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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进宫愿山河无恙,国泰民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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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中难得见新鲜面孔。

偌大的一座禁宫, 再如何宏伟华丽,不能走出去, 也只不过是个华贵的牢笼。

四四方方,抬头便可望见遥不可及的天际。

今上身边的汪总管站在檐下望一会儿,微微叹口气,便招来小内侍:“昨夜你当值,今上什么时辰睡的?”

“又是过寅时才睡下。”小内侍低声道,“今上昨日批完折子,都四更天了。”

汪顺数着时辰,今早是辰初便醒了,满打满算,也不过睡上两个时辰。

再怎么年轻, 也不是这样熬身子的。

今上确然年轻来着,数年前被太后寻回时,瞧着比寻常十一二岁的孩子, 还要小些。

年岁小, 心智却不小,如今虽然才十七岁, 与朝中四十七、五十七的臣子说话,还能压上一头。

汪顺打小就在宫中服侍,他当年头一回见今上,便瞧出,这是个实打实的君王苗子,眉目间天生的威严气度, 与高祖简直一模一样。

今上生得并不像他的生父永王,更不像永王妃,反而像极了他的祖父, 高祖皇帝。

太后,如今该称太皇太后,见到今上第一面,便涕泪纵横。

想起整日吃斋念佛的太皇太后,汪顺又叹一口气。

当年太皇太后与先帝夺权,京中议论纷纷,指责太皇太后妄图染指朝纲,扶持小皇孙登基,也不过为寻个傀儡,以方便日后垂帘听政。

但今上即位后,太皇太后将大位皇权完整地交出,包括兵权,也在朝政稳固后的第二年,就交还了,未有任何拖延。

太皇太后又变回那个端庄平和的『妇』人,每日为高祖皇帝诵经,不理朝事,也不见外臣。

当年整个宫中,也大抵只有汪顺一人相信,太皇太后什么都不图,她只是想为亡夫报仇。

尽管高祖当年,并没有多倾心于她。

汪顺思绪浮浮沉沉,耳朵却还灵光,身后殿门一响,他便赶紧迎上去:“几位大人慢走。”

想是西北战事终于收尾,数位大人面上都格外开怀。

行在最后的是位年轻的尚大人,刚踏出殿门,却又听得殿内清越的声音:“云朝。”

尚云朝尚五公子,与今上于民间时曾为同窗,去岁新科及第,一举便得中状元。

这位状元郎,可是今上眼前的大红人。

汪顺不敢怠慢,果然又听得今上唤他:“汪顺,你来。”

汪顺匆匆进去,便见得今上仍坐在案前看奏书,略一抬眸:“昨儿公子送来的桂花糕,给云朝带些回去。”

“我日前还说,苏老板来了也大半个月,也不知陛下何时才能想起我来,能让我顺点口福。”

尚云朝弯起眉眼,“单有桂花糕么,陛下?”

今上在民间长大,并不喜欢身侧之人如何低眉顺眼、敛声屏气,但这样随意的口吻,也并非人人都敢用。

尚大人说了,年轻的君上也不恼,只笑着望向汪顺:“看看还剩一口什么,都给他包上。”

汪顺笑笑,却是甚为为难:“陛下恕罪,别说一口,现下什么都不剩了。您昨儿吃罢,还说要去看苏老板,这不还没去么?”

阿言顿一下,方想起,确实是昨日喝茶时,顺手吃完了,而后来了一封加急,他便未动身。

他尚未开口,便听得尚云朝扬眉笑道:“陛下想是成心逗我来着。巴巴地吊我这些日子,如今给一口蜜枣,还是个干枣核。”

阿言便从案后抬头笑笑:“你这话说的。汪顺,朕可曾许给尚大人吃食?”

汪顺笑笑,自然不答话,尚云朝便笑道:“陛下若抬出身份,那臣也不敢再张口。恐怕苏老板回头累着,陛下还要与我算账。”

“好话都让你说了。”

阿言起身,又笑笑,“你先回吧,我去看看苏老板,顺得一口,就留着明日给你。”

“那臣多谢陛下。”尚云朝笑『吟』『吟』行个礼,又道一句,“臣给苏公子问安,也问傅先生安。”

阿言点个头,便瞧向汪顺:“公子起了么?”

“起了,方才还来过一趟。说是给陛下煮了一碗云吞面作早膳。”

汪顺跟着他向外走,“陛下正议事,奴才只能让苏公子先回去,公子说面坨了不得吃,便也没放下。”

天气清凉,廊外淅淅沥沥,落着绵密雨水,叮叮当当地敲在琉璃瓦上。

阿言偏头笑笑:“没留下给你吃么?”

留倒是留了。

汪顺恭顺低眉:“公子做给陛下的吃食,奴才怎么敢吃?”

这就是宫中的不好了。

一份吃食,都这样大的规矩。

苏遥『性』子随和,一开始时,都很是吓着他跟前的这些人了。

阿言也纠正过,但这些人自小在宫中,走个路都按规矩,根本掰不回来,也就由他们去。

他便撇过这话,又问起:“还说什么了?”

“苏公子问,午膳要不要去他那里吃,晨起送去许多蟹子与虾,陛下若是去,公子就蒸上。”

这个时节,蟹子正肥。

阿言又弯弯眉眼:“公子来这大半个月,御厨们省心一大半吧。”

汪顺也不由笑道:“御膳房前日还来问老奴,能不能跟苏公子学两手。但陛下嘱咐过,公子身子不太好,老奴便拦下了。”

这位苏公子确然是个妙人。

汪顺对此人早有耳闻,当真见到,才明白今上为何时时念起这位大美人。

别的不提,单一手厨艺,也能让人记上一辈子。

今上把苏公子恨不得捧在心上,连个礼也不让行,汪顺才不能让御厨整日把人箍在灶台。

人进宫是来看陛下,不是来教你们做菜的。

再者说,傅先生也不许。

这位傅先生,汪顺也记得很清楚。

别的不提,单论心黑手毒,寻常人都招架不住。

傅先生也把人捧在心尖上,吃个饭恨不得连筷子都不让人动,汪顺哪能把人从他身边剥开。

虽然苏公子本人没架子,汪顺也应对得很小心。

也兴许,正因他这样没架子,才能得今上如此爱护。

苏公子来了大半月,今上的心情都好多了。

西北战事绵延一年有余,今年春日,以国朝大胜为止,京中刚庆贺不久,却又传来战后灾疫,折腾到如今,才终于收拾妥当。

今上心情很好,踏进广华阁,心情便更好。

雨小一些,并不沾衣裳,吴叔正在摘桂花,上前行一礼,又笑道:“苏老板与大公子正在灶房抓螃蟹,好好的一篓子蟹,突然跑出来一只,也不知道跑去……”

吴叔正说着话,便瞧见苏遥跑出来:“我看见它了!刚才在桂树底下!”

傅陵急匆匆跟上来:“哪儿呢?我怎么……啊我也瞧见了!”

阿言顺着二人目光瞧去,刚一逡巡,便见到一只黑乎乎轱辘轱辘地爬出来,跑得甚快,阿言把扇子往汪顺怀里一扔,一个眼疾手快,把大螃蟹拎起来。

汪顺给吓个魂飞魄散,忙去接手:“陛下可不能碰这东西!仔细伤到……”

阿言故意拎着大螃蟹于他眼前晃晃,青蟹张牙舞爪,汪顺嗷一声蹦开三丈远。

一院子人皆笑开,汪顺惊魂未定,捋着胸口:“陛下怎么能吓唬老奴呢?老奴这三魂七魄都快飞了……”

汪顺这种在宫中养了几十年的,还不如阿言有些胆量。

不过今上寻常沉稳威严,不会如此孩子气地逗人。

也就是见到苏公子,才是从心至身的放松状态。

今上也不过十七岁而已。

汪顺便凑着上前,苏遥已将蟹子收回去,对阿言笑道:“好肥的一只,待会儿留给你吃。今日中午和我一起吃么?”

阿言自然点头,又略带歉意:“我有两三日没来看公子……”

“你不来,我们自己玩就是。”

苏遥伸个手,又发觉阿言已比他高出不少,只好拍拍他肩头,复笑笑,“傅先生对这宫中,也很熟的。”

阿言这时对傅鸽子的态度已好上很多,终于不是“狗男人”了。

傅陵自知不如苏遥与他亲厚,便也只凑着说上两句话。

“我瞧着公子在摘桂花,广华阁的桂花并算不得好,若想要好的,去广渡台。”阿言又看向傅陵,“广渡台不远,傅先生记得怎样走吧?”

“前日去过了。上林苑漂亮,你那日陪我逛上一半,我又与傅先生逛完两遍了。”

这宫里说大也大得很,说小,却也小。

除了上林苑太『液』池,便只剩连绵不断的亭台楼阁,廊庑转廊庑,宫室接宫室,人虽多,却都规规矩矩,也挺闷。

苏遥来上大半月,就逛过两次上林苑了。

可想而知,阿言平素有多无聊。

苏遥巴不得多陪陪阿言解闷,但阿言也不如他这样闲,每天忙不完的政务。

苏遥只好退而求其次,多给阿言做些好吃的。

想起桂花,苏遥又笑笑:“那里的花漂亮,自然是给人看,不好拿来吃。这里就足够,我再给你做些桂花糖。”

阿言点个头,又吩咐汪顺:“皇祖母最喜欢桂花,记得折两支,待皇祖母送完经,就送过去。”

太皇太后与今上的关系一直还挺和睦,汪顺也就应下。

又听得今上笑道:“我不大爱吃桂花糖,但云朝却喜欢。公子要做,我能送些给他么?”

若是月前,汪顺听得这话,非得吓傻,今上随手赏个东西,还得问苏公子意思?

但如今他已明白苏遥于今上心中的分量,便也不再咋舌。

这是苏遥千里迢迢来,做给他的东西,怎么能随手送人?

今上对苏遥看重至此,若非亲眼所见,汪顺也不敢信。

苏遥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可惜今日的吃食不能送出去,麻婆豆腐他也爱吃。”

“公子又做川味菜吃。”阿言明显甚为高兴。

苏遥便让他去坐坐:“还蒸螃蟹,先等着。”

今日这顿格外丰盛,从宫保鸡丁到水煮鱼,都是麻辣鲜香的川菜,铺陈一桌子。

还有两笼热腾腾的整螃蟹,蟹黄都流出来,甚为肥美。

傅陵拿起一只肥大蟹子,先让阿言一句,就给苏遥剥开一小碟子蟹肉蟹黄。

他剥蟹的手法格外灵巧,汪顺都看得眼花缭『乱』。

傅鸽子推来一小碟姜醋:“蘸着吃。”

二人这副恩爱模样,阿言已见过许多遍。

也放心下来。

他从前没有身份,只担心傅陵这样的世家子弟欺负苏遥,但后来听闻傅陵救苏遥时所做的事,便也信了他的一片真心。

如今看来,也没信错人。

信错了也不要紧,苏遥背后是他,给傅陵十八个胆子,也不敢把苏遥怎么样。

阿言这顿饭吃得甚为畅快,堪堪吃罢,正坐着与苏遥剥橘子,又听得汪顺来喊:“宁远侯到御书房候着了,陛下与他约好今日见面的。”

苏遥不由道:“若是忙就先走吧,左右我还要住个把月,不急。”

阿言只好停手,将刚开个口的橘子递给傅陵,笑笑:“也不是什么急事。公子知道宁远侯么?与沈家九公子结亲的那位将军。”

自然是知道。

沈国公家的九公子模样周正得像画样子,上赶着说亲事的高门大户,能从旧京排到大西北,旧京中无人不知。

排到大西北这话,本是旧京中说着玩,谁知,还真让从西北回京述职的宁远侯给英雄救美救走了。

旧京那时传得沸沸扬扬,颇是桩茶余饭后的美谈。

阿言又弯起眉眼:“他这次回京,已同我说过,想让我帮他给二弟赐婚。宁远侯的二弟是个跳脱『性』子,在军中历练几年,谁知就喜欢上边塞共事的一位文官了,闹得军中都知晓了。”

“这位年轻文官,可在西北战事与灾疫立功不少。说来公子也熟悉,正是许泽许先生。我原本有意,将他升入京中,可如此一来,倒不好硬让人分开了。”

苏遥倒不甚意外。

许泽当年进京赴考,春闱也是一次得中,只是名词不高,去了座边塞小城任职。

他原本与苏遥断了联系,但两三年前,又开始陆陆续续地通书信。

也与傅鸽子写过一封,只是苏遥并不知道。

许泽遇上苏遥时,年岁正小,又处在一无所有的状态,于那时见到苏遥这般温和亲切之人,实在很难不动心。

但他一无所有,又不甘留于旧京做一辈子画师,便独自一人去寻前程了。

他选择前程,便是主动退出,再不可能与苏遥有任何机会。

许泽也明白,因而头几年,很是有些不甘心。

但这分不甘心,在他忙于西北边塞事务之时,便也渐渐放下。

他对苏遥的爱慕,或是依恋,终究在时光中消散。

本来么,初恋就是用来纪念的。

他忙过几年,便察觉,如今就算把苏遥给他,他也不大愿意与苏遥在一起了。

时间无法倒回,人也总是会变的。

许泽想通之时,窗前正是一轮皎洁的明月,落在苍茫山脉间,像一层素素的银霜。

他便念起那年于大慈安寺抽到的糕点——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

或许一切都是命运的机缘巧合。

那命运待他并不薄,他遇上了一个磨人精。

宁远侯的二弟,与他哥哥一点都不一样,又张扬又跳脱,像旷野上炽烈灼热的日光。

许泽还挺喜欢这轮小太阳。

他与苏遥的书信中,也隐约提起。

苏遥知道些,今日才得知这小太阳,原来是宁远侯的胞弟

阿言又给苏遥倒盏茶,笑笑起身:“我且去听听他如何说,改日再来看公子。”

苏遥将他送出门,雨珠子却又大起来。

汪顺瞧着今上唇边一抹笑意,不由笑叹:“若是苏公子能一直住在宫中,陪着陛下,就好了。”

阿言笑笑,偏头瞧他:“我可不舍得。”

汪顺也不过如此一说,若能从笼子出去,又有谁想在此处待一辈子呢?

但他抬头,望向这位年轻的君上,便莫名觉得,今上是愿意的。

“因为比起出去,我更愿意在此处。只有这样,天底下才会有更多像苏老板这样的人。”

阿言似乎察觉他的想法,随口笑道,“四海升平,长治久安,才能保得天下的黎民百姓衣食无虞,一生平安喜乐,不是么?”

我愿苍生再无疾苦,愿江山再无战事,愿这太平盛景,能长长久久地绵延千古。

若山河无恙、国泰民安,便穷尽我这一生,也是值得。

阿言笑笑,瞧着檐外潇潇风雨,又不由停住脚步。

也不知来日青史,会如何书写我,但我想,青史也无需记下我,只要将这繁华盛世、锦绣红尘,略取一笔,供后人窥探一二即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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