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章 一一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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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时辰后, 吕府。
赵维桢匆忙走到正屋前,在她身后,几个侍人分别端来了热水、布料、高度数蒸酒与换洗的衣裳。她刚来到门口, 正屋内的医师就走了出来。
“如何了?”赵维桢赶忙问。
“已处理妥当。”
疾医谨慎回应:“君上请放心,相国只不过是皮肉伤。刀口虽深,但未伤及筋骨。”
那就好!
听到医师做出结论,赵维桢才觉得心中一块石头彻底落地。
但放下心来的同时,她的严峻神色分毫未变:“是右手?”
疾医:“是。”
赵维桢无意识地咬了咬下唇:“那……会耽误他平日用手么?”
疾医:“若伤口愈合良好, 日后不会有大碍。为保证不出意外, 烦请君上多多劝诫相国,伤未好全时不得用力。”
赵维桢拧起眉头。
先秦时代的医疗条件和医学技术着实令人不敢恭维。这话说了等于没说:愈合良好就没事,那愈合不好呢?
“我进去看看。”赵维桢也不好责怪疾医:“劳烦你了。”
“内臣不敢。”
待到疾医离去, 赵维桢才抬头看向守门的魏兴。
魏兴整个人看起来甚至要比受伤的吕不韦还要苍白。他自觉护卫不当, 面部表情彻底纠结成一团, 仿佛魂丢了般愧疚。
一撞见赵维桢的目光,魏兴立刻开口:“广场上人多, 反而没多少人第一时间目睹情况。我已派人将知晓情况的人士都约束起来。请夫人相信我,消息不会扩散出去的。”
赵维桢点头:“好。”
魏兴深深吸了口气, 双手抱拳弯腰:“请夫人责罚!”
赵维桢:“罚你什么?”
魏兴:“护卫不力, 实属大罪。在下还是……武力不精, 要是兄长, 决计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
就武学造诣来讲, 据说魏盛是比魏兴要强许多的,大抵有个副将的水准。
但赵维桢平时不见刀枪, 自然也摸不透是真是假。
眼下魏兴一是自责, 二是认定有人针对吕不韦和赵维桢, 魏盛能起到更好的护卫作用。平时当哥哥的人是傻缺了一点, 可他在场许情况不会到这一地步。
“把魏盛调回来吧。”
这次赵维桢也不打算经过吕不韦同意了,果断道:“他功夫好,又管情报。朱平一人到底是分身乏术,都过两年了,也算是
受了责罚。”
“……谢夫人宽恕。”
魏兴看起来快要哭了。
赵维桢阖了阖眼:“你要自责,就打起精神来,别再出问题就是。”
魏兴:“是!”
赵维桢也没空继续安慰他,接着拎起衣袂,带人跨过门槛。
她吩咐人把带来的热水等物件放到外间,而后遣侍人离开,自己则迈开步子直奔内间。
一进门,就看到吕不韦在脱衣服。
他平日喜洁,爱穿的白衫虽为旧衣,但向来爱护,洁净如崭新的一般。如今这件白色深衣的右半边却尽是血迹,或飞溅或泅湿,干涸的痕迹乌黑深沉。
仅看大半边的血痕,就知道他的手伤得有多深。
吕不韦的惯用手为右手,如今受伤了,不方便行动,连脱衣服都吃力。他用着左手费劲巴拉地扯着腰带,衣襟松开,却是半天也没扯下来。
“自己逞什么英雄。”
赵维桢平静地上前:“你就不能喊魏兴帮忙?”
说着她抬起双手,为吕不韦帮忙。
解开腰带,而后赵维桢的双手落在男人的衣襟。她轻轻一抬手腕,外衣就从吕不韦的肩头滑落。赵维桢的视线无意识地往下一低,目光便落在那刺目的血迹之上。
&a;ap;ap;nbsp ;这件衣服,赵维桢也很喜欢。
吕不韦着黑衣虽显勋贵,但他本就瘦削,深色勾勒到近乎清矍,远不如着白衫时好看。
只是一件旧裳,注定是穿不到最后的。
赵维桢蓦然曲起手指。
一件外袍挂在吕不韦的肘间,他既不言,也不行动,任由赵维桢抓着自己的衣襟。
“为何这么做?”赵维桢轻轻开口。
吕不韦垂眼。
他生得高,不过是低眸,便能看见赵维桢的头顶。尤其是她没抬头,赵维桢后颈一道顺畅的曲线没入衣领,从后鬓到布料之间不过三寸的肌肤悉数落在眼中。
男人就盯着那道曲线,不见情绪地回应:“我故意的。”
赵维桢:“……”
吕不韦理所当然地开口:“我救下维桢,于维桢有恩,你欠我的。”
赵维桢松开扯着吕不韦衣襟的双手。
外袍落地,内在的裘衣松松垮垮,男人胸()膛与腰()腹之间的肌肉纹理若隐若现。与之相对的,赵维桢却依旧穿着整齐,她严丝合缝的服装与吕不韦白皙的肌肤相称,对比分外分明。
“这件事必须压
下去。”吕不韦并没有纠结于赵维桢的问题:“否则,天底下憎恨你我,憎恨秦国的人数不胜数。若旁人效仿,就麻烦了。”
“你知道他是谁吗?”赵维桢问。
问的当然是刺客的身份。
这个年代愿意为国、为一志向而动手的游侠刺客数不胜数。太史公写《史记》,甚至专门有一篇《刺客列传》作详细记载。
见那刺客作儒生打扮,许是浑水摸鱼,但赵维桢觉得,他若真的是一名儒生也不意外。
这个年代的儒生刚的很,可不止是嘴皮子和笔杆子厉害。
“听口音是韩人没错。”吕不韦说:“可到底为何动手,还得再问问。”
也许他就是为韩国报仇,存与不存,韩国注定为秦吞并。
也许他就是借机找茬——那派人行刺的,究竟是秦国人、韩国人,抑或是其他诸侯动的手,就不一定了。
这天下,想要吕不韦和赵维桢性命的,数不胜数。
“这件事不能瞒着王上。”赵维桢没忘记吕不韦在广场说的话。
“倘若秦王知晓你为人刺杀,”吕不韦说,“刺客还说是为了韩国,他定会发兵灭韩,不再留任何余地。”
赵维桢低着头,没有第一时间说话。
她只是小心地抓住了吕不韦的手腕,将男人的手抬了起来。
往日吕不韦分外钟情于赵维桢的皓腕,而这还是第一次赵维桢主动握住他桡脉之外的那几寸皮肤。
吕不韦长着一张好脸,不知是保养得好,还是天生如此,仅看那张脸男人那叫一个细皮嫩肉,完全是翩翩君子的模样。
可他的手,他的小臂却彻底暴露出男人经商时吃尽了苦难。
他皮肤白皙,因而静脉突出更为分明,脉络沿着粗糙的皮肉一路向上,到了掌根便为茧子覆盖。
当了这么多年相国,吕不韦不再需要于七国之间周转,可留下的痕迹却未曾消失不见。
再往上,伤口叫医师包扎了起来。
她不过是稍稍一碰布料边沿,吕不韦的呼吸就是一顿。
显然是在疼。
这么深的伤口,怎么会不疼?
“不是刺杀我。”赵维桢纠正道:“只是当时我离得更近罢了,他想行刺的是你我二人。吕不韦,也别小看你在王上心中的地位。”
吕不韦失笑出声。
只是这徘徊在她头顶的笑声多少有些缺乏感情。
“人心都是相互的。”赵维桢继续说:“你要是忌惮秦王
,秦王才会忌惮你。今日你向他隐瞒,哪怕是好心,也注定不再是坦诚相待了。是你我看着王上长大的,他生性为人,你还不清楚么?秦王政虽 强硬坚决,但从不刚愎自用。你如实相告、据理力争,他会接受你的提议,也会信任你。”
赵维桢早就发现了,嬴政并不介意旁人持反对意见。但他会对重视之人心存戒备、因利疏离而耿耿于怀。
早在邯郸,早在他还是个逃难的孩子时,这样的认知就深深地扎根在他的心底。
所以赵维桢不怕吕不韦和嬴政政见不合,她怕的是吕不韦就此与嬴政离心,那才是她拉都拉不回来的局面。
只是……
吕不韦歪了歪头。
赵维桢的视线在他的掌心,没有看到他此时冰冷又讥讽的神情。
“维桢是在说秦王,还是在说你自己?”
“……”
赵维桢猛然一愣。
她迅速抬眼,四目相对,男人那双明眸中渲染进淡淡温暖,好似刚刚的嘲讽不曾存在一般。
但赵维桢到底是看到了。她明白他的意思。
“你告诉我。”赵维桢再次开口:“为何这么做?”
他不用出手。
儒生与赵维桢身边有数个护卫,有魏兴,不论如何,那把短匕也不会刺()入她的身体。
赵维桢想不通。
吕不韦见状,又是无所谓地笑了笑。
“维桢不该谢我吗?”他反问:“不韦救了你,你合该做点什么才是。”
“英雄救美,还受了伤。”赵维桢知道他故意揶揄,毫不留情地嘲讽回去:“我该深深感动,为之哭泣再对你表忠,来一个相国和女君津津乐道的爱情故事对吧?”
“这样我就达到目的了。”
吕不韦还在笑。
他笑得谦逊温和,甚至多少有些心满意足的意味。就像是一番付出的明谋换来了必要的成果,他以受伤为代价赢了一把:“我救维桢,维桢会感。一比一交换,很公平。”
赵维桢却分毫不动。
轮到她来抓住他的手腕了,纤细柔软的指尖搭在男人的小臂处,牢牢地握住他。赵维桢一双明亮的眼睛死死盯紧吕不韦的眼,一字一句、无比坚定:
“你究竟为何,这么做?”她问。
可饶是如此,吕不韦依然没有给赵维桢回答。
他仿佛不理解她的问题,面露困惑——但赵维桢知道,他一定是懂了的。
“维桢想听到什么答案?”
吕不韦反问。
回应他的是赵维桢的轻笑。
“你平时不都是捡着好听的话说么?”赵维桢说:“倾诉衷肠、暧()昧情话,说得那叫一个坦荡荡,都不带打腹稿的。今日我给你机会了,怎就偏偏不说了呢?”
吕不韦没说话。
长久的沉默于室内蔓延开来,他的呼吸近在咫尺,却始终没有给赵维桢答案。
这人啊,真有意思。
他愿意把最为丑陋的一面展现给她,那头怪物会因贪婪、掌控与嫉妒而撑开人皮,对她耀武扬威,对她强行逼迫。可同样是真实,事到如今,怪物却又缩在了人皮之下,不肯面对了。
赵维桢垂眸,视线聚焦在吕不韦的掌心。
他伤的是右手,他平日用饭、执笔,做一切事务都习惯的那只手。
他说他故意的,可他分明可以用左手。
“算了。”
赵维桢顿觉无趣。
她退后半步,捡起地上染血的外袍:“衣裳备好了,我去给你拿新的。”
说着她转身。
然而就在赵维桢迈开步子顷刻间,左侧一道大力猛然袭来。
赵维桢怎么转过身的,就怎么为人握着右肩拉了回来,稀里糊涂地撞进了吕不韦的怀里。
而后那只左手握住了她的腰()肢,男人俯首,迅 速拉近距离。他的鼻梁与呼吸蹭过赵维桢的鬓角,从上至下,而后至她的唇侧——
赵维桢下意识地撇过头。
吕不韦蓦然顿住。
他似是不相信,又像是受了挫。最终所有情绪消失殆尽,以极快的速度化为一声嗤笑。
赵维桢这才再次转头看向他。
那双微垂的眼眸离得如此近,近到赵维桢能看清黝黑瞳仁中自己的倒影。
“我可以与你成婚。”
吕不韦低语,他的声线震颤,她清晰可见。
“与你同床共枕、孕育后代。”
男人语气里几乎寻觅不到什么感情,但至少,他说的是实话。
“可是维桢,我究竟要怎样。”到了最后,吕不韦的话语中带沾染上几分清晰可见的困顿:“于你来说,才不止是个‘吕不韦’?”
是在问赵维桢,可是吕不韦并不等一个答案。
他松开手,便显得这句话更像是在问他自己。
靠拢的热度迅速离去,赵维桢却在此时给出了回应。
她掂了掂脚尖,而后一双手捧住了男人的面庞。他怎么拉开距
离的,赵维桢就怎么凑了上去。
那基本上不能称之为一个吻。
无关欲求,无关缠()绵,轻吻之后,赵维桢稍稍拉开距离。
她再抬眼,视线交接,赵维桢在他的眼底寻觅到了几分茫然与震惊。
“我没事。”
赵维桢说:“毫发无损,你放心。”
下一刻,他眼底的情绪骤然消失殆尽。
吕不韦主动吻了过来,仅用左手狠狠地揽着她,亲昵为癫狂所取代,一切能用言语与理智形容的情绪与认知都不复存在。
只剩下的就是他与她。
待到一吻结束,吕不韦还是没放开赵维桢,他垂下头颅,犹如一只受伤的走兽,把自己的面孔埋进了赵维桢的脖颈与发间。
如此许久,久到二人的呼吸渐渐平息,吕不韦彻底收敛了所有情绪。
“维桢说得对。”
他的嘴唇贴着她颈间的肌肤出言:“一步错,步步错。不韦怕得就是一着不慎,全盘皆输。你我遇刺而我有伤,在王上面前,因这伤口,我便有劝说秦王的机会。”
再起身时,吕不韦的神情已恢复往常,好似刚刚的事情从未发生过一样。
“此事必须让王上知情。”他说。
…………
……
转天上午,章台宫。
少年嬴政听到侍人禀报,几乎是立刻放下手中书卷,亲自迎了出去。
“仲父,夫人!”
秦王政无比凝重地跨过门槛,当他的视线触及到吕不韦右手的包扎时,一双凤眼中有分明的凌厉闪过:“我已听得魏兴来报,仲父的伤势如何?”
“只是皮肉伤,没有大碍。”吕不韦一把握住秦王政的手,无比真诚道:“还请王上放心。”
“昨日事发突然,不韦直接扣留刺客与在场人等。怕节外生枝,所以待处理伤势、压住消息之后,今日清晨才请人来报。”
吕不韦一番陈情,说的那叫一个情真意切、忠臣不二。
又是拉手、又是坦白,再加上他那双眼睛展现出真情时那叫一个可怜加深情。恨不得是天底下最忠的忠臣都比不上他一只伤手还忠。
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替秦王政拦的刀呢!
“不韦决无隐瞒王上之意,苍天可鉴,请王上恕罪!”
赵维桢:“……”
苍天要是有眼,早就劈死你了!
虽然受伤的是他,脑子转过来的也是他,但吕不韦这幅嘴脸,赵维桢怎么
就是这么想抽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