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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九章 不眠(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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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才有更鼓响,几更了?”徒单镒恍惚抬头,问道。

下坐着的一排官员,个个都在腰带上挂着紫襜丝或者黑斜皮的书袋。听得徒单镒问,他们同时起身,恭敬答道:“回禀右丞,三更了。”

“哦……”徒单镒应了一声。他张了张嘴,脑袋又慢慢垂下去,甚至还打起了细微的鼾,有口水从他的嘴里淌出来,慢慢地挂到膝盖上名贵的洒金盖毯上。

官员们彼此对视,都觉无奈,却谁也没法解决。换了外头的小吏这时贪睡,官员们早就正反十七八个大耳刮子上去,让他知道规矩。可眼前这老儿乃是当朝的右丞相,皇后的同族,朝堂上不下数十名重臣都是他的后辈,受他的提携。

他老人家打个盹算什么?

皇城烧了,对他老人家来说,算大事么?

他老人家显然觉得,不算大事。那么,我们又能如何?

好几人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色,待要起身,却被同伴制止了。

一排官员默默地坐了会儿,后堂转出来侍婢,端着水盆,水盆边搭着布巾。侍女用布巾沾了热水,提徒单镒擦拭面庞。布巾很热,水很烫,眼看着侍女的手被烫得通红,徒单镒的脸上的松弛皮肤也被烫得通红。

徒单镒勉力睁眼:“啊?”

官员们彼此打眼色,其中一人按了按鸡舌木柄的佩刀,大步站到厅堂中央,高声道:“徒单老大人,眼下这局面,你得……”

徒单镒不满地摇了摇头。

这官员言语一滞,却听徒单镒抱怨道:“水不热啊,冷,太冷了!”

他推开侍女的手,嘟囔着:“去换热水!换热水来!”

侍女茫然地端起铜盆,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过了会儿,她向徒单镒敛衽行礼,捧着铜盆转回后堂去了。

徒单镒一低头,继续瞌睡。

官员们面面相觑。

徒单老大人这是年纪大了,脑子不好使了吗?看这架势,今天无论如何都没个结果了啊?大家这么傻愣愣的坐在这里,有什么意义呢?就算对坐到天明……

不可。到了明日,外界必定人人传说,我们这批人不近人情,全不知尊老敬贤,硬生生逼迫了徒单老大人整整一夜,这名声不好听啊,对仕途大大地有碍!万一这老儿再有个头痛脑热,朝中不知道多少勋臣轰然而动,一行人里,谁来担责?

当下众人无不气沮,为一人出列,向徒单镒深深行礼:“夜深了,老大人还请早点休息,咱们明天再来登门请益。”

“是是是,我们明日再来。”其余诸官纷纷应和。

一行人退了出去。

直到他们策马扬鞭之声渐渐远去,徒单镒才猛然抬头。

他的神情虽然疲惫,但眼神却又冷静异常。

“晋卿!”他扬声唤道。

年轻书生从后堂绕了出来:“我在。”

他额头和鼻子的伤,已经被处理过了,敷抹了药物,看起来有点狼狈,有点滑稽。

徒单镒向他微微颔,问道:“宫城如何?”

“火势从蓬莱院、蕊珠宫烧起,蔓延过了玉华门宫墙,死了几个内侍,所幸没有烧着陛下所居的同乐园,另外,嫔妃们的十六位等处未受影响。这会儿火势已经熄灭,但……”

“但什么?”

“听说,内藏库的珍玩颇受损失。陛下因此受惊大怒,当场令内侍殿头李思中带人,杖责右警巡使冯祥,打了八十多杖。当时无人敢劝,所以,打死了。”

中都右警巡使是正六品的官职,权责尤重,做过几年,下一任官便是提刑判官、监察御史。看来,这变生肘腋的局势,真让一向柔弱的皇帝怒极了。

“冯祥?此人进由刀笔,无他才能,第以惨刻督责为事。死了也就死了罢。”

徒单镒何等谙熟朝堂,立时就明白,此人乃是知大兴府事徒单南平推出来的替死鬼。

徒单南平也是徒单家族的重要一员,与徒单镒的关系类似盟友,但行事的手段大不相同。南平是徒单皇后的嫡亲兄长,走的是结交宫中内幸的路子。日常与他特别亲密的,正是内侍殿头李思中。

看样子,大概是徒单南平与李思中通了气,于是李思中在皇帝怒火冲头的时候,先把右警巡使冯祥顶上去,一旦冯祥被打死,皇帝的怒气怎么地都会消褪许多,或许还会有些后悔。

这一来,徒单南平也就安全了。

“这一手,着实不错。”徒单镒又想过一遍,点了点头,继续问:“那么,彰义门大街沿线如何?”

“印造钞引库及交钞库俱都无事。沿街的酒肆店铺,因为骚乱践踏受了点损失,但无大碍。城中群氓乘机劫掠,杀伤了百姓数十。另外,武卫军死伤近百人,侍卫亲军也死伤二十余。”

徒单镒皱眉:“死伤了那么多,难道就没能杀伤一个两个郭宁的下属?”

书生垂道:“郭宁部下,除了杜时升以外,还有从骑四人,俱都骁勇。他们纵骑突阵,如入无人之境。如今六人皆已脱身,徒单判官的人,全然无法拦住他们。”

“嘿!”

真要拦,还是有办法的。比如这伙人在中都城外的落脚地,必定是徒单航早年在中都置办的几处庄园,此时夤夜出兵追击,必有收获。然而如此一来,可就把徒单宗族和这条恶虎的牵连,完全暴露出来了,那可大大不妙。

所以按照徒单镒的安排,这些人一旦出城,便再无行迹可供追逐。哪怕城里有人想追也不成,从大兴府的吏员,到威捷军的小卒,一个个都会获得适当的提醒,保证郭宁等人消失无踪。

身为三朝老臣,当朝的右丞相,这点小事做起来绝无难度。

只没想到的是,徒单金寿自恃勇猛善战,竟对徒单镒引入草莽中人的决断有所不满,所以额外带了多人赶到彰义门,又特意设伏,将徒单镒预料中的考验难度,增加了数倍。

结果郭宁的反击强度,比徒单镒预料中的增加了十倍数十倍不止;而产生的麻烦,多了百倍。

徒单镒便是再想个三天三夜,也没法预料到此人竟对朝廷全无半点敬畏,在中都城里肆意妄为!

徒单金寿实在糊涂!实在无能!

而郭宁这条恶虎,也实在是……唉,凶横过份了吧!

这一下,又有许多事情要做额外调整了,非得赶在今夜预作准备,并立即安排妥当。否则明天朝堂上,有些人的攻讦就压不下去,完颜纲的党羽这会儿就敢上门逼迫,全不顾忌我的脸面,明日必定藉此机会跳脚生事,又要闹出许多乱子!

徒单镒叹了口气,对书生道:“我们去书房抓紧商议……你得尽快去安州,去馈军河营地,给我死死看住这郭宁!”

这一晚上,注定是许多人的不眠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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