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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云台 第10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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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中只余下翻查卷宗的沙沙声,章禄之是个粗人,莫说卷宗了,他连整理好的供词都看不进去,他盘腿坐在地上,倚着书阁闭目养了一会儿神,陡然睁眼,“虞侯,您觉不觉得哪里古怪?”

谢容与移目看他。

章禄之挠挠头:“属下是个莽夫,也不知道想得对不对,我总觉得,我们被人盯着。”

谢容与道:“说下去。”

“其实属下一早就有这个感觉了,从我们进入竹固山开始,我们就被人盯着了。您看,我们查到孙谊年,孙谊年就死了,我们查到李捕头,李捕头就失踪了,就连蒋万谦,也是朝天拼死保下来的。似乎我们走的每一步,都有人暗中与我们对抗,可是我们在明面上,根本看不到敌人,尤其是……当时我们还在上溪,上溪县衙包括孙县令和李捕头都是我们的猎物,可是,除了上溪县衙,还有什么人在阻止我们查他们呢?能和玄鹰司对抗,左骁卫与巡检司?”

谢容与道:“我其实怀疑过左骁卫与巡检司,但左骁卫不可能,否则伍聪不会在暴乱发生之前离开上溪。”

“巡检司也不可能。”卫玦道,“去年阳坡校场起火,邹家父子落狱,巡检司从上到下是被官家亲自清理过的,尤其是派来陵川的这一支。”

年初曲不惟请命让曲茂带着这支卫队来陵川,赵疏所以应允,就是为了方便谢容与行事,曲茂再怎么不务正业,却是值得谢容与信赖的。

“最古怪的一点是,玄鹰司此行不顺利吗?”青唯问。

不顺利吗?不,他们其实是很顺利的。

到上溪的短短数日内,他们就寻到了葛翁葛娃,得知了买卖名额的秘密,此后上溪虽暴乱,但他们到底救下了蒋万谦,还险些保住孙谊年。他们只是在最后的,最关键的一步,被人使了绊子。

似乎对方也不敢轻举妄动,哪怕连死士都派出来了,却还是小心翼翼,只肯在紧要的时候伸手稍稍一拦。

就好像毒蛇与鹰,玄鹰司是鹰,而对方是潜在草里的毒蛇,吐着信,睁眼盯着天上的鹰,小心异常地捕捉草里的猎物时,又不敢探头,唯恐被天上的鹰发现。

而这条如影随形的,潜伏在暗处的,一直盯着他们的毒蛇让书斋中的每一个人背脊生寒。

青唯再没了帮忙整理供词的心思,只觉得这间本来宽敞的书斋逼仄不堪,正想出去走走,这时,一名玄鹰卫来报,“虞侯,证人余氏口述完供词,称是想求见少夫人。”

青唯随即对谢容与道:“我去见她。”

夜很深,院中月华如练,余菡没施妆粉,细眉细眼的,看上去十分干净。她手里捧着一个布囊,并不看青唯,盯着一旁一株桷兰,“我适才听审我的官爷说,等我在供状上画了押,你的那个王爷就会放我走,真的么?”

她算不上什么要紧的证人,谢容与不会留着她。

青唯点头:“真的。”

“你们拿走了那冤家给我的牌子,我以后会遇到危险吗?”

青唯道:“不会,名牌已在玄鹰司手上,那些人动你也是枉然。”

“那就好,那牌子,就算我送给你们了。还有这个,”她犹豫一阵,忽然别过脸来,把手里沉甸甸的布囊往青唯手里一塞,语气几乎是不耐烦的,“拿着!”

青唯掀开布囊一看,里头竟是孙谊年留给她的金子,“小夫人?”

余菡移目看向月色,伸手撩了一下发丝,“竹固山死的人太多了,有的人什么都不知道,就咽了气,被一把火烧没了,我到底是上溪人……”

她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表达,她从没有说过这样的话,甩了甩绢帕,“唉,总之,我那冤家一个穷地方的县令,哪来这么多金子,这些金子铁定不干净,八成就是用人命换来的。我跟了他五年,他五年都在后悔。我这个人,不是知恩不报,五年前戏班子散了,我无家可归,是他收留我,后来他利用我,让我犯险保姓蒋的离开,我认了,就算我欠他的。可他……到底留了一块牌子给我,你们说这牌子可以保命,我也不知道怎么保命,只是觉得……他终归还是念着我的一点好的。既然念着,我这几年就不算错付。金子我不要了,你们拿去,分给那些山匪的家人、亲戚,要不给那些吃不上饭的人,算是我为他做的一点补偿,希望他在九泉之下,可以心安吧。不过他待我凉薄,为他还了这笔债,从此之后,我跟他就算两清了,再也没有关系了。”

她之前拼命保住金子,不过是觉得年华错付,总该换来别的什么。

可能人就是这样,付出了,总想要点回报。

所以只要证明有这一星半点情意在,不干净的金子,她竟然可以舍下。

青唯看着余菡,才发现自己还是看轻了她,原来她不止重情,人所以是人,低贱得陷在泥地里,还能凭一身倔强取舍。

青唯问:“小夫人以后去哪里,回上溪么?”

“不知道,可能重操旧业,回去戏班子唱戏吧。他不是说我该走四海么?走四海就不必了,陵川这么大,我在陵川走走就行了。”余菡说着,又得意起来,“你是不知道,戏唱好了,得来的上前就能吃香的喝辣的,原来我戏班子里,有个四五十唱老生的,上溪人都抢着听他的戏哩。”

她看青唯一眼,“绣儿什么时候回来?”

青唯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余菡也不在意,“你跟她说,记得回来找我,我就在陵川等着她,等她回来以后……以后就不做主仆了,左右我也不是谁的小夫人,她聪明,跟我做姊妹吧。”

青唯点头道:“我记住了,余姑娘。”

余菡听了这个称呼,粲然一笑:“对了,适才官爷寻我问话,有一点我忘了说,离开上溪的那天早上,老爷从我庄子上离开,是秦师爷来接他的,好像劝他去衙门跟王爷投案,他们不是犯了事么。要不我那天跑到半路,怎么会觉得他想不开,掉头回来找他呢。”

她说完这话,对青唯道,“好了,我先回了,过两天我离开,你就不用来送我了。你这人晦气,你一到上溪,竹固山被掀了个底掉,藏在夜里的都涌来了白日青天里。不过也好——”她朝青唯招招手,跟着玄鹰卫,掉头往落霞院走,“人不可能一辈子活在一个梦里,梦总会醒的。以后记得来听我的戏呀。”

青唯目送余菡离开,又在夜中站了一会儿,才回到书斋。

谢容与正跟卫玦说话,听她回来,别过脸来看她,“余氏走了?”

青唯“嗯”一声,将手里的布囊搁在桌上,“她还回来的金锭子,说是想给竹固山山匪的亲人做抚恤。”

谢容与看了一眼布囊,回头唤章禄之,“明早你去府衙查一查余氏的户籍,如果还是奴籍,想个法子,改成良籍吧。”

章禄之挠挠头,“哦”一声。

青唯道:“余氏还说,上溪县衙暴乱的那个早上,秦师爷到城西庄子,见过孙谊年一面。”

卫玦听了这话,目色一顿,“秦景山?他可有说过什么?”

“他劝孙谊年去跟你们认罪。”

青唯这话出,卫玦不由与谢容与对视一眼。

一名常跟在谢容与身边的玄鹰卫精锐解释道:“不瞒少夫人,适才虞侯与卫掌使正好发现秦师爷有异。”

青唯问:“怎么说?”

谢容与将一份证词移过来,指着上面一处,修长的手指敲了敲,“你看看这句。”

上面一句是蒋万谦的招供,称他是说了假话,他和秦师爷的关系并没有那么好,当年买洗襟台名额,确实是他挟恩图报,逼着秦景山带自己上竹固山的。

卫玦道:“既然秦师爷跟蒋万谦的关系并不好,那么县衙暴乱那天早上,他带兵来县衙的目的是什么呢?我们一开始以为他是为了拦住玄鹰司,不让玄鹰司去追逃跑的蒋万谦,可眼下看来,他并没有足够的动机这么做。蒋万谦是跟孙谊年有交易,但秦景山并没有参与这笔交易。自然他也可能是为了帮挚友完成交易,最后搏命一回,这个猜测牵强不提,秦景山自己搏命就算了,带这么多衙差一起搏命是为了什么?他不像这样的人。”

“所以我们有了另一个猜测。”谢容与道,“秦景山,会不会不是来阻止玄鹰司的,相反,他其实是来投案的?”

“而适才余菡的话,证实了这一点?”青唯道。

她不由蹙眉,“这说不通啊,如果秦景山是来投案的,当天县衙根本不可能起暴乱。跟巡检司、左骁卫一起打一场,最后连命都没了,对他有什么好处?”

章禄之道:“我也这么想,当天你们去追蒋万谦了,虞侯让我留在县衙,我是亲眼看着秦景山带着衙差跟巡检司的人马起冲突的。说他是来投案的,这不合理啊。”

谢容与闭上眼。

他直觉秦景山当日就是来投案的,这个念头一生,就在他心中萦绕不去。

不过小野说得也很对,秦景山如果是来投案,他为什么要和留守在县衙的巡检司与左骁卫起冲突,直接卸兵招供不好吗?

还是说,他知道县衙里,有人会伤害他?

谁会伤害他?

左骁卫?不可能。

巡检司?适才已说过了,不会是巡检司。

还是说巡检司是无辜的,但是他们听命的人不干净?但是这支巡检司卫队的校尉是曲茂,曲茂恐怕连手下的脸都没认熟,成日能干一桩正事就很不错了。他一到上溪,大半差事都是他的护卫邱茗帮忙办的,连上溪的善后也是邱……

谢容与想到这里,陡然睁眼。

是了,邱茗?!

“章禄之,上溪暴乱那天早上,是谁告诉我们李捕头不见了的?”谢容与并不是不知道答案,问出这话,他只是想再确定一次。

“虞侯,是曲校尉身边的邱护卫。”

卫玦道,“虞侯,数日前您寻曲校尉打听李捕头的踪迹,也是邱护卫告诉我们,巡检司从未发现过李捕头。”

可是李捕头区区一人,怎么可能躲得过玄鹰司、巡检司、左骁卫三大军衙的追踪?

除非……有人刻意隐下了他的踪迹。

这时,书斋外传来叩门声,是祁铭回来了。

祁铭一进书斋,将一份簿册呈上,“虞侯,查到了,岑雪明从前分别效力于蒙山军,西北同留军,最后因受伤,在征西军虎啸营辞去军职,来到陵川。”

同留军、虎啸营都属于征西大军。

而是年征西大军的军帅,正是军候曲不惟。

谢容与闭了闭眼,耳畔忽然回想起初到上溪时,曲茂跟自己抱怨的话——

“也不知道我爹怎么想的,非要让我来陵川,我本来就是个废物,他还指着我这个废物起死回生么?”

“往常我身边好歹有尤绍跟着,再不济,巡检司还有史凉呢,我老子不放心我,指了个邱茗盯着我,那敢情好,差事都让邱茗办去,我只管找个戏馆子听戏就是。”

谢容与思及此,站起身,在书案上抚平一张白宣,“小野,你可记得孙谊年最后留下的话是什么?原封不动地告诉我。”

孙谊年最后留话时,是她凑近听的。

青唯点了一下头,“他说,‘你们不要去,去……’后来我重复问了一次,他只说,不要——去。”

谢容与在白宣上写下前六个字,“你们不要去,去”。

他注视着这行字,目光沉静如水,蓦地“嗒”一声将笔往笔山上一搁,“我们此前,一直以为,孙谊年是让我们不要去一个地方,其实不是,他早就把答案告诉我们了。”

“第一个不要去,他是让我们不要回去。那么为什么不要回去?”

谢容与说着,换了一只朱笔,将第一个“去”字一割,改成另一个字,一个朱红的“曲”。

“因为城中有曲侯的人。”

谢容与抬目看向众人,“而当初那个吩咐岑雪明贩卖洗襟台名额,派将军屠杀竹固山山匪,一路派人盯着玄鹰司动向的,就是军候曲不惟。”

“我们的推测不假,左骁卫是干净的,巡检司也是干净的,曲不惟没办法染指这两个衙门,但他知道曲茂玩世不恭不务正业,他于是利用了曲茂的不务正业,故意为曲茂争取机会,让他来到上溪,又借口担心曲茂办不好差事,名正言顺派了一个自己的得力扈从跟着曲茂来到上溪,暗中接手巡检司,让巡检司为自己所用。李捕头不用问,早在邱茗告诉我们他消失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死了。而秦师爷,他或许在最后一天早上,从孙谊年处得知了当初真正卖名额给他们的人是曲不惟,又因为曲茂是曲不惟之子,他以为整个巡检司都是曲侯的人,所以带兵来到县衙,决定搏命。而邱茗,便是利用他的这个‘不确定’,在他靠近衙门,靠近任何一个可以保他的人前,先一步在乱兵从中杀他灭口。”

第128章

三日后,上京。

“侯爷这是从北大营过来?”

正值黄昏,枢密院衙门口的值勤守卫刚交了班,就看到一个身着细鳞甲,粗眉虎眼的人纵马而来,在衙署门口收缰,正是当朝三品军候曲不惟。

曲不惟径自往衙内走,“章副使在衙门吗?”

“在的,章大人廷议后回了衙门,眼下还没走。”守卫跟在曲不惟身后答道。正说着,就看到章鹤书从衙门里头出来,立刻拜道,“章大人。”

章鹤书瞧见曲不惟,目中微露讶异之色,“侯爷今日怎么到枢密院来了?”

“户部说去年劼北一带报上来的屯粮跟他们算的有出入,老夫过来讨劼北驻军的账册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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