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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7章 一四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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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前236年,秦军伐齐。

王贲将军领军,骑兵一路势如破竹,很快就兵临城下,围住了齐国国都临淄。

消息很快就传到了秦国,朝堂之上对此议论纷纷。

“有大梁在先,臣以为可派人劝降。”

“以德服人,不动刀戈,亦不会损失我军兵卒,这是最好的。”

“不对吧,秦国什么时候有了儒家学说?真当魏国人是因为秦军仁慈才投降的么?还不是秦军强势,他们没有胜算!”

“都到城下了,打就是了!”

文臣武将各执一词,分成好几派,讨论个没完。

待到大家议论了一会儿,李斯才慢吞吞站出来。

“诸位,”他朗声出言,“劝降也好,攻城也罢,目的皆在于取齐。如今王贲将军已围堵临淄,不论选取什么方式,拿下齐国不在话下。当前最为要紧的是,待到六国一统后,秦国该怎么办。”

朝中上下皆为一震。

虽则临淄还没打下来,但明眼人都明白这是迟早的事——甚至都不会花上多少时间。

李斯主张这就讨论一统之后,无可厚非。

他一开头,立刻有大胆地站了出来。

“自周平王起,天下诸侯割据,分分合合,已有数百年,”有文臣出言,“今日各国一统归秦,足以可见我王乃天命所归,可如周王般尊为天子。”

话音落地,秦廷哄然作响。

有人附和,有人反对,又是一阵讨论声起。

李斯伫立在原地,耐心等他们吵完,吵到差不多了,才不急不缓出言:“古有武王伐纣灭商,取而代之,得以有周王室。而当下与往日截然不同,秦国终结诸侯乱象,不曾与周天子有过龃龉,更无取代周天子的说法。尊为天子,不太合适。”

“是啊。”

“秦室非周王室后代,何故要这个名头?”

“非要取而代之,反倒落人口实。”

说着说着,臣工再次开始喧嚣。

但在场的人都明白,李斯的话,就是秦王的话。若无国君授意,他决计不会站出来出这个头。

所以再讨论下去,秦廷之上也大致明白了国君的意思。

待到像模像样的讨论差不多了,李斯才转身看向王座:“王上以为如何?”

王座之上的秦王政:“寡人与周天子非亲非故,既供奉其祠,毋须取而代之。”

“臣也是这么想的。”

李斯诚

恳道:“更遑论上古五帝,沃野千里,虽为天子,但诸侯外夷朝拜与否,却不能左右。今王上大兴义兵,征伐寇贼、平定中原,设郡县,律法一统,是五帝也力不能及的。

“国君之功,比五帝更甚。由此臣有一请:古代有天、地、泰皇,其中泰皇最为尊贵,臣冒死出头,可尊我王为泰皇。”

众臣皆惊!

天子还不够,要尊为皇?

古往今来,怕是都没人动过这个念头!

然而对于秦王来说……

“泰就免了,”秦王政冷淡道,“可著皇字,采上古‘帝’之位号,号曰‘皇帝’。列位以为如何?”

以为如何?

在场的臣子公卿无人敢言。

谁都知道,提及改号,看似郑重,实则比表面更为深刻——那周天子都不再是天子了,今后的“皇帝”比天子更高。

那么延续几百年的周制,还可能继续用下去吗?

秦王的根本不在于改号,他要改制!

甚至今日不是提议,不是听取建议,而是明晃晃的告诉秦廷所有人:这只是个开始!

长久的沉默之后,还是有人站了出来。

“此何等大事,”臣工说,“是否等相国与夏阳君归朝再议?”

谨慎的提议,叫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在王座之下,前方的两个空位置上。

秦王政的头颅低了低,冕旒遮挡住了青年国君的视线与表情。列位臣工无法琢磨其心中所想,却也意识到,秦王看得同样是那两个空位置。

是的,吕不韦与赵维桢不在。

他们夫妇二人同时告假。

…………

……

同一时间,吕府。

赵维桢慢慢踱步至后院,就看到吕不韦一人坐在树下的棋盘前,拎着酒壶思考。

他一袭浅白深衣,随意用簪子扎起长发。左手酒壶、右手黑子,坐在棋盘前也没什么正形,随意之中还带着些许惬意。

朝中他告的是病假,但吕不韦这般模样,可与生病没半点关系。

“一个人下棋?”

赵维桢向前,看到棋盘黑子白子杀成一团,无所谓道:“我陪你么?”

吕不韦当即失笑出声:“算了吧。”

赵维桢:“嫌弃我。”

吕不韦:“非为嫌弃,嗯……维桢的棋艺,怕是解不开的。”

赵维桢挑眉。

你说解不开就解不开,那她也太没面子了吧!听到这话,

赵维桢反倒是起了好胜心,干脆一拎裙角,坐到了吕不韦的身畔。

然而她定睛一看,发现自己确实看不太明白。

“真是步步杀机。”赵维桢的棋艺水平确实有限,只能勉强看个囵吞:“黑子占上风?”

“表面上看,确实如此。”

吕不韦倒是不介意与赵维桢分析。他掂了掂手中黑子,然后伸手。

修长的指尖虚空往棋盘一放,却是没把黑子落下:“放在这里,维桢再看呢?”

赵维桢登极了然:“黑子会败。”

“是。”

吕不韦颔首:“这是我与先王昔年的一盘残棋。”

赵维桢:“……”

提及故人,赵维桢的神情变得肃穆,反倒是吕不韦肆意一笑:“无妨,消磨时间时随意的棋局罢了。当年我执黑子,下到这儿就意识到了情况。先王见了,也觉得有趣,便当即放弃对弈,与我一同研究起来。”

“研究什么?”

“研究黑子该如何得胜。”吕不韦坦然道:“只是横看竖看,这棋局看似黑子占据上风,可接下来怎么走,都是一场死局。”

说着吕不韦摇了摇头。

“先王走后,我时常拿出来想一想,实在是想不出结果。”他遗憾道。

“那该怎么办?”赵维桢又问。

“不怎么办。”吕不韦说着,把手中黑子直接放回棋瓮里。男人将酒壶送到了嘴边:“下棋博弈,有时候直接认输,大大方方承认自己无能为力,亦算是一种胜利。”

吕不韦鲜少会这么放肆。

他好面子,因而一举一动严格守礼,连最严苛的儒生也休想从他面前挑出麻烦来。像今日这般随着酒壶直接饮酒,在往常他决计不会做。

“认输,至少输得光彩。”吕不韦意有所指:“总比杀得片甲不留、尸骨无存好。”

赵维桢侧了侧头。

她看向他,然后视线一垂,伸手捞过男人的酒壶。漂亮精致的酒壶有个大肚子,容积不小,可赵维桢轻轻晃了晃,发现里面根本没多少液体。

总不会是他就装了一点。

这龟儿子……

吕不韦没看向她,呼吸也稳,不见酒气。但赵维桢拿过酒壶后,再稍稍一用力,男人的脸颊总算是转了过来。

视线相撞,吕不韦的一双眼雾气迷蒙。

大白天的,倒是喝了不少。

“不韦不明白。”

迎上赵维桢的眼,吕不韦慢吞吞低语:“为什

么维桢就能如此不在乎?”

他放下棋子的手缓缓抚上她的脸颊。

“从邯郸死里逃生,成为一国之君的先生,到身为女子拥有封邑,可在秦廷拥有一席之地。一切来之如此不易,维桢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呢?”

接下来怎么走,都是一场死局。

说的是黑子,也是他自己。

赵维桢听说了之前李斯在秦廷挤兑他的事情,而后吕不韦便一直告假。

先秦时期朝会不频繁,又无大事,他乃相国,告假也无人指责。只是吕不韦勤勤恳恳二十多年,一朝碰壁“躲”了起来。

证明他是真的感到棘手了。

吕不韦不想放,赵维桢明白。

他不想放,所以才不理解为何她能盘算得如此轻易。

“你问我啊?”

赵维桢放轻声音。

她难得主动,环住了男人的臂膀。吕不韦一直瘦削,二十多年来身形高挑结实。环抱起来,只觉温暖有力,哪怕是那靠近才能嗅到的淡淡酒气也不影响。赵维桢略略抬头,额角擦过男人的脸颊:“那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吕不韦垂眸看向她。

“因为我是从后世回来的。”赵维桢的声线几不可闻。

而后吕不韦蓦然失笑。

“真的。”赵维桢的神情格外认真:“为何不信?”

“信。”

吕不韦重重点头,一副陪你玩到底的姿态。他煞有介事地回道:“维桢的脑子里装满了稀奇古怪的想法,常有妙语连珠,思维不拘一格。若是后人归来,就说得通了。”

“对。”赵维桢接着说下去:“所以我知道你会当上秦国相国,知道秦国会统一天下,在我看来,这就与周灭殷商一样,是史书上记载的事情。”

“所以维桢放手才那么容易。”

“这些东西带不来带不走,没了我,天地照样如常运转。”

“那维桢也应该知道,不韦之后会如何。”吕不韦意味深长地说。

“知道。”赵维桢晃了晃脑袋,一本真经地回答:“吕不韦与秦王政彻底离心,你醉心权欲,朝中横行霸道。府中有门客三千,各地食客往来悉数与你结交。秦王政忌惮你如同魏王忌惮信陵君,他斥责你与国无功,枉称文信侯与秦王仲父,要你全家流放到蜀地去。”

“只是流放?”

吕不韦噙着淡淡笑意,好似正经辩驳道:“若是不韦做到如此地步,秦王决计不能容不韦活着。”

“你恐

殃及家人,去蜀地的路上,一杯鸩酒自杀了。”赵维桢平静补充。

“当真?那可太吓人了。”吕不韦故意说:“维桢是在劝我,还是在威胁我?”

“你还是当真为好。”

赵维桢说:“这样想起来比较简单。”

吕不韦:“可不韦向来不往简单想。”

“是。”赵维桢顿首:“所以你该明白。黑子不论怎么走,都是死路一条。秦王不动你,我也会动手。”

“所以是威胁我。”

“那又如何?”

吕不韦并不气恼,只是带着些许醉意的眼底浮出感慨。

“这才是我认识的维桢。”他低语:“不韦听着气愤不已,可心中却又欢喜得很。”

“吕不韦。”

赵维桢的语气骤然变了几分。

她的声线还是清丽镇定,可一句名字到了末尾,徒增亲昵和懊

恼。

“人活一辈子,年轻时求利,中年求权,到了最后,要的不就是一个身后之名么?现在弃子认输,还能留一个光彩的好名声。”

赵维桢捧起男人的脸颊:“我还知道,你该收留门客三千,人好虚名,你就请他们编纂史书,名留青史。是我劝你不要收门客的,这史书我陪你写,还你不好么?”

吕不韦忍俊不禁地抬臂握住赵维桢的手:“究竟是我醉了,还是维桢醉了?”

他到底是没当真。

可话这么说,吕不韦还是明白了赵维桢的意思。

“倒是个机会。”他喃喃道:“秦国一统,是要清算旧事的。想要敲打旧臣、列国贵族,贬罚两名国之重臣定能见成效。”

“你卖个好。”

赵维桢提醒:“国君会承你情,念你一辈子。”

吕不韦:“不然我坐在这里,什么都不做,也是个靶子。”

他还是很清楚的。

想得清楚,但不愿放手,赵维桢也能理解。

要不是她来自后世,怕也是不愿意的——一分一厘,一名一利,天大的权力和地位,都是自己亲手打拼出来的。凭什么放下啊?

正因如此,赵维桢才愿意耐心劝他。

“好好想想,”她说,“抓不住的东西,别让它害了你。”

“我知道。”

吕不韦说:“维桢清醒,不韦也不是傻瓜。”

话至此处,他的言语之间已有认同之意。

赵维桢放下酒壶,还欲开口,魏兴匆忙忙走了过来。

“主人、夫人,”他来不及告罪,径自出言,可见是有大事,“兄长来了消息,王贲将军大胜,齐王降了!”

吕不韦、赵维桢均是一凛。

二人对视一眼,而后不约而同地长舒口气。

齐国降了,那便是六国终于一统。

赵维桢阖了阖眼,即可起身:“你去筹备筹备。”

魏兴一愣:“做、做什么去?”

赵维桢莞尔:“当年秦昭王为什么赠我诫剑来着?”

他要她做论议夫人,作监督秦廷之人,赠剑以作信物。待天下一统,由她亲自把诫剑归还给秦王。

剑还是嬴政交给赵维桢的。

那时候,他人甚至没比这把剑高出多少。

“这剑啊。”

赵维桢感慨万千:“终于到了归还的一天。”

作者有话要说:带内容,关于改号的相关化用自《史记·秦始皇本纪》。

下章称帝了!!恭喜政哥,呱唧呱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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