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三十、特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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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亦萧没有立刻回答,似是不知如何开口。
裴亦鸣猜到他可能是和朋友出去玩遇到什么事情了,到他旁边的真皮沙发上坐下,把眼镜放在茶几上,做出一个准备长谈的姿势,循循善诱地说:“三儿,有什么事就跟二哥说,如果是难题,哥帮你想办法,不要一个人憋着。”
“嗯。”裴亦萧点点头,“没什么事儿……不是,就是我有点难受……想不通……”
裴亦鸣不做声,只是鼓励的看着他。
这人的长相其实和裴亦萧有80%的相似度,也是极俊美,但在眉宇间,比裴亦萧多了一份稳重和斯文,他的眼睛也是桃花眼,平时在金丝眼镜的遮掩下,显得不怎么出众,但一取下眼镜,立刻就能看出上挑的弧度,十分的迷人,但更多的则是精明的感觉。他其实并没有度数,纯粹是用眼镜遮挡眼睛。由于长期坚持晨跑和锻炼,他的身材比较健美,一看就比裴亦萧大一个号。平时说话温文尔雅,做事也极有条理,裴家父母非常信赖他,家中很多事情都要听他的建议。出去玩也是一个圈子里较杰出的人物,很受人敬重。
裴亦萧一直对他十分亲近,大概还是由于刚一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他的缘故。另外,裴亦鸣在各方面都很照顾小弟,裴亦萧常常想,有这样一个二哥真是件幸福的事情。
在裴亦鸣的盯视下,裴亦萧还是艰难地开口,“今天出去……死了人……”
裴亦鸣手一抖。谁死了?
“哎不是,”裴亦萧晃晃脑袋,这么说话容易让人误会,他重新斟酌词句道:“今天出去,本来好好的,结果孙修智开车撞到人,而且……”他咽了口唾沫,“他又开过去轧了一遍,把人轧死了……我就是想不通,为什么他能这么干。他还找了几个人去顶罪,还想让我们去帮他作证,说车不是他开的。我不愿意,和他吵了一架。”
裴亦鸣了然。把脊梁往后一靠,“然后你就回来了?”
“嗯,”裴亦萧点点头,“我很难受,二哥,我想做点什么……他说要是我乱说,会伤了我们两家的和气……可是,我就是很愤怒!”
裴亦鸣没有立刻开口,而是抽出一支烟,点燃,问裴亦萧,“要吗?”
裴亦萧摇头,眼睛热切地盯着他,“二哥,该怎么办?难道,就让他这样逍遥法外?”
裴亦鸣的脸隐藏在烟雾里,表情看得并不是很清楚。他沉默不语,只是吸着烟,用食指点了点烟身,把烟灰掸在青花瓷的烟灰缸里。
气氛一时有些凝滞。裴亦萧突然觉得自己不应该问这种傻话。如果是以前的裴亦萧,哪有这荒唐的正义感。而裴亦鸣是裴家最了解裴亦萧的人,他会不会怀疑……
裴亦萧沉不住气,偷偷地瞟了一眼裴亦鸣,有些心虚地嗫嚅道:“其实我也不是要做什么,只是心里有些不痛快。”
裴亦鸣微微笑了一下,却莫名其妙地讲起了其他的事,“萧萧,我给你说个故事。……去年去看爷爷的时候,爷爷给我讲起了他年轻时候的事情。……那时共和国还没有成立,他不过是个穷山村里的放羊娃,稀里糊涂的在村子里一个读过书的文人的鼓励下,和几个同伴一起参加了革命军。那时是真的很苦,爷爷从小是孤儿,吃百家饭长大,饥一顿饱一顿,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树皮草根是常啃的,能吃顿糙面馒头就是过年。他跟着出去干革命,其实也是因为听说革命军里待遇不错,吃得饱还发衣服,还有肉。并没真想着解放啥啥的,恐怕那时他连‘解放’这俩字都没听说过。”
他的声音很有磁性,裴亦萧渐渐听得入迷。
“……到了队伍里,有人看爷爷聪明,便教他识字读书,参加文化班的培训。爷爷很用心,慢慢超过了不少人,成为那支队伍里的骨干参谋,打仗的时候人在后方又安全,其他人还得听他的。时间长了,他觉得在那支队伍已经没有什么发展前途,便辗转找到了另一个更大的队伍,跟着更有本事的人一起干。而因为身份地位的提高,他受到的尊重更多,生活过得更好。旁边的警卫兵吃的馒头夹肉,他就每顿都是有荤有素有白米饭。后来革命成功,到了京城,论功行赏,爷爷运气不错,分到了一个很好的部门,上面的领导也是革命队伍里数一数二的头领。分了房子还分了老婆,”裴亦鸣笑一笑,接着说:“分的东西都比别人多。他偶尔还会想起原来山村里一起出来的人,不过那些人没什么作为,哪里能够想到他已是国家干部。”
“再后来,在那场浩劫之中,爷爷明哲保身,没有犯过大错,出身也是绝对的红五类,说话做事也极有分寸,因此没有受到什么冲击。二十年前更是做出了正确的决定,所以才能够到今天依旧是住在那个古建筑群里一直不曾改变。爷爷现在吃的用的,你不要看简单,却全部都是精挑细选绝对国产的,实际上外国的牌子根本比不上真正国内特供。菜是专门的特供菜园,酒是专门的特供酒厂,衣服布料都是最优质最精心的材质和剪裁,连他的拐杖都是杭州雕工阴沉木的。”
裴亦萧仔细想了想,裴老爷子的拐杖确实似木似石,乌黑光滑,不是凡品。
“那天我还特意问了问爷爷,”裴亦鸣抽完了一支烟,把烟摁熄在烟灰缸里,然后两手放在沙发扶手上,“我问他,不是经常看见您老人家忆苦思甜吃糙米粗粮的吗,您这一说怎么觉得像是您很享受现在的生活呢?爷爷说,‘你以为我吃的真的是糙米粗粮吗?就算是,那也是最绿色原生态的,别的地方吃不到,我吃的粥里有鹿茸,我喝的汤里有虫草,我穿的布鞋是纯手工纳的。’爷爷还笑道,不是他想要这样吃这样喝,只是他的地位决定了,他必须这样。如果他真的吃了地沟油的饭菜,穿了外面地摊上的衣服,那叫那些跟着他的人怎么办?”
裴亦萧似乎听出了一点什么,但是又抓不住那层意思,他愣愣地看着裴亦鸣。
裴亦鸣又勾着嘴角笑了,“爷爷还说,人啊,你是处于哪个地位,那你就得有匹配的特权。权力没有好坏,关键看你如何使用。同样的,和你一样地位的人,也会有同样的特权。这是没有办法改变的。你只能做好你自己。”
裴亦萧又被裴亦鸣这一番话弄得神魂颠倒。
裴二哥啊裴二哥,你是借着裴老爷子的故事来专门讲最后一句话么!
裴亦鸣轻松地站了起来,喝了一口水,说:“我在放《穆赫兰道》,你看不看?”
裴亦萧傻傻摇头。
裴亦鸣看他那傻样实在可爱,笑着在他头上随手胡噜了一把软毛,没说啥就走上楼了。
裴亦萧在沙发上坐了一会儿,也回了房间,躺在大床上,闭着眼睛思考。
他现在生活的圈子很小,只有这么几个朋友。其他的人也认识,可总是觉得缺少点什么。别人尊敬他,满嘴恭维话,但就是不会认真地和他做朋友。
而裴亦萧以往认识的外面的人群,因为不熟悉也不喜欢,所以都基本断绝了来往。林成原来在班里系里还是有那么几个好哥们儿,但现在顶着裴亦萧的脸,也不可能再去找他们一块儿玩。
归根结底,就是裴亦鸣刚才说的,你是什么样的身份地位,你就有什么样的特权,还得加上一句,就有什么样的朋友。
裴亦萧这帮朋友是从小玩到大,最知根知底的一个圈子。而他们这帮人,其实是政府大院里最不上道的一批,从小娇生惯养,又受家庭荫泽,好的没学,坏的全部学遍了,没有一点道德和廉耻。反正他们也不愁前途,以后随便安排个工作,或者自己做生意,都没有问题。整天唯一考虑的,就是怎么浪费自己的生命。
今天孙修智撞死了人,刘晨给他作证,杨浩没那么傻把自己牵扯进去,但也不会说什么,段益也不会,而他裴亦萧,就算不爽,就算愤怒,就算真的告诉了别人,就算他去报了警,孙修智依旧不会有事。他心底深深的明白这一点。
这是规则决定的,这个社会的规则。
裴亦萧把脸埋在枕头里,久久不愿意出来。
我不是这样的人。裴亦萧心里默念着。
裴亦鸣还在看电影,却有些心不在焉了。刚才那一番话,如果是以前的裴亦萧,他是绝对不会说的,因为说了对方也听不懂。可是这新生的裴亦萧看起来彷徨无助,用濡湿黑润的眼睛看着他的时候,他不知不觉就给他上了一课。想来也不是第一次给这傻小子上课了呢。自己倒越来越像一个好哥哥了,呵呵呵。
嗯,最近太无聊了,还是得去找点乐子……
裴亦鸣头疼地想着。
裴亦萧在家里呆了两天又去上课。这件事仿佛没有发生过一般,新闻里也没有爆料。
过了一个月,杨浩和孙修智几个一起在会所喝酒唱歌,孙修智没有叫上裴亦萧,杨浩也没有。
“怎么样,哥们儿还不是没事!”孙修智十分得意地揽着身边的一个清秀小男孩,低头在那男孩脸上使劲亲了一口,惹得那男孩猫一样往他身上蹭,他哈哈大笑。过一会又灌下一杯酒,有点愤愤地说:“哼,我算是看清那姓裴的了。”
“萧儿又怎么你了?”杨浩腿上也坐着一个漂亮的小男孩,和孙修智身边的长得有点像,似乎是双胞胎。他的手在那男孩背上抚着,男孩惬意乖巧地靠在他身上。
孙修智哼了一声,“那天他说的你没听见?说什么蓄意谋杀自首啥的,他当哥们儿是傻逼呢?靠,没他在还舒服点!这半年只要他在场,玩得一点都不开心,扭扭捏捏不像个男人!”说着还泄愤一般地掐了怀中男孩的腰一下,掐得男孩猛地抖了抖,眼睛很快湿润了。
杨浩淡淡地说:“他不是没去乱说么,你还在记恨?”低头喝了腿上男孩递来的酒。
他们这场聚会,包厢里全是十多岁的小mb在作陪,一个女的都没有。段益平常老实,这会儿也抱着一个男孩在嘴对嘴的啃,啧啧有声。刘晨专门叫了几个上次给孙修智作证的朋友一起来玩,想把他们都拉进这个小圈子。但显然杨浩和段益不怎么热心,孙修智也是爱理不理的。那几人坐在包厢另一边,倒玩得起劲。
“靠,上次你俩跑得快,追到他没有?”孙修智还在介意,“他跑哪儿去了?”
段益听到这话,顿了一下,虽没看往这边,耳朵却竖了起来,听杨浩的说辞。
杨浩把男孩放在一边,反拿酒去灌他,满不在乎地说:“别提了!我和小段跑了大半个城,愣是没追上!后来我去他家找他,一直说不在,打电话也不接。刚想回去看看你那边的情况,你就说已经解决了,我们就直接回家了。”杨浩说这些话是张口就来,像真的一样。
孙修智也不会全信,鼻子里哼了一声,“后来呢,这几天找那小子没。”他还是有点怕裴亦萧说出去的。
“没去。”杨浩还是淡淡的,“找他干什么?”
“你俩好得都睡一张床了,你怎么就没去找他?”孙修智居心不良地问。
“告儿你,孙子,”杨浩很认真地看了他一眼,“这话别乱说。我跟他没有。”
孙修智难得见到杨浩这样的神色,顿了一下,又淫-荡地笑起来,“真没有?”
“我操,你废话呢?”杨浩不耐烦了,“说没有就是没有!”
“唉,你还真是够柳下惠了,放在嘴边的肉都不吃……”孙修智啧啧两声,“萧儿那张脸,那小眼神儿,那个身子……你早跟哥们儿说没有,哥们儿就上了……”
“孙修智!”杨浩脸色暗沉下来,“萧儿是打小一块儿玩到大的发小,你最好不要再让我听见你用这种语气说他。”
孙修智讪讪地哼两声,转而对怀中的小mb又掐又捏的撒气。弄得那小男孩想哭又不敢哭。
杨浩喝了一会儿酒,突然操了一声,抓起腿上的男孩儿就走了出去。
孙修智:“切!假正经。”
杨浩在另一个包厢办完事,先把那男孩儿打发走,坐了好一会儿,掏出电话来打给裴亦萧。其实他刚才说的都是假话,那天之后就没有跟裴亦萧联系过,也没去找过他。因为他觉得裴亦萧说不出是哪里非常的陌生,陌生到他们二十年的交情,都有些看不透。
“喂?浩子,”电话那头的裴亦萧声音无精打采的,看时间应该是已经睡觉了。
杨浩喉咙动了两下,笑道:“吵醒你了?”
“没。什么事?”裴亦萧声音清亮了一点。
“就是想跟你说说孙修智的那个事儿。那人已经顶罪进去了,过失杀人,判了三年。估计过不了多久就会保外就医,或者最多坐个一两年就会假释。”
“哦。”裴亦萧闷声应着。
两个人沉默了一会儿,裴亦萧问,“还有什么事儿吗?”
“没,你睡吧。”
电话挂断。杨浩用头抵着手机,好一会儿才放下来。
还是有了隔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