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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四零三 挽狂澜于既倒(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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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安之可以耐住性子、忍下斥责,不跟人作意气之争,却不代表别人就愿意放过他。

另一旁将门韩氏的队伍中,一个站在前面的世家公子冷哼一声,乜斜着陈安之开口:

“身为中原世家,论传承短则百年长则千载,论地位是受苍生敬畏四民仰望,论职责是肩负家国存亡社稷兴衰,论历史则有无数先人浴血沙场牧民八方。

“大小世家,无论在朝堂上地位有何差别,每一家不说该有铮铮铁骨,至少得保住自己的脊梁,维护祖宗留下的荣耀,无论何时都要做个人!

“可有些世家,眼中只有苟且之利,却无家国社稷,心中只有君王心意,没有苍生生死!放着好好的士人不做,偏偏要去做一条狗,发疯般四处咬自己人!

“陈安之,你说,这样的世家是不是可耻,是不是可笑,是不是该千刀万剐、举族覆灭?!”

韩氏青年公子说到最后,咬牙切齿的盯着陈安之,目光如狼似虎。

他的声音不小,周围听到声音的世家子弟,齐刷刷的扭头看过来。

陈安之脸上没了血色,就像是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肮脏老鼠。

他双拳紧握,双肩发抖。

但最终,他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是低头看着黄土。

之前喝骂陈安之的那个蒋氏之女——蒋飞燕,跟很多世家子弟一样,被青年公子的话激起了不少对陈氏的怨恨,冷冷开口:

“上古之时,天子与诸侯国共天下,而后数百年天下大变,天子遂与贵族共天下,到了这几百年,便是天子与世家共天下。

“这天下一直是我们大家的,不是哪一个氏族的,更不是哪一个人的!世家立于朝堂之上,下则牧民于地方,上则制衡于君王。

“下民暴乱,世家镇压之;君王失其鹿,世家共逐之!

“可如今,你们陈氏为虎作伥,竟然跟那些寒门爪牙一样,甘愿为君王鹰犬,不想站着做人,宁愿跪着为奴,损我世家之利!

“陈安之,世家落到如今这步田地,损的不只是权与利,还有世家的尊严!你这狼心狗肺的叛徒,还有什么资格跟我们共立于一方天空之下?!”

如果说韩氏青年公子的话,还只是激发了众世家子弟的怨恨,那么蒋飞燕这番呵斥,则是从根本利益与立场上,引发了众人对对陈氏与陈安之的切齿痛恨。

刚刚不过是好奇看过来的世家修行者,这时一个个双眸冒火,激动一些的,已经指着陈安之等陈氏子弟开始破口大骂。

“陈氏这些年背叛求荣,族人无不身居高位,获得了无数财富,精锐修行者数量今非昔比,若非如此,眼下哪里有这样的队伍?”

韩氏青年公子韩黎,指着陈氏众人,步步逼近陈安之,“可陈安之你不要忘了,你们陈氏得到的这些好处上,都沾着各个世家族人的血泪!

“陈安之,现在你告诉本公子,你打算如何偿还往日血债?!”

被喷了一脑袋唾沫的陈安之,终于抬起头来。

他的肩膀不抖了,双拳也松开。

他正视着韩黎吃人的双眼,不闪不避。

他觉得荒唐。

同时也觉得愤怒。

陈氏这些年的确做了很多对不起世家的事,但这些世家就完全是无辜的吗?

当初文武之争时,士人门第为了构陷将门族人,不也是在徐明朗的指派下,无所不用其极?若非到了没有底线的地步,又怎么会去截杀赵氏家主继承人?

要说背叛,从士人门第妄图实现“收兵权于中枢、文官节制武将 ”的目标,文武分裂的那一刻开始,他们就已经背叛了世家这个整体!

说到底,一切都是权力争夺,都是受了宋治的算计,是在大齐历代先帝制造的,扶持寒门、中央集权、加强皇权的大势下,被洪流冲着走罢了!

谁又比谁高尚,谁又比谁正义?

谁又真的有选择?

陈氏一直想要置身事外,既不愿跟将门过不去,也不愿争夺太多权力,可结果如何?大势的洪流席卷而来时,还不是皇帝一句话,陈氏就得乖乖授首?

在大齐皇朝因为要重塑权力秩序,而陷入内部争斗,吏治黑暗民不聊生,国力耗损空前虚弱之时,天元大军犹如神兵天降,于是疆土沦陷,社稷陆沉。

各个世家都因此遭受了不小损失,如今更是被逼到近乎绝路上。

当此国家存亡之际,这些世家不敢、也不能对皇帝怎么样——他们顶多能说说“君王失其鹿,世家共逐之”这样的话,来表达自己的不满。

所以他们就把怒火倾泻到陈氏身上,想让跟他们一样身不由己的陈氏,先来做个替罪羊,以便出口恶气。

陈安之心中岂能太平?

陈氏的确害了不少世家族人,陈安之的确愧疚万分,所以他在来之前,就决定了忍气吞声、低头做人。

但这些世家如此欺辱陈氏,陈安之岂能一直忍下去?

他也曾是个嫉恶如仇、脾性火爆的年轻俊彦,崇尚的是武力解决问题,向往的的是沙场征战,忍无可忍之下,他焉能把尊严埋到尘埃里?

就算是一拍两散鱼死网破,跟这些世家子弟先械斗拼杀,不去跟天元大军作战了,不去管什么国战大局了,他今日也要为陈氏讨个说法,为自己讨个公道!

连日杀人,不知不觉间,千百人的性命与鲜血,早已激发了他内心的凶狠与杀戮欲望,唤醒了他数年压抑生活所积攒的暴戾!

“你......你想干什么?”

逼视陈安之,忍不住要教训他的韩黎,在陈安之抬起头后,忽然发现对方双眼通红,杀气毕现,整个人犹如即将发狂的野兽一般,要扑上来撕咬他的咽喉!

霎时间他如坠冰窟,情不自禁心头一颤。

想到陈安之连日杀人,双手沾满鲜血的事迹,韩黎难免心怀畏惧,下意识就后退了一步。

这一步激发了韩黎的羞耻心,顿时恼羞成怒,仗着己方人多势众,大声叫嚷起来:“陈安之!你还想杀我不成?这里这么多世家子弟,你还能都杀了?”

他身后的韩式子弟,包括蒋飞燕等人,都放出了修为气机!

陈氏族人不甘示弱,俱都调动真气抗衡。

气氛陡然剑拔弩张,械斗一触即发!

“不能都杀了,也要讨个尊......”

陈安之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正要说讨个尊严,话音却陡然中止。

在韩黎后退一步,没有再遮挡他绝大部分视野的这个刹那,他看到了一个人。

点将台上,站着一个他熟悉的身影,正向他这里看来。

那人身段婀娜妖娆妩媚,美艳不可方物,却偏又气质端庄,眉宇含威,让人心生敬畏,不敢随意靠近。

那是扈红练。

早些年,陈安之见过对方几面,知道对方是一品楼二当家,也是赵宁的羽翼。他不知道对方为何会在这里,还能堂而皇之站在点将台上,但看到对方,陈安之便想起了赵宁。

陈氏在被众世家唾弃的绝境之中,还能有建功立业,重塑家声的珍贵机会,全是因为皇后赵七月的安排。

那也是他兄弟的一片苦心。

陈安之胸中陡然燃烧如烈火的戾气,于刹那间消散大半。

他想起赵宁的遭遇,想起赵氏受到的不公。

乾符六年,赵宁在代州遭遇截杀,九死一生,事后被证明是徐明朗授意范式,勾结天元公主萧燕所为。

而皇帝非但没有给赵氏主持公道,反而借机往雁门关派遣了六万禁军,想要分赵氏的兵权!

后来凤鸣山大战,雁门军杀敌无数,赵宁立下非凡军功,皇帝却因为他跟孔严华战阵对练时伤了对方,就将他罢官夺职,还令他五年之内不得重回军伍。

如今想来,陈安之才知道,凤鸣山之役中,雁门军的胜利有多么不易,多么难得!

可此后数年,皇帝却在扶持孙氏与赵氏分庭抗礼,还不断谋求削弱赵氏势力,国战之前,更是计划废除没有半点过错的皇后赵七月!

这无异于向天下人宣布,皇帝要向赵氏动手,要彻底打压赵氏了!

皇朝之内,若说在皇帝的面前受到的委屈,谁有赵氏的委屈大?

可赵氏从未表露过任何怨言,国战刚刚一爆发,便调集族中所有精锐修行者赶赴雁门关,将察拉罕死死挡在了关外!

到了今日,国战唯一一场大捷,还是赵宁带着一群郓州杂兵,在明知不可为的情况下,于西河城打出来的!

现如今,赵氏几乎是凭一族之力守住了晋地,让察拉罕寸不得寸进,汴梁危亡之际,本已脱身的皇后更是冒死赶回,主持中原战局!

舍身为公,毁家纾难,不外如是。

这得是多大的决心与意志,得是多么大公无私的胸怀?

这就是大齐第一将门,大齐第一世家,大齐的长城与脊梁!

珠玉在前,与之相比,陈氏这点委屈又算什么,跟赵宁一比,他被人骂两句又算什么?

就这样,他便要不顾大局,去跟世家子弟械斗吗?那他陈安之跟陈氏,又有何颜面自称大齐世家?有什么资格说自己心怀家国与社稷?

陈安之深吸一口气,脸上再无半分怨怒。

他主动后退一步,向韩黎弯下了腰。

拱手长揖。

他不卑不亢的道:“诚如诸位所言,我大齐世家,向来以家国社稷为己任,谋得是皇朝兴盛天下太平,求得是不辱祖宗不负门楣。

“天元大军已入中原,大战迫在眉睫,国家危在旦夕,我世家大族平日里如何内斗不要紧,说到底那是我们自家人的事。

“但异族入侵,欲要夺我江山,我世家大族便绝对不能答应!

“数年以来,陈氏的确多有罪孽,陈安之并无辩驳之意,当此之时,陈氏上下愿意血染疆场,与胡人拼杀到底,但求稍赎前罪。

“若是陈氏此战有幸不灭,来日任凭诸位处置。诸位都是皇朝栋梁,无不心怀家国大局,还望暂收怒火,容陈氏先与外贼厮杀。

“若能如此,陈安之感激不尽!”

韩黎跟蒋飞燕等人,都没想到陈安之在他们的威逼下,还会以这样的姿态,说出这样一番话。

一时之间,他们都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场中安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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