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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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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五章一生一世==

宋睿。

郢王府的长子,是在隔年冬日里出生的。

那日是腊月初八,大雪纷飞。

天色还未大亮,唐妩就被下腹的抽疼弄地猛然醒了过来,她察觉出不对,立马就捂着肚子朝枕边喊了一声,“殿下,我好像,要生了。”

很快,杨嬷嬷就带着唐妩到了铜陵阁。

这时稳婆和太医已经都到了。

郢王坐在屏风后头,听着里面撕心裂肺的叫声,不禁眉头紧皱,手里来来回回地搓着佛珠,眼里布满了焦急。

他本以为她这胎,会和生长宁一样顺利,却没想到,这次她差点儿没把命搭上。

大概过了两个时辰,产婆哆哆嗦嗦地跪到了他面前,“启禀殿下,王妃胎位不正......好像是,难......难产了。”

这话音一落,郢王的脸色大变,手指微微颤抖,眸中涌出了层层叠叠的惊慌与无措。

郢王殿下宠爱娇妻,满京城人尽皆知,倘若不是情况甚危,谁敢硬着头皮说难产二字?

许太医缓缓走上前,再三犹豫下,还是问出了那句:殿下,保大还是保小?

说来,这已是他第二次在众人面前大动肝火,第一次,是她被细作掠走的那日。

他抬手拂去了桌上托盘,“轰”地一声掀到了地上,杯盏噼里啪啦地碎了满地,吓的太医和稳婆一个个噤若寒蝉,大气都不敢出一个。

郢王到底是天家的人,盛怒滔天的时候,哪里还会管别人的死活,在他说出“保王妃”的那一刻,许太医就知道,若是王妃的命保不住,他们今日,便谁也别想出郢王府了。

等再入产房的时候,郢王不顾他人阻拦,大步流星地走了进去。

他捧着她的手,浑身都在抖,唐妩第一次瞧见这个骄傲矜贵的男人落泪的模样。

她叫他出去,不许进来,不许看见她这番样子。

他颔未应,过了良久,才从喉咙里艰难地溢出了一句话,“妩儿,你别丢下我。”

唐妩眼眶充血,张了张嘴,无声对他说了一句,好。

这一天一夜过的尤为漫长,长到产婆大喊恭喜殿下喜得麟儿,唐妩都没听着。

女子产中大出血最为致命,要不是保命的药汤一碗接着一碗地灌,哪还能听到母子平安这四个字?

太医和稳婆全都吓的丢了魂。

夜里,他亲自照顾她。

他将帕子浸了热水,然后轻轻地替她擦拭着脸颊,还有那被指甲刺破的手心,以及身上挂着血迹的地方。

他低头吻了她好久。

“妩儿,我们再不生了。”这句话,他翻来覆去地说了很多遍,直到唐妩累的沉沉睡去,他才伸手从奶娘手里接过了儿子。

那天夜里,他握着唐妩的手,恍惚了整整一夜。

他蓦地想起,她刚入府的那段日子。

那时候的她乖顺听话,处处曲意逢迎,总是想着各种办法的讨好他。她会在清晨之时给他唱小调,也会在夜色最美的时候,给他跳一支舞。

景美,酒美,舞美,人也美。

让人不禁沉沦其中。

他曾掐着她的细腰,低声问她想要什么?

她当时怎么答的来着?

她说,妾什么都不要,只求殿下怜惜。

这句话,他听过无数次,但唯有她这幅娇娇柔柔的嗓子入了他的耳,怜惜是吧,他给。

可再是怜惜,他也只是把她当成了一只养在王府里的金丝雀,同她鱼水之欢时的确百般疼惜,但天一亮呢,他便又把她搁置在院子里,不去管她了。

这后宅里的事,他向来置若罔闻,只要不出大的乱子,他都能熟视无睹。

至少,他本来是这样想的,

记得有一次,曹总管偷偷来给他传话,“殿下,今日唐姨娘被王妃罚了,还一连卖了几个喜桐院的女使。”

“怎么回事。”

他神色未改,语气淡淡。

“王妃说唐姨娘院子里的人偷偷倒了她送过去的避子汤。”

闻言,郢王抬起了头,神色微冷,唇抿如刀。

他知道,这事儿无非是安茹儿管理后院的一个噱头罢了,原因无他,她枕边放着避子的香包,他一直是知晓的。

当日夜里,他特意宿在了岁安堂。

等风波过去,他才又进了她的院子,他本以为她会恃宠而骄,叫他给她做主,可他折腾了她整整半宿,竟然都没听她提及此事。

她笑意盈盈,眼里一丝一毫的委屈都没有。

她小心翼翼地伺候着他,不曾撒娇,也不曾抱怨,唯独在他离去的时候,悄悄红了眼眶,等他再一回头,她又趁着低头的功夫把泪擦干了。

那个时候他在想什么?

他在想,这青楼里的花魁,究竟是手腕太厉害,还是太老实呢?

也不知是被伺候舒坦的男人格外好说话,还是她那副泫然欲泣的表情太过招人怜惜,总之,他一连好几天都去了她的院子,并无声无息地把安茹儿借机安插进来的人都打了。

打这儿以后,她的屋里,便多了一杯他爱喝的茶。

她的院子里,也多亮了一盏灯。

————————————

“皇兄,你倒是下啊,犹豫不决可不是你的棋风。”嘉宣帝道。

外面雷雨交加,狂风吹打着树叶,宫里的支摘窗,在耳边訇然作响。

也不知怎的,他忽然想起了她躲在自己怀里,说讨厌下雨,讨厌打雷的可怜模样。

正想着,这时一道闪电劈下,随即咔嚓一声,震的他耳朵嗡嗡作响。

郢王手里捏着的白子迟迟未落,他长呼了一口气,低声对着嘉宣帝道:“陛下,臣忽然想起府里还有事,可否先走一步?”

嘉宣帝诧异道:“皇兄,这外头雷电大作,你现在回府做甚?”

郢王皱着眉头,随便胡诌了一个理由,可这理由太过牵强,不仅嘉宣帝不信,就连郢王自己也不信。

外面的雨下的有些大,路十分滑,但郢王仍是快马加鞭地赶回去了。

狂风肆虐,喜桐院的缦纱被风吹地高高吊起,顺带着卷起了她的被角。

唐妩躲在被子底下,蜷缩在里头,她的人,连着那三千青丝,一同轻颤。

她不喜下雨,更不喜打雷。

不是害怕这天气,只是害怕回忆起一些过往的经历。

因为她不听话,顾九娘曾罚过她淋雨,那日的雨下格外猖獗,就像是听了号令在惩罚她一般,她本是倔的,想着罚就罚,无甚大不了。

可当夜色渐浓,雨水浸湿衣衫,闪电把树劈成两半,她却只能站在坑洼不平的地面里瑟瑟抖时,她还是忍不住低头了。

顾九娘总说,打蛇打七寸,她确实做到了。

她要么不收拾唐妩,要么就会狠狠让她长个记性。

所以时至今日,唐妩仍是记得那彻骨的寒冷。

就当她准备强迫自己睡下的时候,外面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

有人进来了。

脚步很轻,她甚至还能听到衣角坠着雨水的声音。

唐妩美眸瞪圆,忍不住翻过身去看,一眼,整个人就怔住了。

竟是......他回来了。

他身着暗紫色金纹的的官服,肩头湿了个彻底,他站在微弱的烛光里,伸出了手,摸了摸她的头。

“做噩梦了吗?”

唐妩看着他眉眼间漾着的笑意,心里猛然一酸,她很想哭。

但不敢哭。

正逢雨季,这几日她都睡不好,每次他来她这儿,她都会明里暗里地提醒他,她不喜欢下雨,一下雨她就会做噩梦。

每晚都会做噩梦吗?

当然不是。

她只是想在阴雨连绵的日子里,让他想起自己。

可每每看到他幅冷漠应付的表情,她心底里暗暗燃着的火烛,就“呼”地一下被熄灭了......

既然不肯疼她,那今日,他为何回来?

是因为放心不下她吗?

思及此,她冲上前去,双手牢牢地抱住了他的腰身,撒娇一般地缠着他道:“殿下不在,妾身每天都会做噩梦,吃不好,也睡不着。”

郢王的呼吸一窒,这一刹那,他才知道。

何意百炼刚,化为绕指柔。

竟是真的。

郢王回顾这一世,不得不说,他做了很多荒唐事。

比如,他竟会处心积虑地让一个女人怀上他的孩子,甚至那时的她,只是一个在青楼里玩弄风花雪月的舞娘罢了。

他疼爱她,疼爱到安茹儿背地里跑回安家抱屈,说他宠爱妻灭妾。

这些,他都知道。

新帝实行新政,严查贪污受贿,官员的名声尤为重要,像宠妾灭妻这样的事,一旦被人检举,是定要受人诟病的。

可他还是用郢王府的清誉做了赌注。

不仅如此,他还想过让唐氏夫妇做官,甚至,连嘉宣帝都笑着暗示过他,美人再美,可不好顶风作案啊。

他曾以为,大燕的子民,才是他的一切,毕竟这一世,他就是来还债的。

直到她无声无息地走进他心里,他才幡然醒悟,原来,他又欠下了新债。

一份情债。

在与她大婚之前,他去了一趟楚嫣的院子。

安茹儿死有余辜,但楚家的姑娘却是无辜,她入王府五年,因不得他喜欢,也未受过什么宠爱。

他狠心下了一纸休书,惹得楚太医跪在地上老泪纵横地质问他——这偌大的郢王府,难道就不能再养一个人吗?

能吗?

自然是能的。

可他想给唐妩的,远比他想的要多,他并不在乎世人说他多么荒唐,多么薄凉,也不在乎坊间传出的那句“郢王惧内”。

他将这一世英明毁在她身上,他甘之如饴。

至少,你看,她现在笑的多开心。

她不仅敢用笔墨在他脸上作画,还敢骗他喝用醋沏的茶。

他才举起杯盏,就闻到了一股刺鼻的酸味,他瞥了一眼在一旁拼命压着嘴角的小人儿,实在忍俊不禁。

他不动声色地饮了一口,只见她突然笑出声。

他眉头紧皱,嗓子酸涩难忍,却只见那人笑颜如画。

原来,她还有这样一幅奸计得逞的坏模样。

君心似铁,奈何她媚色撩人。

若不是遇见了她,他也不信人间有白头。

他忽然想,若是宋睿出生那日,她没挺过来,只留下他和长宁,那他该怎么办?

余下的岁月,他熬的过吗?

佛说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怨长久,求不得,放不下,他都尝过其滋味。

但唯有爱别离没有。

倘若这一辈子都不曾遇见她,他便不会生出这一根软肋,怕她哭,怕她病,怕她有个什么不测,走在他前头。

这样想着想着,一岁的长宁,好像一夜之间就长大了,八岁的小姑娘,明明还是个粉团子,但眉眼之间神色却和唐妩越来越像,就连眼尾的痣都生在了一处。

一看就是个小美人儿。

宋睿是个混球子,也不知道从哪里听来的风声,竟然趴在长宁耳边道:姐姐你知道吗,你不是娘生的,你是爹以前纳的侧妃生的。

长宁哪里知道这些,一听这话,哭地差点没直接昏过去。

郢王向来疼这个女儿,他气得出手狠狠打了宋睿,并罚他闭门思过一个月。

他将女儿抱回屋里,哄了好半天,长宁撕心裂肺的哭声惹的他眉心狂跳不止,他没了法子,只好当着长宁的面,又揍了宋睿一次。

宋睿大喊,父亲快看,姐姐在偷笑!

长宁泪眼汪汪,你胡说八道。

郢王长呼一口气,命人给他俩分开,冷声道:既然如此,你们就永远别在一起玩了。

他满身疲惫地回到屋里头,将下颔抵在她的颈间,有些苦闷地跟她说着这些事。

唐妩回头看他。

这男人的眼睛很好看,眼窝很深,目光幽遂,可这样的双眸一旦染上了的深情,真能叫女儿家的一颗心溺死在其中。

半响,他缓缓道:“妩儿,你说睿儿这性子,到底像谁?”

这句话,郢王已不是第一次问了,他自认从小冷静自持,和宋睿那个皮猴子半点沾不上边,所以话里话外,仿佛就是在说:儿子更像娘一些。

但唐妩怎么可能承认呢?

提及此,唐妩永远都是同一副说辞,“妾身小时候过的苦,不敢有脾气。”

得,他双手投降。

夜已深。

唐妩躺在他的膝盖上,突然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今日初几了?”

郢王掐算了一下,然后闷笑出声,立即翻身将她压在身下,“初八了。”

初八,她的小日子,应是走了两天了。

再不努力耕耘,就又要看她脸色度日了。

这两日主院屋里正情浓,外面那两个小家伙便又嚷上了。

宋睿亲手写了保证书——只要还能跟姐姐在一起玩,以后便再也不会惹姐姐生气了。

不会吗?

没过两日,长宁的头上又磕出了一个包,就是这个混球子推的。

但谁也想不到,就是这个混球子,在十年之后,在长宁大婚那日,整个人哭成了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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