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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第 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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善善生了好大的气。

她抹着眼泪,哇哇大哭地走回家,把家里人吓了一大跳。

温宜青与奶娘一块儿哄了又哄,才从她抽噎着含糊不清的泪语中听清楚前因后果。

温宜青哭笑不得:“这算什么事。”

善善的眼泪掉个不停,怎么也止不住。她只觉得自己被狠狠的骗了。她一直当石头是个无家可归的小乞丐,心疼极了,天天惦记着他,怕他吃不饱肚子,穿不暖衣裳,最爱吃的点心都要省下来分他一半。

他却是有家、有娘的!

“石头又不是你的小狗。再说,小狗也有爹娘,他又不是真从石头里蹦出来的。”温宜青拿帕子把小姑娘脸上的眼泪擦掉,只见她眼眶红红的可怜模样,心中疼惜又无奈,“他从没瞒着你,是你自己误会了。”

善善心想:她怎么会把石头哥哥当小狗呢。

她又想:要是真是小狗就好了。这样她就能把他带回家了。

她含着眼泪问:“娘,你也知道吗?”

“知道。”

天生灰眸的小乞丐,云城地方小,谁都能说出一二。

他爹是个胡商,却死得早,而他娘早早改嫁,与后来的夫君生了一个大胖小子,日子过得和美,却容不下他,很小时候就被赶出来讨生活。明明有家有娘,却整日睡在街角破庙,活得比狗都不如。若不是他天生力气大,早不知饿死冻死在何处。

去年上元节,温宜青得了他的帮助,善善又念个不停,也去问过他的意见。

他觉得自己有娘,没必要再认一个。

当着别人的面,总不好说别人亲娘的不是。同是当娘的,温宜青只能平日里多照拂他一些,若铺子需要人手,便请他来做工,与大人一样的价钱,逢年过节,再借善善送去吃食。多的他也不愿意再要。

这话如何与善善解释呢?

小姑娘被她护得好,满脑子天真无邪,也不知世上的爹娘也分好坏,也并非是所有亲生的孩子都能被当作眼珠子疼。

温宜青想了想,说:“善善,难道你打算再也不见他了?”

小姑娘一下止住了眼泪,呆呆地看着她。

“你可想好了,等年后我们去了京城,你就再也见不着他了。”温宜青说:“你不是还想带他一块儿去京城吗?”

善善为难地整张小脸都皱了起来。

但她也没有气多久。

她是个软和好说话的小孩儿,脾气来的快去的也快,生气也是一会儿的事,听丫鬟说石头来找她,都不用温宜青劝,自己便跳下椅子跑了出去。

还不忘带上一盘枣泥糕。

她脸上的眼泪都还没擦干,鼻子眼睛都哭得通红,湿漉漉的可怜相,等见到了石头,即便是摆出一副凶相,也是软绵绵的,没一点威慑力。

石头急得满头大汗,“善善!”

善善凶巴巴地说:“你下次再骗我,我就不理你了!”

石头虽不知自己哪里骗了她,但全都满口应下,他眼巴巴地看着,直到小姑娘的脸上重新出现甜甜的笑脸,这才放下心。

善善把枣泥糕给他。刚吃了不少东西,他肚子里仍有不少空当。

善善:“那你不回家,今年能与我一块儿过年吗?”

石头想了想:“我要先问问我娘。”

“为什么问问你娘?”

“弟弟生病了,她可能要我干活。”

善善又泛起愁,“我娘说,等过完年,我们就要启程了。”

“我有空就来找你。”

话是这么说,可善善等了又等,等到家中各处都挂起来红灯笼,贴了春联,她换了好几身新衣裳,也没见他来。偶尔在外面碰到,他依旧在忙碌干活,他弟弟的病还没好。

除夕那天,善善说了一串吉祥话,高高兴兴地给所有人祝福了遍,还得了娘亲给的压岁钱。

钱管事已经愁眉不展许多日,可到了年节,他喝一口美酒,便又得意洋洋地说起忠勇伯府。

“……一到过年,皇上就在宫中设宴,朝中文武百官,也并非是谁都可以参加。我们伯府的老爷们年年都有这份殊荣,宫宴是什么模样,你们见过没有?”

善善配合地摇头。

钱管事当即夸夸其谈起来。他也没进过宫,但见过伯府的热闹场面,再说得夸张一些,便叫善善听得心驰神往。

善善憧憬:“我也想去。”

钱管事抚着胡子,“你?你是去不得的。”

“为什么呀?”

“你又不是官老爷,皇上怎么会叫你进宫呢?除非……”

“除非什么?”

钱管事心说:除非你是宫中的公主,皇上的亲女儿。

但他怎么敢拿皇帝开玩笑,听小姑娘问,随口就糊弄了过去。

只一眨眼的功夫,年就过完了。

年关一过,气候就开始转暖。温宜青在年前就开始处理云城的事务,忙碌到年后才总算处理完。

转卖了不少铺子庄子,换做厚厚一叠银票藏在箱笼夹层里,其他的找了可信的管事照看,每个季度都会叫人将账册分红送至京城。

即使善善平日里是个乐观快活又心大的小姑娘,这会儿难免变得怏怏不乐。哪怕是先前多想要一大家子人在一起生活,真到了离开时,她又什么都舍不得了。

温宜青带着下人收拾行李,将她的旧玩具一件一件从箱笼里拿出来,回过身见屋中空了大半,再一回头,小孩又不知道钻到了哪个角落找宝贝,捧着一个丢了许久的布老虎来和她邀功,蹭了一鼻子灰,叫她更加哭笑不得。

一切都忙碌完,便到了不得不上京城的时候了。

离开云城那日,石头来城门口送她们。

善善本来已经做好了分别的准备,一见到他,眼泪又汪汪涌了上来,大颗大颗的往下掉,她擦了又擦,把娘亲的帕子都哭湿了,却怎么也停不下来。

“石头哥哥,你要好好照顾自己。”善善难过地说:“你要每天都吃饱,长得高高的,壮壮的,以后我就没法给你东西吃了,你不要死了。”

“好,”

善善把自己的小金鱼钱袋交给他。

石头不想收,可小姑娘还掉着眼泪,滚烫的泪珠滴在他推拒的手上,让他一下子浑身僵硬,连手指头都不敢再多动一下。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善善踮起脚,将那个钱袋挎在了他的身上。

这里面是她积攒下来的所有银钱,以往的零花钱大多都被善善用来买吃食和玩具,知道自己要离开后,她就一口点心也不多吃,一个玩具也不多买,全都攒了下来。如今全部都交给石头,一文钱也没留下。

善善吸了吸鼻子,带着重重的鼻音:“石头哥哥,我知道你不愿意收我的银子。可你拿着,我就不会担心你了。你去给你弟弟治病,不要再饿肚子啦。”

石头低头摸了摸胸口的钱袋,也低低应下。

善善眼巴巴地看着他,还是不死心:“石头哥哥,你真的不跟我一起去京城吗?我娘都答应了。”

“我娘在这。”他说。

好吧。

要善善说,就算是别的地方再好,她自己也是不想离开娘亲的。

她只能伤心地与他告别,努力睁大眼睛,用力把他的模样记在脑子里。记得牢牢的,生怕自己记性不好,一不留神就会忘了。

石头摸着钱袋上金鱼鳞片的绣纹,想了许久,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

“善善,我有名字的。”他说:“他们都叫我石头,其实我还有个大名,是我爹给我取的,我没告诉过其他人。”

石头:“你把手伸出来。”

善善听话地把手递过去。

粗糙的指腹在柔软的掌心轻轻划过,石头拿手指作笔,低着头,一笔一画,笨拙地写出了自己的大名。

他不识字,只会写自己的名字,是花了钱请城中的一个书生教他写的。他学了好几天,有空就练,到现在,还是第一次将自己的名字写给别人看。

拓,跋,珩。

写完最后一笔,石头脸上露出腼腆的笑意,“善善,你一定要记住。”

善善重重点头:“嗯!”

“等我长大了,就挣银子去京城看你。”

“真的吗?”善善连忙伸出小指头:“我们拉勾。”

石头也伸出小指,与她勾了勾。

远处,温宜青催了一声,已经到了不得不分开的时候。善善的难过又涌了上来,只是这回有了盼头,还没分开,她就开始期待起未来的相见。

她一步三回头,等进了马车,脑袋又从车帘后面探出来,用力朝着这边挥手。

“石头哥哥,你一定要记得来找我!”

马夫挥下鞭,马匹唏律律叫了一声,长蹄踢踏,带起阵阵飞尘。

石头没忍住往前走了一步。

马车行驶起来,车轮骨碌碌滚动,他忍不住加快了脚步,先是快走,然后越走越快,越跑越快。

可人的双脚怎么能跑得过车轮,跑得过骏马吗?

他只看着车队越来越远,直到再也跑不动了,胸膛里跳得如擂鼓,耳边呼啸的风也止住,他才喘着气停下,已经跑出城门很远。他站直了身体,看着道路更远的那头,车队早已化作残阳天边的一道影子,然后什么也瞧不见了。

石头飞快地抹了一把眼睛。

他捂着胸口的那只小金鱼,一步一步往回走,身后的影子拖得很长很长,佝偻着身子,低垂着脑袋,像是一只失了族群,离群索居的野狗。

他一个朋友也没了。

他心里是极想去的。他就只有善善这么一个朋友,比他娘对他都好。他也知道,善善的记性不好,京城里有那么多新鲜事物,她还会有很多新朋友,一定会很快将他忘了。

不过,他娘在这里。

云城,家家户户的烟囱都已经冒起了炊烟,街上嬉闹的孩童也被家中爹娘的呼唤声喊回家。

石头的脚步匆忙地跑进城,他踩在熟悉的青石板上,穿过一条条小巷,最后在一处小院前停了下来。

到门口时,他举起手要敲,又迟疑了一下。以前他来的时候,从来都不得欢迎。

犹豫间,紧闭的院门里传来说话声。

是他娘的声音。

李娘子:“宝儿的病都好了几个月了,什么时候才让他出门?”

男人:“慌什么,那小子一日能给我们送十几文钱,送了一个冬天,有一贯还多。”

李娘子:“宝儿太久不见人,我原先说怕他冻着,如今连天儿都热了,怕是瞒不下去了。”

男人:“钱呢?”

李娘子:“等他来了,我与他说两句,他肯定乖乖的交。”

男人:“你这当娘的不心疼?”

李娘子:“我早就把他赶出去,想他说不定自己没了,谁晓得他命这么硬,竟活得好好的。”

男人:“今日都这么晚了,那小子应该快来了,你去看看。”

“……”

说话声渐渐低下。

院门“吱呀”一声开了,李娘子要走出来,门口杵了个人,挡住了她的去路。

她定睛看去,眼前竟是一个半的孩子。

那双狼一样的灰色眼睛此时蓄满了热泪,却像一汪潭水一样聚在眼眶,倔强着咬着嘴唇,强忍着没有掉下来。

是她的大儿子。

李娘子嘴唇动了动,想起方才与夫君的对话,知道他全都听到了,有些尴尬,一时却想不出说辞。

“你……”

石头忽然动了。

他摘下小金鱼钱袋,把里面沉甸甸的银子倒出来,哗啦啦一片响,把李娘子吓了一跳。他又掏遍身上的所有口袋,把所有的铜板掏出来,噼里啪啦丢进地上这堆银钱里。最后把钱袋珍惜地放回了怀里。

然后他转身跑了。

李娘子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背影,连阻拦都来不及。

夕阳已经落了一半,橙黄的余晖染红了天空,另一半灰蓝的夜幕已经挂上了弯弯的月牙。

他就这么跑了。朝着城门,头也不回的,笔直地朝着太阳落下的方向跑去。

像一只丢了主人的小狗,跑过冰凉的青石板路,跑过荒草丛生的野地,在昏天暗地的雪泥地里摔了一跤。呜咽着,狼狈地爬了起来。

他想去找那个给他饭吃,叫他好好活着不要死了的小姑娘。

……

车队在驿站休息。

头一回出远门,善善本来欢喜雀跃,可坐了两天的马车,她的屁股好似颠成了四瓣,即便是娘亲抱着她,给她讲好听的故事,她也提不起劲来。

她的小脑袋里还装满了分离的愁绪。

“不知道石头哥哥怎么样了,有没有饿肚子,今天吃饱了没。”

温宜青夹了一筷子菜到她碗里:“你不是给他留了钱?”

“可他弟弟生病了。”善善皱起小脸:“生病可花钱了!”

温宜青不禁看了她一眼,目光有些稀奇。

家中唯一的小姑娘被她宠得十分娇气,从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她年纪这么小,温宜青也没指望她那么早懂事,健康快乐就好。如今竟也知道计较银钱了?

善善掰着手指头数:“石头哥哥干了那么久的活,一文钱也没留下,他的弟弟却还是病的那么严重,一定是要很多很多钱,才能把他弟弟的病治好吧?”

她只担心自己是不是吃的太多,玩的太多,积攒的钱太少,石头要再干许多的钱才能攒够治病钱。

“善善,方才你进来的时候,有没有看见后院养了兔子?”

善善的注意力立刻就被转移了:“真的吗?!”

“真的。”温宜青莞尔:“吃过饭再去玩。”

善善哪有什么不同意的,忙将碗里的饭吃掉,拉着奶娘就要下去看兔子。

毛绒绒的兔子缩成几个白团子,尖尖耳朵还在发颤,善善蹲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小手在笼子外面试探,几次想要伸进去摸。还没等她摸到,就被外面的动静吸引了过去。

是驿站的客人,不知道是遇着了什么事,骂骂咧咧地喊着“臭乞丐”。

听到熟悉的称呼,善善下意识看了过去。

驿站前厅起了冲突,最后是谁被赶了出去。善善好奇地探头一瞧,却见是一个蓬头垢面的小乞丐。

善善这辈子只与一个小乞丐交好过,就算他乱糟糟的头发挡了面容,看上去比以前更狼狈更不堪,她也一眼就认出来了!

“石头哥哥!”她惊喜地喊:“你怎么在这儿?”

小乞丐抬起头,总算瞧见她,顿时眼睛一亮,眼底迸出了无限的希望。

他是靠自己的双脚走过来的。

他问了去京城的路,没走官道,绕了近路,白天晚上都赶路,累了困了就在路边席地一躺,凭着与生俱来的像是野兽一般敏锐的第六感,竟是一步也没走错,仅靠着双脚就追上了她们!

他的鞋早就丢了,脚底板是一个个溃烂的水泡,温宜青给他的伤脚敷上厚厚的伤药,捧着他这双伤痕累累的脚,心疼地一抽。

“这一路上多危险,你这么小,也不怕丢了命!”

石头怯怯地看着她。

“温家娘子。”他忐忑地说:“我可以做你家的下人吗?我什么都能干,只要有饭吃就行,不用工钱。”

善善坐在旁边插嘴:“石头哥哥,你做我的哥哥好了,什么活也不用干,我带你吃好吃的!”

石头小声:“不行。”

善善大方地摆手:“没关系哒!”

温宜青几次想要开口都被打断,最后只能无奈地看着兴致勃勃的小女儿。

她让陈奶娘去找驿站的旅客,买了一身与他身形差不多的孩子的干净衣裳,又给他洗了个澡,乱糟糟打结的头发也洗净梳理整齐。他也不知道多少天没洗过澡,污水换了好几桶才总算变得清澈。

穿上整齐衣服,头发扎成一个小揪揪,露出了他的面孔。他长得比寻常孩童高,深邃五官也初见后日的俊朗。

石头有些不自在地扒拉下几缕刘海挡住脸,他还想把衣服脱下来,但被温宜青拦住了。

“之前你替我找到善善,我还没有谢过你。”

石头希冀地看着她:“那……”

温宜青抿唇笑道:“我们家不缺下人,但善善想要你陪她玩,你要是愿意,就跟我们一起上京城。”

经过这番功夫,善善早就困得直点脑袋,这会儿听到自己的名字,她一下坐直了身体,睁大了睡眼迷蒙的双眼,一脸期待地看过去。

石头抿着唇,重重地点头应下。

夜里,他就睡在温暖厚实的被褥里。

石头已经不记得上回睡在这样好的地方是何时,他本以为会不习惯,结果眼一闭,他就沉沉睡了过去。

善善也在娘亲的怀抱里闭上了眼睛。

她想着娘亲,想着远方的亲人,想着不知在何处的亲爹爹,还想着石头哥哥,甜甜蜜蜜地睡着了。

梦里的京城,日子过得比云城还要快活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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