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1章 一一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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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余之后。
赵维桢刚刚结束学堂的授课, 她又留下回答了几个学童的问题。收拢课本之后,魏兴匆忙走了过来。
“夫人。”
他把手中信件递给赵维桢,神色不善:“从新郑来的。”
赵维桢低头一看,这信封已经拆开了。约莫是从韩国归来的商队先一步把消息带给了吕不韦, 吕不韦直接转交给了她。
她取出信件, 迅速浏览一番, 而后了然。
李斯的谋划落空了。
他本意劝韩王入秦来贺, 加以扣留,但李斯并没有说服韩王。
而计划失败的最大阻力而是韩非快马加鞭送回韩国的信件,商队头目重金贿赂了宫中侍人, 把信件内容抄了一份送回来。
赵维桢阖上纸张抬头:“走吧。”
魏兴:“回府?”
赵维桢:“去食肆拉几坛子酒,去驿馆。”
韩非入秦也有段日子了,她还没单独见过他呢。
…………
……
夏阳君的马车停在驿馆门前, 不用事先通报,韩非就郑重地迎了出来。
青年公子面露惊讶,但还是维持住了一贯的风度。他向赵维桢认真行礼:“君上。”
赵维桢笑道:“别客气,我就是来驿馆看看。魏兴!”
话语落地, 魏兴立刻招呼下人,把车上一坛坛美酒往驿馆里搬。
“秦王大婚月余了,咸阳上下还没欢庆完毕呢。”赵维桢喜气洋洋地说:“这楚国使臣马上就要走了, 我特地来驿馆送酒。这送也不能送一家,所幸驿馆的贵客们人人都有。对了,我听闻公子非很喜欢我酒肆的蒸酒,还特地为公子带来了一坛。”
韩非:“……”
明白人不需要细想, 就能听出来前面的话都是客套。
最终为韩非带酒才是赵维桢真正的来意。
魏兴亲自把蒸酒抱了过来, 韩非的视线往密封的酒坛一瞥, 而后客气道:“君、君上可愿与非共饮?”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力气。
赵维桢反客为主, 抬起右手,亲切又傲然地占据了主导地位:“公子先请。”
长案、蒲团,几道小菜,以及安静的内间。
这样的氛围和布置,几乎与吕家食肆的场景如出一辙。
唯一的区别在于韩非对面的人换成了赵维桢。
下人为二人倒酒之后,赵维桢刚刚拿起酒器,韩非
直奔正题:“君上,可是为、为通古而来?”
赵维桢拿着酒器的手一顿,仍然是挂着笑意,将酒杯举了起来。
“我敬公子。”她说。
韩非并不着急,只是尊敬地拿起酒器,示意之后,先行饮酒。
待酒器落下,赵维桢才慢吞吞道:“看来公子也知道情况了,李卿在新郑碰了个大钉子呢。”
“碰钉子?”
韩非一愣,而后理解:“君,君上好比喻。”
&a;ap;ap;nbs p;蒸酒性烈,一大口下去,韩非的脸颊便镀上了淡淡红晕。
没想到堂堂韩非,还是个喝酒上头的人呢,赵维桢心想。
但他的眼睛依旧清明。韩非淡淡回敬:“通古请、请韩王入秦,事关重大。若、若为大婚来贺,早就来了,非、非不意外。”
意思就是说,李斯以秦王大婚为由头,开启一番长谈劝说韩王趁机入秦示好。但韩王要是为婚事而来,那他早就来了,现在不来,李斯也不算碰钉子。
赵维桢却是侧了侧头:“但我觉得,若是没公子寄过去的信,依李卿的口才,说不定就可以说服韩王呢。”
韩非:“……”
听到她的话,韩非愕然抬头。
对上赵维桢笑吟吟的眉眼,他既沉重、又无奈道:“秦国,善行间,非见识到了。”
间就是间谍情报的意思。
“公子非的那封信,孟隗看得心服口服啊。”
赵维桢娓娓道来:“公子说,秦国推广小篆、度量衡,以及造纸印书,其中李斯功不可没。如此狼子野心比发兵强攻还要可怕。若说强攻为豪夺,那么如此文化侵蚀便是下慢性毒()药。日子久了,人人都写秦国的文字,读秦国的书籍,接受秦国的思想,那么秦国不用发兵,这天下也会自愿归属秦王。”
说着,她又举起酒器,自行抿了抿。
“李斯帮助秦国出谋划策,证明他从头至尾只有一个目的,便是助秦灭六国。他去韩国,不论对韩王说什么,肯定是为了帮助秦国找韩国的麻烦。所以,韩王直接拒绝李斯就是。”赵维桢感叹一句:“公子一番长文,逻辑清晰、言辞犀利,又远见卓识,孟隗好佩服。”
韩非失笑几声。
赵维桢坐在他对面五分钟,就已经把韩非、乃至韩国的底裤都抖了出来,韩非还有什么可说的?
“君上才、才是好见识。”韩非无奈道:“通古履行的,是、是君上的主意。”
“那公子当真觉得有这
么可怕么?”赵维桢开口。
“君上明知故问。”
韩非静静地看着她,一面整理语言,一面用极慢的语速尽量不断连地阐述:“君上深谙周礼多存一日,就会阻碍秦国一日。世人皆尊周、周天子,所以秦国霸道,便为虎狼。秦王欲做天下的主人,就要从——”
到这里,韩非的语句开始结巴。
但他嘴上不利索,脑子却比谁都清楚。青年公子放下酒器,抬手指了指自己的额头,又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从这里,和这里,”他顿了顿说,“认可秦国。”
该如何认可?
自然是从思想上改变。
如果中原的稚子开蒙时用的是秦国的蒙书,那他们就会接受秦国的文化,进而去了解秦法秦律的正当性。长大后,便会拥护秦国的统治。
所谓大一统思想就是如此,只是历史上的董仲舒尊儒,赵维桢想要天下尊法罢了。
甚至是按照她的理念,法家也不是做不到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吸收百家之长完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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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也不必。”
赵维桢莞尔:“其实你那些文章,王上是真的喜欢。”
&a;ap;ap;nb sp;韩非闻言,似为郁闷地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只能,能说是,”韩非说,“天不作美,偏偏要我生在,在韩国。”
“那又如何?”赵维桢直接道。
韩非猛然抬头,重新直视赵维桢的眼睛。
赵维桢想了想,也跟着放下酒杯。她极其认真地开口:“人不能选择自己的出身,但能选择自己走什么路。公子应该知道我今日是来做什么的吧?”
韩非颔首。
“本以为君上为、为责难而来,”他回答,“若不责难,则为招揽。”
“是。”
赵维桢也不隐瞒自己的想法:“如果公子生性仁厚忠诚,我决计不多言,还不够我浪费口舌的呢。孟隗向来尊重忠君爱国之人,我做不到,只能憧憬其高尚廉洁。但依公子的文章来看,我若这么说你,反而是在骂你。”
这普天之下,大家还都是想当君子的。
赵维桢这番话,反倒是说韩非不是个君子。
这不仅没让韩非生气,他反而是失笑出声,面上的抑郁也挥散几分。
“君上所言即、即是。”韩非认真道:“非不愿做仁厚之人。”
“公子不相信人与人之间有真心实意,”赵维桢继
续说,“也不相信人性本善,甚至觉得这普天之下皆为愚民,需要轻罪受重刑作为教化规训。”
前人为法家做理论与实践基础,而韩非则是将所有法家理论整理概括,不仅是集大成,更是推向了一个极端。
但这样的极端,偏偏是符合时代发展的。
“中原都说秦国为虎狼之国,可只有虎狼之国才能明白你的想法,才能实现你的国策。”赵维桢又道:“孟隗看来,眼下公子非的问题,决计不是公子为韩国公室,不可为秦效力。”
她的话语一停,无比郑重道:“而是只有秦国能实现公子愿景。”
赵维桢说了这么多,总结下来就是:你要是名赤诚君子,爱国之士,我也不和你费嘴皮子。但你不是,非但不是,还挺寡情。既然你不在乎母国恩情,又为何不来秦国?毕竟只有秦人才真正懂你。
可是赵维桢滔滔不绝的话语,换来的却是韩非了然的神情。
他不动摇,也不愤怒,青年公子一张仍残留少年意气的脸上写满平静。要仔细去看,才能看出韩非脸上还有些许黯然。
“我明白。”韩非说。
赵维桢猛然蹙眉:“既然公子明白,为何还要为韩抗秦?这是一条不归路啊!”
韩非第二次失笑出声。
直到此时,他才再次拿起长案前的酒器。韩非仪态拿捏得极好,一举一动写满了公室涵养,颇有风度。
“君上肺腑之言,非感激在、在心。”韩非笑着说:“然君上有意、意忽略了一点。”
“什么?”
韩非尽量放慢语速,无比凝重道:“秦国有没有我,都可以。秦王需要的,是非之论、论著,而非本人。”
赵维桢:“你为著书者,需要的当然是你。”
韩非的脸上带出几分讥诮之色。
“君上明白的。”韩非坚持道:“君、君上扪心自问,秦,秦国当真容得下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