车上,伤轻者推车,再轻者持兵器搏战。

昔日一汉能敌五胡,如今一新能敌几胡?

仗着甲胄精良,他们能顶住匈奴人连射数箭,但随着体力耗尽,越来越多人倒下,更别说,匈奴人在进攻间隙,还不断有人持汉语过来鼓动。

“降吧!新室于汝等有何恩德,要为其效死?”

不断有士卒彻底丧失斗志,扔了兵器投入匈奴军中,韩威阵中之人越打越少,黑夜去了又来,也不知道过了几天,南方、西方、东方,仍不见友军来援。

他们只能凭借最后的意志作战,最后仅剩下不到百人,都浑身是血,有人札甲上甚至插了十多支箭,只能一根根掰断。

食物是彻底没了,韩威只能对部属们惭愧地说道:“老夫当年向陛下上书,说愿得勇敢之士五千人,不赍斗粮,饥食虏肉,渴饮其血,可以横行匈奴。”

“如今却遭此困厄,非威之过,乃友军误我也!虽不能横行匈奴中,但这血肉,却是吃得。”

他带头割下死在近处匈奴人的血肉塞进嘴里,大口咀嚼,白须被污血染红,笑谈中还说味道鲜美,只是有点膻味,这一幕令匈奴人都不由骇然。

招降的人又来了,他们原本对韩威是轻蔑的,如今见其死战,却多了几分敬重,只远远高呼:“降吧,右贤王和句林王说了,韩威若能归顺大单于,大者王!小者侯!绝不亏待你!”

韩威将最后一根矢上了弦,等那人来到近处时猛地抬起,将其射落下马。

“吾乃陛下亲拜吞胡将军!”他放声大吼。

“自五十余岁出仕起,便是新室之臣,受天子之恩,不识汉家之腊!”

匈奴人放弃了劝说,数千骑一拥而上,马蹄践踏得满地尸骸鲜血淋漓,至数十步外驻马挽弓斜指。

最后的时刻到了,韩威一条腿已伤,身上满是创口,札甲也有些残破,只用旌旗撑着起身,挥刀向前,骂道:“以新室之威而吞胡虏,无异口中蚤蠡……”

万箭如骤雨洒落,一支流矢正中韩威面门,然后更多落箭将他淹没。

白色的斗地鸶羽,仿佛给韩威盖上了一层锦被。

旌旗倒下,匈奴人纵马上前,乱刀扬起,屠杀了最后一批新军。

在距离边境仅百里之处,在友军作壁上观的情况下,新朝吞胡将军韩威。

为胡所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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臣愿得勇敢之士五千人,不赍斗粮,饥食虏肉,渴饮其血,可以横行!——韩威《汉书·王莽传》

应该是典故最早出处,东汉耿恭还在他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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