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诅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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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坐在长桌前,面对一桌子残羹剩饭。因为他还没吃完,保姆不敢在他面前收拾,只是侍立在一边。只有比他小了十一岁,还在读大二的弟弟高湛没走,对着盘子里的菜挑挑拣拣,斜着眼睛,微微撅嘴,一副难以下咽的嫌弃模样。

    高洋只觉得打着石膏的脚很难受,闷热不透气的里面又痛又胀,还隐隐发痒,真是恨不得一下子砸碎这个笨重壳子。看到高湛挑食,他气不打一处来,冷哼道,“吃不下去就别吃,既省粮食又减肥,别一副别人欠了你八百吊的样子,看着就叫人膈应!”

    高湛仗着一副漂亮光鲜的皮囊,还有从小就喜欢板着脸装作喜怒不形于色的领导范儿。加上眉目间有几分神似高澄,因此得到了父亲的喜爱,事事都宠着,各种娇惯,养成了一副中二病严重的脾气。高洋也不明白,高欢对高澄百般责难挑剔,从来都看不出对高澄的慈爱,可为什么对于容貌和高澄相似的高湛,却是那般疼爱。难道内心愧疚,觉得对不起小时候的高澄,所以在高湛身上给补偿?这种补偿又有什么用呢,自欺欺人罢了。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仗着一张酷似少年时高澄那张面孔的高湛在他面前作恶,他就气得要命,好像看到那张脸被亵渎了一样,又好像自己心爱的衣服被父母送给了别人,看到别的孩子把它穿得脏兮兮的好不爱惜时,那种深深的被亵渎感。于是筷子一摔,骂道:“还没完了呢你!”

    高湛白了他一眼,继续一下下地戳着盘子,发出叫他心烦的噪音,对他的愤怒不屑一顾。

    高洋二十多岁的时候,就经常被弟弟们欺负。同母的欺负他,异母的也欺负他。因为他丑,他黑,他长得不像高家的人。他们不敢骂他的母亲,不敢骂他是野种,就只能欺负他。因为他嘴笨舌拙,因为他不够伶俐圆滑,因为他看起来窝窝囊囊,三棍子也打不出一个屁来,所以可以随便嘲笑讽刺,不会有任何被反抗的危险。

    他的确不敢反抗,因为父亲母亲都不喜欢他,母亲甚至讨厌他。就连在他身边时间最久的大哥,也欺负他,或者知道他受了委屈也是不管不问的。因为大哥的冷漠态度,他恨毒了大哥。大概是别人欺负他,他本就讨厌这些人,没有任何感情,倒也不会伤心。可大哥也对他不管不问,大哥又偏偏是他最为关注最为亲近的人,连唯一一个他想要获取温暖关怀的人都不肯理睬他一下,他觉得自己实在太孤独,太失败了。

    既然连他最在乎的人都不在乎他,那么其他人的欺侮,他也可以忍受了。所以他多年来忍辱负重,将积累多年的负面情绪和仇恨发泄到大哥身上。本来松了口气,可随之而来的是逮捕和判刑,以及精神病院里的折磨,让他恨得发狂。

    这些弟弟还是第一次见到被判刑之后出来的他,虽然嘴巴上没说什么恶毒的话,但是那鄙夷的眼神是毫不遮掩的。他成了他们眼里高家的耻辱,一个扶不上墙的废物,白瞎大哥那么多年对他的提拔,纯属浪费。

    今天受了一肚子的气,加上高湛沉默的反抗,让他怒不可遏,一把抓起旁边的杯子砸了过去。高湛体育很好,身手敏捷,一下子躲掉了。杯子落在地上,哗啦一声碎开了。保姆急忙上前收拾,却被高洋挥手阻止了。高洋拖着脚上笨重的石膏,几步抢到高湛面前,一把把他掀翻在地,堪堪落在了那片碎瓷片上。

    高湛吃痛,捂着屁股叫喊起来:“哎呀,你干什么,发什么疯,我坐到瓷片上了,扎死了扎死了!”

    果然,高洋看到了地板上有血迹。所以他原本挥起的拳头,到底还是没有落下来。

    高湛龇牙咧嘴地大骂:“你发什么疯!”同时做手势,示意保姆去找保健医生来给他处理伤口。

    保姆走后,高洋数落道:“呸!谁叫你赖在这里不走,在我眼前找事儿的?别人都去医院伺候大哥去了,你怎么不去,你不趁着现在要点好处,将来求别人别人都不给你呢,一点将来打算都没有,真是蠢透了!”

    高湛嗤笑道:“哈哈哈,你还说我,我不过一学生,就算挂科几门,我也照样领毕业证。倒是你,你才正要去溜须拍马,跪着求大哥给你一条阳关大道呢!谁不知道,你被判了无期徒刑,叛国罪,好大的罪状啊!你现在不过是个保外就医的罪犯,你狂什么狂?还不趁着大哥还在去求他给你签个字,重启案件审查,给你翻案洗刷清白。等人走茶凉,母亲将来再不在了,咱们高家再没有能管事的人,到时候你是回精神病院,还是回秦城?”

    高洋被他戳破了心中的忧虑,一时间气焰也灭了不少,但还是嘴硬:“关你屁事,还轮不到你插嘴!”说罢,一拳头擂在高湛肚子上。

    高湛一下子跳起来,哎哟哎哟地叫着:“大哥不在家,你就横着走了,看我告诉大哥,他怎么收拾你,他一句话就把你收拾了,你要吃药要电击了!”

    高洋最恨别人说他是精神病,又是一拳头打在他身上,骂道:“你去告啊,尽管告!反正他也没几天活头了,说不定明天就咽气了,看到时候谁还给你撑腰!”

    “好啊,你居然咒大哥死,我这就去告诉他,哼,他肯定叫人把你送精神病院去!”

    高洋刚说完就自觉失言。也不知道怎么了,忍了这么多年,他一直对弟弟们的挑衅装作无动于衷,今天却暴躁得异常,竟然抑制不住动手的冲动,还说出这样犯忌讳的话。要是给高澄知道了,且不说要不要惩罚他,只要高澄不给他翻案,他这一辈子都完蛋了,不由得后悔万分。

    还没等他想出对策,高湛就捂着屁股,一面叫骂着,一面冲出大门,跑了个无影无踪。

    高湛风风火火地冲进了大院里,门口站岗的哨兵反应很快,看到他手上有血,发现他似乎受了点皮外伤,于是用手里的对讲机和院子里联系。里面的人通过内线电话联系了高洋,通了半天也没人接,正准备进去看看情况时,却见到高洋拄着崭新的双拐,拖着脚上笨重的石膏一撑一撑地出来了。

    “首长,刚才……”门卫是zy警卫团的人,接受过严格的培训,并且必须对所保卫的领导绝对负责。他知道高洋现在没有官职,身份只是个保外就医的犯人。可他在被撤职之前,担任的可是l省的书记,省部级别的高官,封疆大吏。且高澄既然把他接回来,对他还是家人一样的待遇,说明日后还是很有可能死灰复燃,东山再起的。不看僧面看佛面,他对高洋还是恭恭敬敬的,仍然持着旧日称谓。

    高洋气急败坏地朝门外一指,命令道:“拦住他!”

    话音刚落,车库外就响起一阵汽车引擎发动的声音。随即,一辆黑色布加迪驶了出来,朝大院门口冲去。速度太快,门口放下栏杆拦截已经来不及,哨兵听到高洋的命令,只得硬着头皮赶来,想用自己的身体挡住高湛驾车冲出的势头。

    可没想到,高湛看到前方有卫兵阻拦,不但没有刹车减速,反而踩足油门提速,那架势仿佛要直接把人撞飞一样,凶狠异常。他的车子性能很好,从原地起步到提到最高时速是非常迅捷的,根本不给人反应的时间。

    高洋顿时瞪大了眼睛,同时大喝一声:“让开!”

    哨兵本来都要闭目等死了,耳畔听到他的这句命令,顿时一个激灵,飞速跃起侧扑,堪堪避过了车头的撞击。随即就地打了个滚,翻身跳起。受过严格训练的精锐,身手自然是极佳的,这一连串动作下来,毫发无损。

    门卫愣了几秒钟,看到哨兵没事,这才吁了口气。可这眨眼功夫,高湛已经驾车冲出大门,马达轰鸣声中,很快跑远了。

    高洋气得没法,想跺脚,脚上也不给力,一怒之下将一支拐杖摔飞出去。虽然他们高家多年来一直是第一家庭,可南海里住满了核心高官,大家都在低调,高湛这样开着大马力的名车在路上呼啸而过,实在太过张扬,难免引人侧目。幸亏高湛在外读书,平时不住南海,否则早就被高澄勒令禁止驾驶了。

    “怎么办,要不要通知外面的人拦住?”门卫请示道。

    高洋对这个纨绔二世祖的弟弟真是无奈透顶,真恨不得一棍子打死算了,可龙生九子,总有那么几个不成器的。他决定对母亲说说,让母亲把弟弟的跑车收走,驾照也吩咐人吊销掉,以免他在大会期间开车惹事。

    “算了,由他去吧。”如果强行阻拦,真的撞死了61889部队的警卫,这事儿虽然不会给外界知道,但是内部人知道,影响就已经非常恶劣了。高洋再三考虑,还是决定自己去追,希望能赶在高湛把他的话报告给高澄之前,加以阻止。

    高湛一路驾车风驰电掣,没多久就赶到了**。进门停车之后出示了通行证,很顺利地过了关卡。到了大院后面的那栋灰色大楼里,卫兵们都认识他,自然没有阻拦。不过在电梯门打开时,他遇到了几个先前去病房里探视的兄弟,他们见到他,有点奇怪,“你不是不来了吗?”

    “我来看看大哥怎么样了。”

    他将染血的手藏在背后,以免这些人以怕惊到高澄为由,阻止他进去。

    他同母所生的六哥高演态度倒是和善,“大哥和我们讲了几句话,很累,又睡过去了,妈在里面守着呢,你去看看就好了,别叫唤他,吵他休息。”

    “嗯,我知道的。”高湛虽然对二哥高洋各种忤逆,对一贯斯文优雅的六哥,却是比较听话的,现在也装出了一副好孩子的模样答应着。

    兄弟们走后,高湛去了高澄所在的病房。大概是高澄今天的状态比前两天稍稍有点起色的缘故,门口的卫士并没有阻拦,叮嘱了几句就放他进去了。

    高湛进门,绕过屏风,看到哥哥躺在病床上,闭着眼睛,好像睡着了的样子。母亲坐在旁边,手捧着一只盛了大半碗汤水的瓷碗,正望着他发呆。一段时间不见,母亲的鬓边多了几根银丝,人似乎又老了几岁。

    “妈。”高湛走到床前,也不看高澄,就直接叫了一声母亲,等母亲醒过神抬头看他时,委委屈屈地伸出染血的双手,给她看。

    娄昭君愕然,放下手里的碗,抓着他的手翻过来,检视着:“好端端的,怎么一手血,伤到哪里了?”

    高湛转过身,指了指沾了几片血迹,并且正在干涸的裤子,“屁股,扎了好多瓷片——二哥骂我,还打我,还用杯子砸我,我躲过去了,他就硬把我按在碎片上,扎得屁股疼死了。你不知道他当时多疯魔,恨不得把我打死!”越说越是气愤,不由得提高了声调。

    “为什么?”娄昭君非常诧异,因为她的二儿子从小到大都窝窝囊囊的,既懦弱又木讷,从来都没见他发脾气过,今天怎么会痛打弟弟,如此反常?问话时,她伸手碰了碰高湛屁股上裤子破损的地方,因为高湛之前驾车,瓷片被坐进了肉里,外面几乎摸不到,却只轻轻一碰,就痛得高湛哎哟哎哟地惨叫。

    “啊,疼死了,别摸!”高湛抽着冷气继续诉苦:“二哥在家里一副生闷气的样子,好像受了大哥的欺负一样,我好奇问问,他就骂人,还说关我屁事不用我管。不但骂我,还打我……”

    娄昭君仍然皱着眉头,不太相信他的话,因为他所述的情况实在匪夷所思,很难想象一贯好脾气的高洋会因为这点小事动粗。

    高湛突然想到了一句要害处,肯定能激起母亲对二哥的厌恶和恼火,“二哥一面打我,一面骂,说我平日里全仗大哥护着,不把他放在眼里。大哥明天就要死了,以后再也没人给我撑腰,家里属他最大,我们都得指望着他的下巴颏动弹……”

    “你说什么?”

    高湛见母亲的脸色果然阴沉下来,心中窃喜,面上继续保持委屈,“二哥还咒大哥死,说大哥病入膏肓,不中用了。说不定今天明天的就咽气了,我找一个死人告状有个屁用。”虽然添油加醋,但也算基本叙述了高洋的话。

    娄昭君气得拍了一下桌子,骂道:“我怎么养了这么个没良心的畜生!”说罢,突然不放心地扭头看了一眼在病床上昏睡的高澄,看他并没有被两人的声音吵醒,这才稍稍松了口气。她怕高湛继续诉苦真的给高澄听到,于是起身拉着高湛,借口给他找医生处理伤口,将儿子拉了出去。

    两人出去,到了走廊里的一个诊室,恰好高洋从电梯里出来,只差了那么一两秒钟,就错身而过了,彼此都没发现对方。

    高洋拄着双拐,小心翼翼地去了病房。一路上的动作极为缓慢轻微,生怕惊动里面的人。进了门,他侧耳听了一阵,没听到里面有任何动静,知道母亲不在。只是他来时已经问过了门卫,高湛确实上楼了,难道先去治伤,没来得及到这里告状?他得到外面去堵着,拦住高湛。

    然而,屏风内隐隐约约的,有点类似哽咽的声音传来。他吃了一惊,用拐杖撑着身体,完好的那只脚轻轻点地,到了近前,将布帘稍稍拉开一点点缝隙,朝里面窥望。

    果然是高澄在哭。虽然声音很轻,可泪水流了满脸,那表情,分明是非常伤心,难以抑制的样子。窗外天色阴沉,乌云密布,室内还没有开灯,昏暗的光线中,他微微蜷缩着身体,单薄而孤寂,就像受伤之后躲回洞穴里独自舔伤的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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