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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第 80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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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何人?

猜不透、想不通, 究竟是何人?

居于一处别苑,再瞧衣饰,定非寻常弟子, 估摸是宫主之一。他细忖,刁玉良还小, 莫非是容落云?

跶跶的, 不远处一队弟子巡值而来,霍临风闻声翻至后山离开。冷桑山孤寒透黑, 稍不留神便会磕绊, 他却念念不忘地又将前情续上。

口艺人说过, 姐为娼,弟为寇。

容落云的胞姐乃朝暮楼的花魁,说明相貌国色天香,那以此推来, 容落云的姿容想必亦非等闲。

到山脚,回客栈该向北,霍临风却定了定, 朝着西边长河去了。

将近丑时的河畔,朝暮楼亮比白昼, 敞着门庭, 恩客如潮妾如舟。赶巧, 店家说的歌舞日子正是今夜, 里头艳唱无绝, 舞娘摆了半宿纤腰。

一波波人潮汹涌,弱冠之年到耄耋老翁,全扑来吹一把广袖香风。莺啼燕叫,犄角旮旯都酸人耳朵,不过,独独四楼一隅有些寂寥。

这是间上房,开着花窗,挽着竹帘,一道月白身影掠入房中。他悄然落地,熟门熟路地取了引火奴,踱至榻边将一架三彩灯点上。

仅一盏,暗沉沉的,和外间灯火相去甚远。这人却不点旁的了,开柜,挑拣一块蘅芜香,点燃搁入小铜炉。忙活完这些,他挪到床边轻轻坐下。

外头声色惑人,他静静的,像来错地方。一阵莲步忽至,藕臂推门,露出张祸国的脸来:“落云,何时到的?”

问话的女子乃朝暮楼花魁,容端雨,床边安坐的便是不凡宫二宫主,容落云。

“刚点灯,”容落云欠了欠身,“这么快便寻来,你一直盯着?”

容端雨娇笑,下头的臭男人怎及弟弟要紧?她走了,袅袅娜娜的,似九天玄女下了凡,一会儿又端来些吃食。

姐弟俩围坐桌前,一碗杏酪,一碟牛乳酥,都是容落云喜爱的。他兀自吃着,精巧的耳软骨微动,监着楼中动静。每月这一日人杂,他亲自来盯才安心。

杏酪食尽,他抿抿嘴。容端雨嫌道:“又不是无人管的伶仃汉,帕子绣了好些,还不拿来擦擦?”

容落云从袖中掏出一块,敷衍地在唇上一沾,很舍不得。容端雨失笑,葱白手指探出一张信条。

容落云接过,朝廷派遣的官员到了,展开一看:“霍临风?”他颇感意外,堂堂定北侯之子,传闻又立战功,竟派遣到西乾岭来。

“此人如何?”容端雨问。

容落云摇头,素未谋面,不知,但捍卫边关的人物必有铁腕。舍了塞北的精兵铁骑,来这儿带一班酒囊饭袋,他猜想那霍将军心中定不好受。

容端雨又问:“要不要再探详情?”

容落云说:“不必,等他走马上任,到时长安的确切消息也就送来了。”强龙压不过地头蛇,纵使霍临风厉害,也是孤掌难鸣。

他倦了,燃尽纸条,漱口摘冠,散下三千青丝躺入床中。容端雨为他搭好丝被,又摸了摸他的脸颊:“睡罢,要热闹一宿呢,有事再唤你。”

容落云衣不解带地合住眼,明明是个恶名在外的狂徒,却侧身蜷缩作小儿态。

门关了,容端雨莲步轻移,在廊上遇见个抱琴的清倌。清倌唱哑嗓子,可下头金玉满天飞,搁下琴还要速速讨赏。

容端雨低一望,乌泱泱的男人们,堆金砌玉捧着台上的姐儿,好生热闹。多少男人呼求她露面,她充耳不闻,转身去后厨给容落云炖汤。

楼中靡靡,楼外艳艳。

长河边人头攒动,一片黑影滑入画舫,正是穿着夜行衣的霍临风。

舫内云雨正酣,霍将军听得俊脸一红。“对不住了。”他默道,然后扯走一件外袍,穿好上岸,昂阔步地走入朝暮楼。

霍临风一时恍然,声色犬马中,媚眼抛飞,软玉近身,短短几步便沾染满身脂粉香。他落座四顾,围廊挤满了人,酒醉掷花的,扭捏摇扇的,处处风情。

在塞北未登过小春台,到西乾岭却入了朝暮楼,若是叫父亲与大哥知道,恐怕军杖和筋骨要双双打折。

忽来一声娇啼:“好倜傥的俊哥儿,怎的默默独酌?”

霍临风皮肉一紧,叫浪荡姐儿搭了肩膀,微僵。这青楼中分门别类,眼前这位,便是卖身的小妓。他面无表情道:“听闻朝暮楼的美色值得人朝生暮死,今日一见,不过如此。”

小妓色变,拧着杨柳腰走了,片刻又来位清倌。霍临风一觑,只从艺的清倌抱着琵琶,与他对一眼还有些羞。

他道:“一副丫头样,厨房煮酸汤的姿色,弹什么琵琶。”

清倌一听,羞恼得掉了泪,周围立刻蜂拥些怜香惜玉的。霍临风冷眸无波,解开锦布包袱,里头百两纹银共四十锭,整整四千两。

他轻声道:“青楼的身子我嫌脏,四千两,寻个好模样的唱一曲,你们有吗?”

这话辱人又挑衅,可诱惑也极大。管事的嬷子赶来献媚:“公子莫恼,朝暮楼若是没标致姐儿,那江南哪还有美人?”说罢拍拍手,“唤宝萝姑娘。”

霍临风侧耳听见议论,看来这个“宝萝”是有名的佼人。片刻后,宝萝行至桌前,扇掩面,露一双如杏美目,步摇轻晃,晃得满座恩客心头醉。

霍临风瞄一眼:“好就好在这双杏眸上,不过可惜,我宁啃鲜桃一口,不嚼烂杏一筐。”

宝萝愣住,险些掉了扇子,嬷子见状又招来旁的,尽是平日难窥的美人。霍临风却唇舌似剑,将莺莺燕燕惹得粉面生晕。

“哎呦,公子呀!”嬷子揩把汗,“公子,您中意什么样的?楚腰或丰乳,玉女或媚娘,您吩咐详细些哪!”

霍临风初入风月场,扮作无情客,哪懂恁多?闻言久久不答,耳后隐隐烫。嬷子经验老道,凑近小声问:“公子,莫非您想要小倌儿?”

霍临风一惊,恼羞成怒道:“少说浑话,拿不出美人就罢了!”

嬷子考虑片刻,在座这么多人瞧着,朝暮楼怎能失了信誉。“去,”她捋一捋胸脯,攒足势头,“请花魁端雨姑娘!”

满楼丁男惊呼,皆引颈巴望着,人未露面便已垂涎。霍临风心中稍惴,等着,霎时耳畔惊呼,抬眸望去,长廊中倩影翩翩,远远的,只觉仙姿无穷。

婢子叫得急,容端雨却沉稳,凭栏低望,一眼看见被簇拥的霍临风。

两人遥遥对上,霍临风心头惊诧,风尘女子却姿容出尘,倒像高门大户的千金女。待容端雨出来,他看清,眉眼果真与月白影子相似。

莫非,那人真是容落云?

容端雨踱来斟酒:“公子想听什么曲儿?”

霍临风怔怔,将四千两一推:“花魁拿手的便好。”

嬷子忙敛包袱,容端雨提裙登台,借了清倌的琵琶。楼中静可听针,俱屏息凝视花魁唱曲,一拨弦,微动唇,淌出天籁之音。

四楼一隅,容落云在喧嚣中做了场梦,忽一安静,他却陡地醒来。

起身撩开纱幔,他披下床,赤足走到门边。辨出容端雨的歌声,推门入围廊,凭栏低时丝倾泻,遮盖半张脸面。

“蓼蓼者莪……哀哀父母……”唱的是《蓼莪》。

旁人观美色,独他听其鸣,唱到“南山律律”,他心口猛地一酸。

霍临风又斟一盅,不知容端雨为何唱一曲祭歌。仰颈饮酒,蓦然瞥见四楼的身影,月白衣袍,只不过摘了银丝冠。

是他?!

这时曲毕,周遭赞美不绝,他被嬷子拽着讨夸奖。“甚好……”他敷衍一句,再抬头,栏杆处那人踪影全无。

虚虚实实,渺渺似梦。

他顿觉索然,问:“几时了?”

不知谁说:“快到卯时了。”

天快亮了,霍临风扭身朝外走,身后众人又热闹起来。他走出朝暮楼,将袍子还回去,而后慢腾腾地回客栈。

六角六面的朝暮楼,逐渐与他擦肩。

忽来寒风,从天落下一缕灰烟,他扬臂接住,觉是一条帕子。干干净净,角落绣着一抹鹅黄春色的白果叶,一嗅,萦着淡淡的蘅芜香,与一丝牛乳味儿。

恩客的?姑娘的?

他不知,也懒得猜,随手揣入怀中带走了。

四楼花窗,容落云窝在榻上又造一梦,手臂搭着窗沿儿,叫风吹拂了广袖。

静候许久,霍临风答:“回皇上,微臣今年二十有三。”

成帝赞许道:“朕记得,你十三那年便随侯爷上战场,还险些被蛮贼捋了去。短短四年后,你逢恶战,第一次挂帅平乱。”

霍临风一时微怔,十七初挂帅,帐内策军稳不可乱,出兵却狂不可遏,杀得嗔怒疯魔。胜后带兵屠城,无论老幼妇孺,见活的便杀,未防野草又生、幼子长成,将那一城池屠得几为荒地。

座上皇帝抚掌笑言,像说一件趣事。

殊不知那一战过后,他接连数月的梦里全是血淋淋的红色,还掺一味啼哭。他此刻有些分神:“谢皇上谬赞。微臣愿大雍盛世太平,百姓安乐。”

龙颜大悦,成帝满意地“嗯”一声,目光在两父子之间逡巡。此战大胜,那些个蛮夷定要老实些年岁,说到这儿笑意也更深。

满庭官员跪地齐呼,贺大雍,贺皇帝,惯有的朝堂规则。呼声毕,一人出列,道:“皇上,霍将军骁勇善战,实在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寻常的恭维话,可只言片语到了朝中,也就不寻常了。说话的人约莫四十五六,冠下丝却灰白大半,浅淡眉,丹凤眼,眼间川字纹颇深,想来忧心操劳。

霍临风余光打探,奈何他初来长安,不认一官一卒。再辨此人朝服,大袖紫袍,横襕绣白鹤,镶莹润玉珠,加上头排位置,估摸是当朝丞相。

他没猜错,此人正是丞相陈若吟,单字“声”,陈声。

陈若吟出言夸奖,霍钊道:“大雍人才辈出,丞相实在抬举我儿。”

“侯爷过谦。”陈若吟笑得客气,向成帝作揖,“皇上,边关太平,关内方可无忧,霍将军此战功不可没。臣多事,想为霍将军求一份长远的恩赏。”

霍临风心头一跳,来前便知,绝不止封赏那般简单。眼下,倒藏着份希冀,盼自己小人之心,度错天子圣意。

瑞兽吐烟儿,安宁,中和朝堂之暗涌,成帝顿了半晌:“丞相说来听听。”

陈若吟便说:“启禀皇上,霍将军的才干不输其兄惊海,而边关总不必有两位镇边大将军。故依臣所见,不妨让霍将军留于关内,施展宏图。”

殿内,静极了,定北侯护国之功,朝廷之砥柱,竟要交出一子关内留质。丞相此言绝非心血来潮,背后即为圣意。

霍临风忽觉疲惫,晨昏激战尚且勇猛,此刻却格外疲惫。他道:“皇上,臣恐难堪重任。”

成帝摆手:“侯爷之子岂是凡人,不必妄自菲薄。况且,你才二十三岁,一辈子待在塞北也闷了些,留下来闯荡闯荡也好。”

这轻描淡写的两句话,为此行拨云见日,霍临风万语千言卡在咽处,如鲠在喉。他屈膝复跪:“微臣但凭皇上吩咐,万死不辞。”一晃,瞧见霍钊紧握的拳头。

时辰到了,退朝,成帝搭着内侍的胳膊,一直身一抬眼,淌着富贵气和说一不二的威严。只说留下,还未定去处,今夜设宴为定北侯父子接风,再行商议。

朝臣跪送,散了,霍临风跟着霍钊离殿,三两步叫陈若吟撵上。

“侯爷大步流星,叫在下好追。”陈若吟抚须,凤眼含笑,漏点点精光,“本想请侯爷到府中一叙,既然宫中设宴,那你我二人定要对酌几杯。”

霍钊揣着手:“自然,丞相能言善辩,该好好润润嗓子。”

陈若吟不恼,凑近些,白鹤紫袍碰了麒麟大氅。“侯爷休要怨我,”他悄声,几乎附在霍钊耳畔,“不过是用我这张嘴,述皇上的心,侯爷若是恼我,我好冤枉哪。”

这二人权位相当,只他得罪得起他,那自然由他来说。

陈若吟幸灾乐祸地笑了,笑定北侯遭忌,或是笑什么旁的。又瞥向霍临风,道:“贤侄,听我一句劝:既来之,则安之。”

天子脚下,万万不可逞能,稍不安分,管你侯或相,锵了皮折了骨,尝一尝万劫不复。

陈若吟扬长而去,紫袍抖擞,上头白鹤振翅欲飞。霍临风望着,在他父亲面前嚣张造作的人物,这是头一个。

未待详思,侍官来唤,引他父子二人入宫苑休憩。

是夜,曲鸾台,红烛三百根,灯火熏燎漫漫的夜。乐师架琴拨弦,淌出一支逍遥曲,小方几,蚕丝蒲罗,温酒搭着山珍。御侍跪旁斟酒,霍临风拈杯,仰颈饮下时瞥见对面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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