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一一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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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父此言何意?”嬴政讶然道。
吕不韦只是不带感情地笑了几声作直接回应。
他低头看向自己的右手, 一刀狰狞血痂从虎口延续至末指指根,如同丑陋的蛇横亘在他的掌心。
赵维桢追问了足足三遍,他为何这么做, 吕不韦没有回答。
不是避而不答, 而是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因为当时的吕不韦什么都没有想。
刀来了, 他便伸了手, 待到痛楚直袭脑门, 血迹泅透衣袖, 吕不韦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
事后比伤口更让他畏惧的是自己的行径。
什么时候, 他对一人,可以做到身体先于行动?
“我与维桢,”吕不韦低声出言, “关系因利益而起, 因利益而延续。算得太过清楚。”
就算是吕不韦也明白,婚姻、感情,是没法算清楚的。
“昔日维桢有言:不怕人有所求,就怕无所求, 便立于不败之地,不可为人讨好, 不可有攻讦之隙。”吕不韦感慨道:“难道她自己不是如此?如今我没有什么能给她的, 金钱、名声,乃至权力,都是维桢自己挣来的,不韦摸不透她还能从我这儿索求什么。”
这番话是对嬴政说, 更是对他自己说。
吕不韦本没期待嬴政能理解, 但少年国君却回给他一个足以称之为震惊的神色。
对上嬴政一双含着意外的凤眸, 吕不韦苦笑几声:“王上不懂?”
年轻人, 不懂也正常。
他与赵维桢之间的纠葛,连吕不韦自己都不懂。
可出乎意料的是,嬴政竟然摇了摇头。
“是不懂。”少年人有些茫然:“不懂仲父平日算得如此明白,为何与亲近之人却又糊涂起来了。”
吕不韦:“……”
嬴政继续道:“仲父对夫人又欲求什么?”
吕不韦愣住了。
“既是怕夫人无所求,那仲父必然对夫人有所求。”嬴政坦然出言:“可是仲父是否想过,你言及金钱、名声,以及权力,如今仲父同样拥有,同样不是从夫人那里讨来的。那仲父图谋夫人什么呢?也许夫人求的,与仲父想要的是一样的。”
轮到吕不韦露出意外之色了。
他看向面前的少年国君。如今的嬴政已有成人的模样,可对吕不韦来说,他仍然是个孩子呢。
明明是来求教的,反倒是他一番言论条理清晰说的清清楚楚。
“王上说的是。”
吕不韦哭笑不得:“是我强求了。”
强求什么?
自然是一颗真心,一份真情。
“不韦一介商人,本性下()贱。”吕不韦自嘲道:“做不得亏本买卖,也就舍不得把一颗心剖出来给别人。”
话说到这儿,就是不想再谈的意思。
但嬴政却没放过这个话题。
他一双凤眸转过来,锐利的视线中带着不遮掩的审视。清瘦高挑的少年人沉默片刻,而后平静出言:“可仲父却对父王剖得出一颗心,可是因为父王对仲父欠下一恩?”
吕不韦大惊抬头。
“臣……不敢!”
这话要是在朝堂之上落地,都够吕不韦掉脑袋了!
他当即退后半步,抬手行礼:“苍天可鉴,臣绝无此心!”
嬴政毫不意外地阖了阖眼睛。
少年没生气,也没错愕,他一张冷峻面孔无动于衷,只是继续开口:“若是父王说同样的话,仲父不会如此诚惶诚恐。”
一言道明了吕不韦对两届秦王的态度。
嬴政早就 看出来了。
他知道吕不韦自打他即位之后,有几次行事都为维桢夫人拉了回来。
一次河间十城,嬴政默许燕国使臣行间,若非维桢夫人及时回来,堂堂秦相国也许就真的把那十座城池收入囊中。
一次偏袒韩国,吕不韦早就认定了不可直接灭韩,此次遇刺都想压下来,亦是维桢夫人从中提醒。
他甚至明白吕不韦为什么保他即位又屡次与其意见相左。
因为嬴政不欠吕不韦任何恩情。
平等相待,嬴政为君,吕不韦为臣,他便战战兢兢,想要试图抓住更多的东西:权、势,乃至名声,以保自身。
都说国君多疑,嬴政想过,如果是太爷爷在位,他是容不下吕不韦的。
但少年人同样清楚:倘若父王还活着,吕不韦决计不会考虑什么燕国送来的十座城池。
假设情景换一换,是他壮志未酬,那维桢夫人会因此而改变吗?
嬴政以为夫人也会。甚至维桢夫人身为女子,她要面临情景比吕不韦更为艰难。这么一想,嬴政多少能理解吕不韦的心境。
他为先王友人,是维桢夫人的丈夫,更是昔年竭力支持他即位与华阳太后抗衡的人,于秦,于父,于嬴政本人,都有功劳。
加上不管吕不韦自己怎么动摇,截至目前他还没做什么出格的事情
。
正因如此,嬴政才觉得当下的秦国还能容得下他。
“仲父。”
少年国君语气相当平淡,说出的话却是重若千钧:“如今你为秦国相国,只会有更多的人欠你,求你,望你施恩。而与仲父两不相欠的人则会越来越少,仲父合该去珍惜才是。”
“王上说得极是。”
听出嬴政没有责怪的意思,吕不韦暗地舒了口气。
他不敢展露情绪,只是躬身应下:“今日提点,臣铭记于心。”
嬴政反而是因为他滴水不漏而失笑出声。
“寡人是仲父的王么?”他问。
“王上?!”
吕不韦愕然出言:“此话怎解?”
嬴政:“仲父究竟是寡人的臣,还是先王的臣?”
吕不韦张了张口,可已到嘴边的话语却是没说出来。
表忠心、说些漂亮话,吕不韦信手拈来。哪怕是嬴政话说得非常之重,堂堂秦相国在名利场沉浮多年,也是能完美地应付回去。
正因如此,他才明白嬴政想听的不是那些场面话。
此言可谓忠告,也能称之为警告。
国君选择与他坦诚相见,倘若吕不韦还虚与委蛇,枉为人臣。
吕不韦自诩小人,但到底还是个人。
“罢了。”
嬴政不欲再言,淡淡地把话题扯了回去:“仲父自己好生想想。夫人说过,家、国乃一体,于君于臣,其实都是一样的。”
说完,少年的视线再次落到吕不韦的右手。
他都没想到吕不韦能为维桢夫人拦刀,能叫秦相做到这个地步,也不怪他自己想不明白还踯躅迟疑起来。
“这些个儒生,”嬴政冷哼一声,“本不愿置喙,偏偏要自寻死路。寡人欲将在秦儒生悉数赶出秦国去。”
吕不韦这才回过神来。
嬴政的前后话好似没有联系,但吕不韦却是反应神速。
“王上,不可!”
这是在等他一个意见呢。
前半场的话可以说是敲打,到了与儒生相关的事情,才是国君的真实目的。
秦国历来不喜儒家,当年孟子点了名骂过,荀子入秦最终离去。儒生素有“儒者不入秦”的说法,也就是昭襄王之后,在秦相吕不韦与夏阳君赵维桢主持推广纸书,也愿容纳儒家 之言,情况才稍微好那么一点。
行刺吕不韦与赵维桢的是名韩国儒生,仅凭这一点,秦王要驱赶在秦儒生理所当然。
但是——
“维桢昔年曾言,管他什么家,有用即可。”吕不韦斟酌一番,飞快整理语句:“法、儒、道,阴阳墨农,既是能流传下来,不是没有其站住脚的道理。王上,不韦从商起家,出身低贱,见多了那世上的是非黑白与流言蜚语。这天底下有骂法家严苛的,有说墨家狭隘的,可说到儒家,纵使斥责其言之无用,也并无多少人出言攻讦。”
吕不韦抬头:“虽各国不用儒生,却也尊重儒生,王上以为为何?”
嬴政嗤之以鼻:“人都是喜欢捡着好话听的。”
吕不韦莞尔:“确实如此,仁人君子、克己复礼,谁不喜欢?虽则没用,但也是实打实占据了道德义理。”
说到后面,吕不韦的语气中也带上了几分嘲讽。
他可太明白人本质是什么模样了,所谓“爱人”,于吕不韦眼中也是极其荒谬的说法。
但越是如此,他越深谙其重要性。
“我在各国行商时,人人瞧不起,觉得不韦出身低贱,不占据道德义理,因而就什么难听的话都敢编排。”吕不韦说:“连我与维桢多年未有子嗣都传出了那么难听的话语,王上也是知道的。”
甚至是传得沸沸扬扬,竟然没人敢同吕不韦言及,他是到了很久之后才知晓那些话语荒唐成什么样子。
“可现在没有人敢置喙仲父了。”嬴政不苟同道:“人一朝得势,就会受人尊敬。国亦如此。”
“道理是这个道理。”
吕不韦忍俊不禁:“谁拳头大,谁说了算。但依不韦来看,拳头大也不妨碍嗓门大。先王薨时,华阳太后带私兵逼宫,她其实赢面不大的,王上还记得么?”
“记得。”
嬴政怎么可能会忘记那一夜:“虽则凶险,但夫人手有诫剑,有王家支持,华阳太后不过是赌一把。”
吕不韦:“王上赢就赢在占了‘理’。”
嬴政侧头。
吕不韦继续温言道:“王上乃先王嫡长子,是先王立下的太子。在秦国,王上即位名正言顺,放眼天下,也无人敢以秦礼不同于中原礼节而出言攻讦。道德、名理、义节,起的作用就是如此。谁行刺我与维桢,就以秦律责罚谁,到此为止。若是迁怒于全天下的儒生,便是秦国不占理,平白给这些人送把柄。”
正因吕不韦没有名声,所以他才鄙夷名声,也分外在乎名声。
秦国不在乎,赵维桢也不在乎,但吕不韦还是挺看中这明面上的东西的。
“今日儒生行刺,秦国
公事公办,不作迁怒,便是秦国占据了道德义理,而是儒生理亏。到时候就算天底下的儒生再鄙弃秦国,也要捏着鼻子承认秦王大度、不计前嫌。”
嬴政本还不以为意,但转念一想,也明白了吕不韦的意思。
用夫人的思路来说——横竖这些儒生都是要骂人的,与其骂秦国,不如指使他们骂别人。
“维桢亦是如此作想。”
吕不韦又补充道:“秦国迟早一统,可王上,在不韦看来,统一版图不过是个开始。维桢如今着手推广纸书、小篆乃至度量衡,考虑不可不谓深远。还请王上三思,驱赶儒生,着实是白白给自己添麻烦。”
嬴政沉思片刻,脸色稍稍好看了一些。
他不介意旁人与自己观点相悖。比起政见不同,嬴政更介意身边的人不交付信任。
“至少仲父愿意同我说真言。”嬴政说。
“不韦是为自己着想,”吕不韦又自嘲道,“本就名声不好,如果今日能说动王上放儒生们一马,搞不好日后还能换几句好话。”
说完,他又开口:“臣还有一句实话。”
嬴政点头:“仲父请讲。”
吕不韦肃穆出言:“公子非要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