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七章 灯下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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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夔说到这里,所有的人,都知道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了。于是接下来,自是不必李夔再多说那行军司马赵之度率先回返大堂,众人尾随其后,一路径回。来到大堂后,看到那面色死灰浑身发颤的县令韦叔澄, 赵之度顿时一声冷笑。“来人,将韦叔澄拿下。”两名军兵一齐应喏,随即一道上前,一左一右,将那韦叔澄牢牢挟住。这一刻,那县令韦叔澄,倒是有如绵羊一般温驯,没有半点反抗。也许, 他也知道, 现在的他,就算再怎么想要反抗,都无济于事了吧。“跪下!”后面一名军兵一声怒喝,朝他膝弯处狠狠地踢了一脚。韦叔澄发出一声低低地惨呼,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将他官帽摘下。”赵之度又下令。两名军兵齐声应喏,随即上前,将韦叔澄的官帽一举取下。因为动作粗暴,二人这般下手,既将韦叔澄的官帽拿走,亦把他的发髻给弄得一片散乱。片片长发低垂下来,一下子摭住了他的半边脸。这般模样,让这方才还气焰嚣张的韦叔澄,现在有如一名街头乞丐般的落魄。“韦叔澄!快快从实交待,现在曹府直一行人,到底被尔等给绑到哪里去了?若不速速从实招来,某可就要对你动施大刑了!”赵之度的声音凛厉而凶狠。韦叔澄却是有如没听见一般,依旧呆呆地跪在原地, 眼神空洞而迷茫。后来的军兵见他有如一条死狗般不动弹,顿是火从心头起。这名军兵低低地啐骂了一句,飞起一脚,朝他腰眼踢来。韦叔澄哎哟一声惨叫,整个栽趴于地,倒是摔了个狗吃屎。“快说,不要逼某动刑!”赵之度又急声喝问。韦叔澄从地上爬起,又缓缓抬起头来,那在地上被磨破脸上与嘴角,却已是鲜血淋漓,一眼看去,颇为骇人。抬起头来的他,脸上却是泛起一丝诡怪的笑容。“你,你这厮笑什么?!”韦叔澄笑着摇了摇头:“哎,其实某当日成为这汧阳县令以来,便已猜到了可能会有今天的结局了。某只是没想到,这一天, 会来得这般快罢了。”赵之度眉头微皱:“你怎地提起此事?却是何故?”韦叔澄怔怔道:“诸位,可有兴趣听听韦某的故事?”见这家伙拖拉不堪, 就是不肯正面回答问题, 行军司马赵之度面露厌恶之色,他刚要发作,却被一旁的李夔有眼神阻止。于是,赵之度轻叹一声,缓缓道:“既如此,那你就说吧!”韦叔澄转过头去,目光望向遥远的地方:“某是河洛人士,本是懿宗咸通末年的秀才,结果在本朝,却是连考不第,落魄不已。于是,在又一次落第之后,某归乡河洛,打算就此隐居度日,不问世事。”“没想到,在这一天,某从长安行到东都,却在一处山谷间,遇到了一伙山棚打劫……”听他提起这山棚,李夔心下,顿是一凛
。他知道,这个唐代的山棚,指的是什么。《新唐书·吕元膺传》:“东畿西南通邓虢,川谷旷深,多麋鹿,人业射猎而不事农,迁徙无常,皆趫悍善鬭,号曰‘山棚’。”也就是说,这种山棚,实际指代的是唐代东都西南山区的民户,他们以射猎为生,无定居,俗称山棚。但是,随着唐朝社会环境的日益恶化,这种由民户组成的山棚,渐渐地鱼龙混杂,里面多藏有巨寇大盗,多潜有叛将逆卒,他们躲在山谷杀打劫为生,荼毒地方,甚至有大股的山棚势力,还敢于攻打州府村镇,乃是当地治安的一大隐患。《资治通鉴》中,就记载了一个这样的山棚故事。这个故事,同样来自于吕元膺的传记。“山棚多患,侵袭州镇,元膺为官后,设重购以捕贼。数日,有山棚鬻鹿,贼遇而夺之,山棚走召其侪类,且引官军共围之谷中,尽获之。按验,得其魁,乃中岳寺僧圆净,故尝为史思明将,勇悍过人,为师道谋,多买田于伊阙、陆浑之间,以舍山棚而衣食之。有訾嘉珍、门察者,潜部分以属圆净,圆净以师道钱千万,阳为治佛光寺,结党定谋,约令嘉珍等窃发城中,圆净举火于山中,集二县山棚入城助之。圆净时年八十馀,捕者既得之,奋锤击其胫,不能折。圆净骂曰:‘鼠子,折人胫且不能,敢称健儿!’乃自置其胫,教使折之。临刑,叹曰:‘误我事,不得使洛城流血!’党与死者凡数千人。”这个故事发生的时间,是在宪宗元和年间。此时,安史之乱早已平定多年,宪宗皇帝李纯,外号“小太宗”,励精图治,重整河山,原本衰落破败的大唐,又开始呈现勃勃生机,展现出了一片治世的模样。但在这般盛景之下,却仍有阴云暗涌,仍有枭鸮暗伏。因为,很多被唐廷镇压的安史叛将,在经历过肃宗代宗德宗三代之后,犹然活着。这些昔日的叛贼,多受安禄山与史思明之恩惠,对于安史之乱被唐廷镇压,皆是十分不满。遂日夜谋划,想要继续叛乱,推翻唐廷,为安史旧主报仇。这个故事中的圆净才和尚,便是其中的典型。此人作为曾经反贼史思明的部下,勇悍过人,又多智谋,为史思明叛乱立了许多功劳。后来,在史思明被剿灭后,他悄然逃走,躲开了官军的清算。他一路乔装改扮,从幽州悄然南下,来到东都洛阳郊外,在这里的中岳寺出家,法号圆净。这圆净和尚,多财有谋,又下手狠辣,庙中僧众根本不是对手。遂由他一路上擢,很快就做到了庙中方丈之位。然后,他便以中岳寺为据点,在这块位于伊阙与陆浑之间的山野中,广置田宅,建立许多山棚,招亡纳众,给予衣食,集聚了一众以他为首的亡命匪徒,人数竟多达数千人。随着势力的不断壮大,圆净和尚的野心亦不断胀
。他与手下爪牙訾嘉珍、门察等人约定,要他们做好准备,一待时机成熟,便从山野举事,集中这足有两县的山棚匪盗,全力攻打洛阳,以图再来一次安史之乱。这样一个年过八十的老头,在数十年之后,犹然想要谋划推翻庞然大物般的大唐帝国,策划着一个血腥残酷足以毁灭东都洛阳的巨大阴谋,令后世读史之人,亦是为之一叹。不过,这伙野心勃勃的匪徒,运气不好,他们还未来得及作乱,便被以善于捕盗而闻名的吕元膺,给一举破获。反叛者们咬牙切齿地要毁灭大唐帝国,推翻李唐皇室的统治,那大唐帝国的统治者在拿获他们之后,自然会以最残酷的手法,来惩处这帮反叛逆贼。除此之外,大唐的统治者,更是有意用这般手段,来个杀鸡吓猴,以严重警告那些敢对李唐王朝心怀不轨的屁股与脑袋。所以,当一众官军与不良人,最终将匪首圆净和尚抓获后,他们立即对他采用一个极为残酷的惩处方式。这个惩戒的方法,就要要当着一众匪徒的面,用一柄大锤,活活地砸断匪首圆净的大腿骨。这般惩处方式,莫说动手,只是听上去,就令人脊背发凉。那行刑的不良人,在下手的时候,估计内心十分骇惧,双手发颤不已,他咬着牙,反复砸了几次,都不是砸偏,就是力道不够,皆未能顺利砸断圆净和沿的腿骨。见到那行刑之人,这般狼狈地砸腿,却始终无法砸断,一众官军皆是羞恼,而被砸腿的圆净和尚,反是仰天大笑。这个八十多岁的老人,脸上毫无悔惧之色,他大笑之余,便板起脸孔,厉声嘲笑那个砸腿的不良人:“你这鼠辈,何其无能!连个砸腿骨的事情都做不好,你还有什么脸面自称健儿!来,某给尔等演示一下,如何才可一举砸断大腿!”于是,一众匪徒,一众军兵与不良人,皆瞪着眼睛看到,这个老头在石板上伸直了腿,就高高举起钢锤,朝自己的大腿狠狠砸去。只扣得咯嚓一声脆响,圆净老和尚将自己的大腿腿骨,狠狠地一举砸断。然后,他换了一条腿,开始砸断另一条大腿骨。最终双腿齐断鲜血淋漓的圆净和尚,发出内心中最真切也最后悔的一声怒吼。“唉!这帮宵小,无能误我耶!使某不得屠尽东都!不得血洗洛阳啊!”故事至此结束。想起这个故事的李夔,心下却感觉,这个故事中其实最恐怖的地方,不那圆净老和尚如何砸断自己的大腿,而是他凭着一已之力,在这两县的山岭谷,竟能轻易地集聚起数千人的匪盗。要知道,在中晚唐时,唐朝皇帝直属的军力,比如神策军之类,也不过区区数万人。而这样一个不知名的老和尚,就能.阴聚数千匪类,这是一股何等可怕的力量。这时,韦叔澄的自述,犹是断续传来:“当时,这些山棚匪类,先杀某之随
侍书童,再劫走了某的坐骑,然后,便要来杀某。这时的某,已然束手待毙,根本没有任何反抗的可能。当时,直面即将到来的死亡,某心下最感叹,不是自己的命运,也不是家乡的父母,而在在想着,为什么现在的大唐,会变成这个样子。这个曾经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的大唐,为何会破落至此,为何会强寇遍地,为何曾经的荣耀与辉煌,皆是一去不返……”韦叔澄的喃喃自语,令一旁的李夔,又是心弦一动。是啊,曾经的强盛而荣耀的大唐,曾经无比辉煌堪称农业社会与封建王朝的顶峰的开元盛世,都到底去哪里了呢?李夔记得,在晚唐的时候,诗人罗隐写过一首诗《长安秋夜》。前来长安参加进士考试的罗隐,在诗里感叹地写道:“远闻天子似羲皇,偶舍渔乡入帝乡。”在罗隐的笔下,那浙东一镇的会府杭州,也就是他的家乡,相比于熙攘繁盛光耀万年的帝都长安而言,不过仅是个小小的渔乡所在罢了。从这首诗里,那垂垂老矣行将就木的大唐帝国,在诗人心中,犹是无可置疑的天授权威,对于天子居所的尊崇,更是发于诗人之肺腑。也许,在他看来,这已经是时日无多的唐朝,这样一个遍布藩镇满身癌肿的帝国,在距离末日如此之近的时代,却犹是一副鲜花着锦烈火烹油的繁盛模样。因为这样庞大的帝国,哪怕它仅仅是个空架子,亦是一副不可动摇万世久远的强大之态。只是,这样虚幻的空架子,如同一座外表犹是华丽,内里却已腐朽不堪的老房子一般,终究有轰然倒下的一天。更可惜的是,这座承受了中华上下五千年中最灿烂最辉煌的岁月的老房子,竟会倒塌得如此迅速,如此惨烈,出乎了所有人的想象。李夔突然在想一个问题。在这个自己穿越而来的时代里,自己还要亲眼目睹,晚唐彻底覆灭的惨烈结局吗?他不想。发自内心地不想。李夔神思飞扬,那韦叔澄的话语,却犹在继续:“于是,某心下万念俱灰,一心只想着,那下手的匪徒,手里的刀子能快些,让某少受点苦楚。却没想到,就在这时,他们的头目,也就是后来要籍官王宗结,听到某大喊着要求速死,一时好奇,也赶紧过来查看。原来,此时的王宗结,刚刚奉了吐蕃王室之命,要来大唐成立间作组织,便先在这里,成立山棚以求立足……””“这时,在挣扎中,王宗结突然看到了某藏在袖中参加科考时的号牌。他发现某乃是秀才出身,便对某说,若不想死的话,就可加入其组织,一切听他安排。这时的某为了保命,自是立即同意。于是,再后来王宗结辗转来到凤翔府,以种种手段,进入法直院成为要籍官,而某则在他的安排下,先是入节度府做事,后来在汧县阳城有了空缺后,又由其运
作,当上了汧阳县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