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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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根斯听到他的这句建议,愣了愣,先是流露出颇觉好笑的神奇,但是接下来他并没有无奈地摇头表示这不可能实现,而是凝重了神色,若有所思。
这时候,高洋的耳朵被一只大手狠狠揪住,向上提起,险些没把他的耳朵撕裂,痛得他不得不踮起脚尖,唉哟唉哟地叫了起来。
他虽然比高澄壮实一些,却没有高澄个子高,所以高澄很轻松地将他的耳朵揪在手里。见他踮着脚尖,再往上提有些费事了,索性手腕一转,朝左右两边反复拧着,一面拧一面低骂:“看不出你小子还这么多损招,这也能想得出来,武则天手下的酷吏都没你坏水多!”
“别,哎哟疼,你松手,当我顺口胡咧咧不行吗,我再不敢了!”
高洋的确很喜欢看哥哥生气时候脸上红扑扑的,眼睛亮晶晶的样子,但现在再不求饶,只怕这只耳朵要报废了,他几乎要听到耳朵里软骨即将碎裂的声音了,可哥哥丝毫没有松手的意思,他终于怕了。
高澄忽然想起了什么,然后神色中有了明显的顿悟:“小九最喜欢的那条金色的龙鱼,是不是你给片成碎片的?还把肉喂了猫,又栽赃给猫,说是猫偷吃的?我说呢,那么大条鱼,水族箱顶子也封住的,那么小一只猫怎么就能吃到,肯定是你小子搞鬼!”
这是三年前的事情了,也被大哥突然揪出来翻了旧账,高洋本能地想说谎抵赖,他不想给大哥留下一个残忍冷酷的印象,没有证据摆在眼前他是不会认账的。
这时候,总算从沉思中反应过来的海根斯上前来拉架了,“医学方面的讨论,虽然他的想法奇特了一些,但也不代表他就会去做,不用这样愤怒。”
如果只有兄弟俩,高澄早就揍他一顿了。现在有外人在,又是不熟悉的人,总不好叫人家看笑话。因此他深呼吸一口气,松开了高洋那只已经红肿起来的耳朵,顺手还在他的脑袋侧面不轻不重地拍打了一巴掌,忿忿道:“等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
像在学校犯了错误被老师叫来家长的坏学生,被家长痛斥一顿之后灰溜溜的样子,高洋低了头,手指头默默地捻着衣角,跟个木头杆子似的杵在那里,弄得高澄也不知道朝哪里发火气了。
海根斯为了缓和气氛,转移他们兄弟的矛盾点,就继续引领他们参观标本,并且做出详细解说,以转移视线。果然,高澄对这些还是感兴趣的,也就渐渐忘记了生高洋的气了。
在解说到第三个标本的时候,海根斯指着前壁被整个去掉,体腔内的各处脏器完全展露出来的尸体标本,像老师讲了课然后向学生提问一样,对高洋说道:“你来看看,这个标本的主要脏器有什么病理特征。”
高洋觉得这位博士的讲课方式,要比他在学校里的老师有意思多了,根本不像老师们那样照本宣科,偶尔他有点自己的新鲜想法说出来,老师要么不理睬摆摆手叫他坐下,要么就很刻板地回答,目前来说不可能,目前来说并没有发现之类的。
也许东方人的教育方式,还是和几千年来按照固定的学说典籍来教书授课,学习和模仿要多于启迪和创新,大概这就和西方人的教育方式有所不同吧。
他很喜欢眼前这位博士,因此在海根斯提问时,他很积极地上前摸索探察,将标本内的脏器逐一摸索研究了一遍,然后用不怎么肯定的语气说道:“我想应该是心脏出了问题。”
“哦,为什么这么说呢?”海根斯不置可否,只是将双臂交叉抱在胸前,饶有趣味地望着他。
高洋斟酌着慢慢说道:“因为对比前两个标本,这个标本的心脏似乎要大上一些,且看身高比例,前两个标本也和这个差不错,所以应该不是正常的大,而是后天的疾病导致心脏增大的。不知道这种是不是属于心肌肥大的类型,需要看看内部截面才好说。”
海根斯微笑着点头,“你猜得没错。”说罢,他一伸手,将心脏从标本的胸腔里取出,双手捧着给高洋和高澄看,“我已做了纵向的切割,你们看看内部就明白了。”
说话间,双手轻轻一掰,心脏的标本就从中间分开了。从动脉血管,到左右心室,心房全部清晰可见。
高澄的身体微微颤了一下,高洋觉察到了,想不到大哥的胆子还没他大。不过侧脸看了看高澄,脸上倒是没有太明显的惧怕之色,仍然保持基本的镇定,也就没去管。
因此,他没有多想,就大着胆子伸出手,摸了摸心肌的切面上,那一道一道细细的长条纹路,看起来倒是和切开之后的翻转过来的鸡胗内壁差不多。“是不是这里不正常,发生了什么病变?”
海根斯点头道,“是的,这是比较严重的左心室纤维化。你再看看,还有什么地方不正常。”
高洋借着头顶明亮的无影灯,低头凑近,反复观察着,终于注意到了一些细小的瘢痕组织和一些肉眼几乎难以看到的窝巢状空洞。
“应该是这些地方也出了问题,看起来有些陈旧,应该是持续多年的心脏病,或者曾经严重发作过,一度痊愈,所以留下的疤痕。至于这些空洞,会不会是因为细胞坏死,慢慢形成的?”
“嗯,正是因为这些地方出了问题,才导致了标本供体的最终死亡。”海根斯用食指在心脏的主动脉上缓缓滑过,顺着切开的血管壁一直滑到心房位置,“因为冠状动脉的粥样硬化,导致心肌长期反复缺血缺氧,在纤维化的同时,体积增大,厚度增加,心腔扩张,也就是你一开始说的,看起来比正常人的心脏大了一些。”
高洋有点明白了,猜测道:“这应该是慢性心脏病了吧,后来是不是发生了心肌梗死?”
“猜得没错。这些瘢痕组织和心肌空泡化,正是陈旧性心肌梗死的典型病灶。在急性心肌梗死发生并痊愈后,大约一年左右的时间里,瘢痕组织在心室内压力作用下向外膨出,形成室壁瘤,继发心律不齐,最后在突然发作抢救不及的情况下猝死。”
高洋听得头皮发麻,浑身发冷。接触太多与疾病和死亡相关的事物,需要克服太多太多的心理障碍,否则每天沉浸在这种阴暗恐惧甚至消极绝望的情绪中,只怕人要疯掉的,果然心理素质不行的人是当不了医生的,更何况像海根斯这样长年和尸体打交道的人,得需要一颗绝对冷静坚定的心。
他握着拳,深深呼出一口气,勉强缓解了自己的紧张情绪,然后装作镇定,问道:“这么说来,心肌梗死过的人,即使存活下来,日后也会死于后遗症?”
海根斯摇了摇头,道:“不一定,如果是青年人,治疗痊愈之后,仔细保养的话还是可以继续存活二十到三十年以上的。如果到中老年时,因为长年的冠心病引起的,就比较危险了。”
这时候,高洋听到许久没有做声,几乎被他遗忘了存在的高澄发出了粗重急促的喘息,这声音在寂静的地下室内格外清晰。他诧异之下,转头去看,只见高澄的脸色透出些不明显的青灰,手也好像下意识地放在胸口前,倒也不是痛苦的样子,更像是恐惧。
“哥,你没事吧?”高洋从未见过高澄会怕成这个样子,但他不好意思直接问出来,只是旁敲侧击道:“你是不是不舒服,要不要坐下来缓一缓?”
他扶住高澄看起来有点摇摇欲坠的身体,海根斯也是出于医生的职业本能,上前来摸了摸他的脖子侧面,“高先生,你需要帮助吗?”
高澄的嘴唇也有点微微地发白,哆嗦了几下,这才抬起头,轻声道:“我没事,是吓到了,我记得我的母亲有冠心病,很担心她,不知道她会不会……”
高洋还不知道这件事,只是曾经见母亲发过一次心绞痛,也知道母亲偶尔回去医院或者服药,却并不知道母亲有冠心病。听高澄提起,他也跟着紧张起来,虽然母亲对他并不亲厚,但那毕竟是他的母亲,他还是希望她健康长寿,不要出任何意外的。
海根斯并没有因为高澄的话而停止关注高澄的身体状况,他转身走到旁边的一张桌子上,拉开抽屉取出一套听诊器,挂在脖子上,然后拉出一张椅子,示意高澄坐下。
高洋想要搀扶高澄过去,却被高澄拒绝了,高澄摇摇头,勉强展露出一点笑容,婉拒道:“我没有病,就是每次一紧张,就喘气费力一些罢了,每个人害怕的时候不都这样么。”
海根斯手扶着椅背,倒也没有极力邀请,而是打量着高澄的脸色,徐徐说道:“冒昧地问一下,高先生的外祖父或者外祖母,包括母亲的姐妹兄弟,有没有在六十岁之前死于心脏病的?”说到这里,顿了顿,补充道:“男性是四十五岁之前。”
不等高澄回答,高洋先是一惊,因为他从未见过外祖父,听说四十多岁的时候发了心脏病去世了;他的舅父娄昭,记忆中经常酗酒,喝得醉醺醺的,最后一次突然昏迷住进了icu,然后在六天后没了,也就是四十冒头的年纪;他的二姨,因为姨夫早年牺牲在战场上,哀痛过度犯了心绞痛,以后就一直病歪歪的。这些年虽然还在,却因为冠心病去医院好几次了。
高澄也和他一样,被震动了,眼睛也睁大了,“你怎么猜得如此准确?”
“不是猜测,而是这种病有家族遗传。不论父母哪一方有冠心病,子女发病的几率都是其他人的两到三倍,只不过女性的发病比男性平均晚上十年到二十年时间,所以男性病患往往发病早,死亡也早于家族其他的女性病患。”
兄弟俩一起愣住了,半晌无语。
他们还太年轻,好像这些疾病和死亡距离他们是非常遥远的事情,根本懒得去想,也不愿意去预测。可是,遗传二字,仿佛被准备起诉的犯人,知道自己要被定罪,却不清楚这个过程的长短,更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被判了极刑。
这种恐惧,无疑是极大的煎熬,还不如不知道,干脆蒙在鼓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