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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云台 第73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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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一问,武卫本可不答,但见他姿态恭谦,想了想,言简意赅道:“上溪又闹匪患,我等绕道过来看看。”

武卫这么一说,青唯就明白了。

今年初春,洗襟台重建动工,这是大事,朝廷于是从各司拨兵至陵川崇阳县暂驻,是故武卫口中的绕道,不是从京里绕道,而是从崇阳县绕道至上溪。毕竟当年上溪的匪患是因洗襟台坍塌而起,后来也是由朝廷出兵平定的。

只是拨来陵川的这一批官兵中,居然有左骁卫的人,不知是不是巧合。

回上溪的山中小径不是秘密,看来这些官兵守住这条路口,是不想遗漏任何进山出山的疑点。

眼下再走来不及了,青唯只能跟随着人群,由适才的武卫引着,到关卡处查验身份。

“叫什么?”

“姓江……江氏,家里没起大名。”

“籍贯?”

“陵川崇阳县。”

“崇阳县人?”草棚下,持笔的官兵不由抬目看向青唯,洗襟台正是建在崇阳县,“外乡人,来上溪做什么?”

这时,一旁的叶绣儿道:“回官爷,她是我的表姐,来上溪是投奔民女和阿翁的。”

官兵点点头,指了指青唯的帷帽:“摘了,让人看看。”

黑纱之下,青唯并非没有易容,可她再不能像从前一样在左眼上画上斑,只能将脸色涂得蜡黄一些,再扑上些脏灰,只见过她画像的人未必认得出她,可若是见过她本人的左骁卫,必定能一眼认出她。

而此刻,那名左骁卫武卫正立在官兵身后,目如鹰隼地盯着她。

青唯低声应说:“好。”似是不经意,扶上自己的左腕。

左腕的布囊里缠绕着的软玉剑在这一刻积蓄足了力量。

今时不同往日,她已不再是海捕文书“死去”的温氏女,她是朝廷的通缉重犯,任何一次露面,于她而言都是生死之危。

事已至此,只能一搏,青唯并未打算立刻就用软玉剑,目光落在身边官兵腰间的佩刀,正要出手,这时,只闻马蹄声由远及近,一名衙差翻身下马,对左骁卫武卫禀道:“校尉大人,县衙的人巡山时发现了‘鬼影’,请您过去看看!”

那武卫闻言,脸色立刻一变,他扔下一句:“去客舍请曲校尉到关卡来。”匆匆翻身上马,打马而去。

左骁卫武卫一走,青唯暗自松了口气,余下官兵验查过她的模样,似乎并未发现异样之处,很快放行。

上溪县说是县城,因占地广,人家稀稀落落,看上去更像是一个大镇。刘大栓离开关卡,听是叶绣儿的家在城西靠山的地方,本欲送他们回,被叶绣儿谢绝了。

叶绣儿赶着驴车在夜中慢行,等到同路人都各回各家了,这才对青唯道:“江姑娘,我此前没对你说实话。”

她犹豫了片刻,“我之前不是说,我和阿翁,是一家大户人家的下人么?其实不是,我们是在城西庄子上伺候的,那庄子里……住着的是,县令大人的小夫人。”

青唯听了这话,愣了愣,有点没反应过来:“小夫人?”

她上一个听说被人唤作小夫人的,还是京城高家的丫鬟惜霜。

不过话一出口,青唯就明白了,说白了就是当地县令养在外头的外室。

“江姑娘于我和阿翁有恩,我们本该为您另行找地方住,不过……”小夫人的庄子说到底见不得光,叶绣儿觉得难以启齿,“一时找不着地方,只能委屈江姑娘了。”

青唯却觉得这庄子好。

眼下上溪闹鬼,又生了命案,到处都是官兵搜查,她住去客栈未必能平安,若能藏身去县令小夫人的庄子,倒是免了她一通麻烦。

“不委屈,倒是麻烦你了。”青唯应道。

回到庄上已是丑时,天地最暗的时刻,庄上居然还点着灯火,似乎所有人都未安歇。叶绣儿的驴车在侧门一停,立刻就有人来应门,来人唤作吴婶儿,一见叶绣儿便埋怨道:“三更半夜的回来,仔细惊着小夫人。”说着,又打量青唯两眼。

叶绣儿道:“这是我远房表姐,我在东安遇着了,过来投奔我,在庄上谋个差事的。夫人不是嫌庄子里伺候她的人少么。”她问,“夫人还没睡呢?”

然而这话一出,吴婶儿却讳莫如深地看她一眼,抛下一句:“出事了,你自己去正屋里瞧瞧去吧。”

正屋里亮着灯火,青唯跟着叶绣儿一到,只见屋子里环立着七八名下人,当中有一身着绫罗绣衣的女子,手里握着一只绢帕,正捂着胸口来回地走,似乎惊魂未定。

她生得其实好看,眉如新月,一双吊梢眼媚中带了点嗔,只可惜脸上的粉抹了大概有半寸厚,唇色过艳,倒像是台子上的戏子似的。

一见叶绣儿,余菡疾步过来,抬指狠狠一点她的额头:“死丫头,半夜里敲门,也不怕惊着你家姑奶奶!”

说着,也上下打量青唯一眼,见她面色蜡黄发灰,俨然一脸病色,“啧”一声嫌弃道,“这谁啊,怎么什么人都往庄子上带?”

第87章

“这是我远房表姐,崇阳县过来的,姓江。夫人不是嫌伺候您的人少么,我在东安遇着她,好不容易才说动她到庄上来。”叶绣儿惯来伺候这位,熟知她的脾气,一顿又道,“夫人,我这表姐会功夫,根底也干净,您可以打发人去查。”

余菡斜乜她一眼,一甩绢帕,扭身往正屋里走,“查什么根底,姑奶奶哪有这份闲心?罢了,你带回来的人,我信得过。”她在上首坐下,“左右是个会喘气儿的就行,给这庄上添点活人气。”

她把这话说完,适才被拍门声惊扰的怒火也就压下去了,可惜余悸未退,她很快叮嘱下人将正屋的门掩上,门闩插紧。

叶绣儿上前,提壶为余菡斟了盏热茶,“夫人,出了什么事,您怎么这么晚不睡?”

余菡没接茶,往一旁扫一眼,意示叶绣儿将茶搁在案几上,随后紧紧握住她的手腕,把她拉近,“我跟你说,我适才——撞见鬼了!”

“撞见鬼了?”叶绣儿愣了愣,“在庄子上?”

“可不就是在庄子上么!”余菡甩开她的手,“那鬼杀人哩!”

余菡贫贱戏子出身,得县老爷看中,到庄上当了主子,但她这个主子,只有众星拱月的骄纵,却没有高人一等的自觉。庄上几个下人里,她最信任的就是叶绣儿,这姑娘虽然年纪不大,样貌平平,胜在伶俐稳妥,所以她有什么事,都爱交给她办,有什么话,也爱与她说。

叶绣儿劝道:“夫人莫要怕,上溪这几年偶尔也闹鬼,从不曾听说鬼杀人,这雨夜风大,指不定是夫人看走眼,将树影看成鬼影了呢。”

“怎么不杀人?你知道近日为什么封山么,就是鬼杀人!”余菡的声音尖细,“且你知道死的是谁么?家里府上的绸绸!你家小姐身边的大丫鬟,杀人杀到了县老爷边上!”

余菡口中的家里,倒不是眼下这个庄子,而是上溪县令的正经家里。

县令夫人不待见她,不允她进门,不妨碍她将县令府当作自个儿家。

“死相可惨哩!肚子被剖开,肠子被扒出来,眼珠子也被挖走了,不是鬼做的是什么!”余菡道,“你说这鬼,前脚去了家里,后脚就来庄子上,它是怎么着,死盯着一户下手么?我这是招了谁!”

余菡目色里惊惧交加,她已熬了半宿了,眼下脑子昏沉沉的,却不敢睡,端起浓茶一口饮尽,意示叶绣儿再斟。

叶绣儿劝道:“夫人去睡吧,这么坐着,难不成要等天亮么?”

“等天亮怎么着?我打的就是等天亮的主意,戏文里都唱呢,‘待天明,枯骨化尽,红尘葬黄泉’,鬼怕大天亮,天阳下一站,它就化成气儿了。”

余菡说着,看叶绣儿一眼,“罢了,你赶了几日路,先去睡会儿,带你这个表姐也去。”她盯着青唯,“我告诉你,到了庄子上可不兴偷懒,你会功夫,今日歇好了,待明晚,你可要守夜盯鬼的!”

庄上的屋子多,叶绣儿给青唯在正屋后的菜园子边找了一间,说是庄上的下人都住在园子附近。

到了后院,青唯才发现这庄子并不能真正称为庄子,更不能叫作宅院,庄中几间屋舍零星分布,中间菜畦花圃错落。看来此处早先是山脚下几家散户的住处,后来人去屋空,几份地契被县老爷一并买下,拆了屋宅间的篱栅栏,在最外围修一圈墙,权且充作庄宅。

青唯冒雨赶了半宿的路,到了眼下,确实有些累了。

她洗漱完,合衣躺在榻上,却有些睡不着。

闹鬼的上溪,山径外守着的朝廷官兵,还有庄子上惊魂未定的人们,都让青唯觉得怪异。

诚然,不是因为这一点怪异,她也不会到上溪来。

却说几个月前,青唯离开京城,本来想去富庶的中州暂避一阵,路都走到半程了,她却忽然掉头折往陵川,原因无他,只因她也想到了徐述白上京告御状另有其因。

青唯到了陵川,先是在崇阳与东安两地徘徊,打听徐述白与徐途二人。徐述白就是一个清白书生,没什么好查的,反是徐途身上有一个疑点——洗襟台修成之前,跟徐途频繁接触的人中,有一个山匪,而这个山匪,正是上溪县竹固山上的大当家。

外乡人或许觉得这一点没什么好质疑的,徐途生意人么,必然三教九流都有结交。可是只有到了陵川,亲自体会了上溪的闭塞,才知其中蹊跷。加之洗襟台塌,竹固山的山匪紧接着被剿,一个活口也不剩,青唯便生了来东安的心思。

当时青唯还在东安,她是重犯,往来各地都需格外小心,尤其听闻上溪闹了鬼,山驿有官兵把守,更不敢贸然前往。

她于是在东安逗留几日,往来各家有上溪人出入的商铺,这才挑中了叶绣儿与叶老伯接近。

至于为何接近这两人,一是有富家公子刁难叶绣儿,便于她出手相助;其二么,叶绣儿分明是来帮主子采买胭脂水粉的,可她买到货物后,没有立刻离开,而是频繁地,甚至谨慎地出入几间药铺,可见她有事瞒着她家主子。这么一个人,行事会更加小心不提,万一以后出事,青唯行迹败露,也拿得住她的把柄,不怕她说出去。

只是……此刻让青唯不安的,不是叶绣儿也不是余菡,甚至不是那些在上溪徘徊的朝廷官兵。

青唯不信鬼,在她心中,鬼神之说都乃无稽之谈,可自从进入上溪,似乎处处都透着诡异——人人都觉得,这里真的有鬼,人人都认为,真的是鬼在杀人,是鬼在作恶。

这一点实在太古怪了。

青唯闭上眼,将睡未睡时,屋外忽然传来一声刺耳的尖叫。

她陡然翻身坐起,循着尖叫声绕过菜畦,只见正屋廊外,惊魂不定的余菡由三四个下人掺着,不断地抚着胸口,这几个下人的脸色也白了。更远处的花圃边立着叶绣儿与叶老伯几人,叶绣儿鬓发微乱,她手里的风灯光亮太弱,神情瞧不清,只能听见她的喘气声。

“怎么了?”青唯问。

“……鬼。”好半晌,余菡身边的一个小丫鬟答,“那鬼又来了……”

“岂止又来了!”余菡跺脚道,“它还要杀人,它要杀绣儿!”

青唯闻言,朝叶绣儿走近,“你见到那鬼了?”

叶绣儿脸色苍白,似乎说不出话,一旁的吴婶儿道,“适才夫人要在正屋里等天亮,绣儿帮夫人取褥子,夫人接着改主意了,说还是回寝屋睡,刚到廊边,就看到那鬼又来了,要掐绣儿的脖子。”

青唯闻言,朝叶绣儿的脖间一看,果然有一圈红痕。

她又四下看去,“鬼呢?”

余菡抬手,往几间屋舍后的荒院一指,“往、往那边去了……”

似乎就为了证实她的说法似的,正是这时,荒院传来一阵微弱的“沙沙”声。

雨早已停了,周围一点风也无,这样寂静的夜里,莫名的“沙沙”声几乎让院中所有人汗毛竖立。

青唯纵然不信鬼神,此刻心中也有些发紧。

余菡望向她:“你……不是会功夫么?那你……会治鬼么?”

青唯回看她一眼。

当年上溪山匪被剿杀后,就闹过一回鬼,那时人人都说那鬼是山匪的冤魂所化。而青唯来到上溪,就是为了查这些山匪,查那名与徐途有过往来的竹固山大当家。

眼下上溪有朝廷官兵,青唯不能逗留太久,她必须尽快确定当年山匪之死到底与洗襟台有无关系。

是故哪怕整个上溪都透露着诡异,山匪的“冤魂”再现,她不能错过这条线索。

青唯没应声,抬手拿过一名下人手上的风灯,一言不发地就往屋舍后荒院走去。

这庄子里的人本来就少,加上杂役,统共只有七八个,眼下全都聚在正屋外不敢跟来,加之荒院常年无人打理,草木旺盛婆娑,盘桓在夜色里,像张牙舞爪的鬼影,一点儿人气也无。

青唯提着灯刚绕进荒院,适才的“沙沙”声就停了。

四周静得一点声息也没有,风灯的光圈出的几尺光亮,似乎反倒把她曝露在重重鬼目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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