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第67章她的故事说到这
66读书 www.66dushu.com,最快更新珍馐娇娘!
今日中午吃春笋肉丝面。
陶锅不适合煸炒, 也无法大火炒菜,只是炖煮倒是没有太大问题。
时间还算宽裕, 姚珍珠便直接把从猪腿上切下来的肥肉放入锅中,中火熬油。
李宿闲来无事,又在林间练剑。
以往在宫中,姚珍珠很少见他练剑,大多都是打拳。
这会儿见他站在风吹影动的林间,一身月白长衫,猿臂蜂腰, 身长玉立。
一阵微风拂来, 枯叶幽幽从枝头飘落,李宿身影微动, 手中那长剑划出一道优美的光霞。
啪的一声, 枯叶应声裂开两半。
李宿脚下辗转腾挪,舞动长剑在林间飞舞,一片刀光剑影,一派蛟龙之姿。
端是赏心悦目。
姚珍珠得差点忘记锅里还熬着猪油, 一瞬有些入『迷』,直到李宿收势转身,她才仓皇低下头, 脸却悄悄红了。
这会儿工夫, 油熬好了。
姚珍珠用竹筒把油盛出来, 放入多烧好的那个空碗里, 然后才把切好的肉丝放入锅里煸炒。
肉一变『色』,就放入笋丝。
春笋炒肉都炒好,姚珍珠便倒入小半锅水,然后取出她珍藏的面饼。
这面饼大约她的巴掌大小, 每一块都轻飘飘的,大约只有一两一块,她包袱里一共带了六块,也就差不多一斤的量。
姚珍珠了,有点舍不得一次都吃完。
李宿倒是说:“都吃了吧,无妨。”
姚珍珠又了一眼刚挖的地瓜,心一横,道:“吃吧,既然要吃就吃痛快了。”
姚珍珠把六块面饼全部下入锅中。
顿时,一股熟悉的麦香味钻入口鼻之中。
无论是姚珍珠还是李宿,都不约而同吸了吸鼻子,感受着久违的麦香。
姚珍珠道:“原我就爱吃面条,许多时日不吃,觉得更香了。”
李宿嗯了一声,目光也盯在陶锅里。
柴火咕嘟嘟,面条飞快被煮散,由纠结在一起的别扭形状变成了舒缓的丝条。
姚珍珠用筷子打散面条,让它们可以尽情吸收汤汁里的笋香和油香。
李宿突然问:“你怎么会想起做面条带在身上?”
这个问题问得突然,姚珍珠显然没甚准备,这会儿不由有些愣神。
姚珍珠沉默了许久,久到李宿以为她不会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她才开口:“因为饿怕了。”
姚珍珠的目光就放在锅中,一丝一毫都不肯挪开。
“殿下,您饿过没有?”
李宿道:“饿过的,不过……不算久。”
“幼时我想见先太子妃,是太子妃娘娘不愿意见我,我就闹脾气没有用午膳。”
太孙殿下不用午膳,伺候的宫人都要被责骂。
当时太子是不会管李宿的,太子妃又只在她的兰溪园养病,东宫中能管李宿的,唯有『奶』娘冯氏。
可冯氏毕竟只是『奶』娘,归根到底,她是李宿的仆从,是伺候他的奴婢,即便称呼里有娘这个字,也毕竟不是亲娘。
小主人要饿着,闹脾气不肯吃饭,冯氏只能哄着劝着,却不能命令他必须要吃。
于是,小小年纪的李宿就这么饿了一整日。
可最终,太子妃柳氏也没有见他。
对于这个儿子,她从来不会多一眼,无论他何努力,何讨巧,何乖巧听话,她都当他不存在。
可年幼的李宿却不知道,为什么母亲这样讨厌他,为什么他都饿病了,母亲也不会关怀他。
后来,李宿慢慢长大,也渐渐明白各种缘由。
他意识到,年幼的自己是多么无知又可笑。
他同柳氏永远无法作为普通母子那般相处。
“我当时饿了一整日,饿得差点晕过去,被太医禀报给贵祖母,重新开始用膳。”
姚珍珠安静听着李宿的话,在他平静的语气里,却听出隐藏在心底深处的心酸和无奈。
人人都羡慕李宿天潢贵胄,身份尊贵,可他却不凡俗百姓,生来便无人关怀牵挂。
姚珍珠轻声道:“殿下,其实饿着不是什么好事,您不应该为了旁人伤害自己的身体。饿的时间久了,活都不想活。”
她话音落下,又说:“不过殿下当时年少,哪里懂得这么多大道理,大道理说白了,不过是跌倒的次数太多,从伤痛里总结出来的经验罢了。”
“孩子的世界里,最不需要的就是伤痛。”
李宿没想到,自己竟然被她安慰了。
他顿了顿,问:“你噩梦时,一直说自己好饿,青州大灾那一年,一过得很苦。”
那又何止是苦。
姚珍珠进宫这么多年,同师父师徒情深,同王婉清姐妹亲密,她却从未说过青州大灾那一载究竟经历了什么。
“殿下,当年青州大灾,朝廷应当有邸报。”姚珍珠垂下眼眸,拨弄着陶锅里的面条,蒸腾的热气遮住了她的眼,也挡住了李宿的目光。
一州府大灾,朝廷应当全力救援,而非耳闻。
这两个字,是对朝廷最大的嘲讽。
李宿却未反驳。
当年的事,他虽年幼,却比姚珍珠要清楚得多。
那是洪恩帝为帝生涯里,最黑暗的一年,也是史书中逃不开的败笔。
洪恩帝在云霞七州和青州之间,做出了选择,他自己承担了骂名,也把有责任背负在自己身上。
青州百姓怨恨他,理应当,洪恩帝从未因此而降怒。
皇帝陛下都把青州大灾当成自己的过失,李宿就更不会替他找补,只是默默点头:“朝廷自是什么都知。”
后来青州百姓也知当时边关打『乱』,云霞七州即将被北漠攻破,大褚存亡就在一夕之间。
一旦北漠铁骑踏过汉阳关,大褚便再无宁日。
可那又怎么样?
被放弃的永远不是别人,是他们的亲朋好友,是他们赖以生存的家园。
李宿轻轻叹了口气:“你说,我听。”
这件事,这一段黑暗的过去,姚珍珠总要说出来。
要不然日日压在心底,终究会吞噬她心里有的光。
他不想让姚珍珠变得跟他一样,那样的日子太难过了,他不想她脸上失去灿烂的笑。
姚珍珠不明白为何李宿愿意听她倾诉,她现在却是想要告诉他过往的一切。
锅中面条香浓,出锅前姚珍珠洒了一大把地瓜苗,嫩绿嫩绿的,漂亮极了。她给两人一人盛了一碗青笋肉丝面。
香喷喷的面条抚慰了心中的悲痛,也让姚珍珠的情绪缓解下来。
“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她道,“殿下边听边吃吧。”
李宿哪里能吃得下去,姚珍珠此说,他还是颇为认真地吃了起来。
久违的热面汤下肚,荒芜的心也被安抚,李宿觉得身上立即有了力气,胃里也不再觉得空落落,一切的伤痕似乎都被这一碗热汤面抚平。
姚珍珠也在吃面,她慢慢的,把热气腾腾的面条吃下去,那些怨气似乎就自己消散了。
两个人默默把这一大锅面条吃完,最后连汤都喝干了,姚珍珠说:“终于吃饱了。”
李宿:“……”
李宿道:“以后多做一些。”
姚珍珠点头,跟李宿一起起身,从山洞出来一路往湖边行去。
“殿下,其实八年前的时候,我只十二岁,许多事请都不太记得了。”
“我就记得当时村子被大雪淹没,我家房子也遭了灾,为了能从屋中逃出,爹娘身上只来得及带一些体己,其余什么都没有。”
“寒冷冬日里,我们没有办法,只得跟着其他村往县城去求助。是到了县城,沙河县的县令却不让守城军开城门。”
没办法,流太多了。
当时灯笼山落雪,附近有村庄都被淹没,靠山吃山的穷苦百姓们一下子没了着落,只能一起往沙河县寻求避难。
流聚集在一起,足有数百人,这么多的人,会直接击垮沙河县,不仅无法让流得到安置,还会拖累整个县城。
县令当时没有开城门,对于沙河县的百姓来说,是一个正确的选择,对于流……
“当时许多人都绝望了,从沙河县去更远一些的枣丘县要走一天一夜,许多人都是半夜从家里逃难出来,身上没有御寒的棉衣,抗到沙河县时已是强弩之末。”
“那一年的冬日太冷了,冷得的人从骨子里觉得寒。”
李宿安静听着她的话,跟她一起回忆起八年前那一段过往。
他知道,这一波流四处碰壁,人数越来越多,最终,青州成了地狱。
因为朝廷下令,青州封道,有人一律不许外出。
青州可以『乱』,大褚不能『乱』。
姚珍珠说到这里,『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殿下,这些是不是太无趣了?”
李宿叹了口气:“你说,我在听。”
姚珍珠心里略微一松,她道:“当时进不去县城,好多人都很绝望,外面太冷了,不停有人晕倒,最后大部分人都不想再熬下去,准备去枣丘县碰碰运气。”
“我跟着爹娘一起往前走,感觉走了好久,走得脚趾都要冻掉了,还是没有到。”
即便他们到了枣丘县,也没能入城。
枣丘县的县令还算清明,特地让人在城门口施粥,又叫送了些破旧的袄子出来,也算是让流得以喘息。
姚珍珠垂下眼眸,略过中间那些颠沛流离,略过一路艰难喘息,直接来到洪恩二十年春日。
“我们在野地里搭了草棚,艰难开始开垦荒地,然而谁都没想到,那一年春日大旱,地里庄稼颗粒无收,有青州百姓都沦为了流。”
最惨的,自然是他们这样一早就遭了雪灾的灾民。
本来以为日子可以艰难熬过去,结果苍天再度给了他们无情的一击,肥沃的田地都干旱无果,更何况本就贫瘠的荒地。
普通百姓没有收成,家里余粮渐渐见底,朝廷迟迟没有支援,救济粮两月未到。
洪恩二十年六月,已经开始啃食树皮的百姓苦苦煎熬,最终没有等到朝廷的救济粮,他们等来的是铁甲长剑的无情士兵。
青州被封,无人可逃,无人可出。
最终,青州大『乱』。
————
原本青州便已动『乱』,这一封州,青州城内顿时沦为人间地狱。
姚珍珠家中只父母两个大人,下面领着个孩子,最大的十,小的八岁,根本无力对应这样的灾难。
好在她父母都不是软弱人,就这么熬了一个月,也没叫孩子饿死。
变故是突然发生的。
“我记得那一日突然下了暴雨,我们暂居的窝棚根本不能避雨,只得缩在角落里等雨过去,就在这时外面突然闹了起来,有人开始发疯,用不知道哪里来的刀到处伤人。”
在当时的情景之下,凡软弱些的人都会被『逼』疯。
“当时我被娘亲和哥哥护在后面,不清外面的『乱』局,只知道爹爹被那疯子刺了一刀,伤到了要害。”
姚珍珠声音很轻,却压抑着苦涩的痛。
“那样的时候,没有大夫没有『药』,”姚珍珠脚步略顿住,随即又往前走,“雨停之后,我们一起埋葬了爹爹。”
中间所有的煎熬和苦楚,她都没说,李宿知道,这是她心底里的心伤,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可那一字字,一声声,都能让人心中刺痛,眼底发热。
姚珍珠深吸口气,好半天没说出话来。
此刻,两个人已经走到了湖边。
微风吹拂,湖水『荡』漾,鱼儿欢畅。
这大好天光,朗朗乾坤,却无法弥补每个人心底里的伤。
就在李宿以为姚珍珠要说不下去的时候,她却再度开口了。
“爹爹走之后,日子就越发艰难了,我娘没办法,只能让哥哥看着我和弟弟,四处寻吃的。”
可当时的青州,几乎没有能吃的东西了。
“我们吃光了树皮,又开始吃干草,干草比树皮还难吃,吃了晚上总是胃痛,后来,窝棚四周开始有人吃观音土。”
李宿狠狠皱起眉头:“那不能吃。”
谁都知道观音土不能吃,那东西吃的时候确实可以缓解饥饿,可一旦吃下去,却无论如何排不出来,最后会腹胀而死。
那种痛苦,比饿死还要可怕。
“凡有别的办法,也没人会吃那个。”
说是观音土,可观音在何处?
凡人渡劫,地狱降世,不聊生。
佛说普度众生,度的又是谁呢?
“当时弟弟饿,哭着闹着要吃,我娘还打了他一顿,”姚珍珠声音越发低沉,“大人或许还能勉强苟活,孩子吃了只有死路一条,我知道我娘找东西不容易,就经常趁她出去寻食物的时候领着弟弟一起去地里挖草根吃。”
可草根哪里能挖到?
那一年的青州,就连地里的蚂蚱都被人吃光了,不用说草根,草籽都没留下。
到了洪恩二十五年,青州逐渐安稳下来,庄稼地里连杂草都没有。
“就这么熬着熬着,我们三个孩子还勉强能吃点东西,可我娘就不了。”
“那个时候我知道,我娘把食物都让我们兄妹,她自己整日饿着,饿到最后反而吃不下任何东西。”
“她就这么饿死了。”
李宿呼吸一窒,心口发紧,莫名的疼痛控制了他的心,也刺入他的脑海中。
诉说着没有眼泪,可倾听者却满心痛苦。
姚珍珠深吸口气,缓了好久道:“母亲过世之后,我们兄妹三人就跟着流一起到处找食物,可流的队伍太『乱』了,走着走着弟弟就不见了。”
一个八岁的孩子,在那样的『乱』世里,几乎不可能活下来。
姚珍珠道:“后来哥哥才跟我说,弟弟不是不见了,而是偷偷吃了观音土没撑过去。”
她年仅十岁的兄长,为了怕妹妹难过,便偷偷埋葬了死去的幺弟。
只是后来看姚珍珠一直想寻找弟弟,把真相告诉了她。
姚珍珠道:“最后就剩下我跟哥哥了。”
兄妹两个人就这么一路颠沛流离,从夏日走到了秋日,转眼树叶枯黄,冬日就在一阵又一阵的寒风里到来。
姚珍珠缓缓握住自己的手,似乎要自己一些温暖,也自己多一点的力量。
“虽然我还是饿,虽然还是没有食物,至少兄妹俩都还在,哥哥不肯放弃我,我也不想放弃他。”
兄妹两个相依为命,都怕对方因为自己的离去而无法存活,以全都咬牙撑着。
“果一直这么过下去,倒也不算太难。只是突然有一日,一伙人冲入了流中,嚷嚷了好些难听的话,我当时身子发虚,昏昏沉沉,没听清楚。”
“我,我根本不知道那一日发生了什么,只知道我再醒来时,哥哥便已经不见了。”
直到说到这里,姚珍珠哽咽出声:“同村的婶娘见我着急,便给了我一小块草根,让我嚼着吃,说我哥哥跟人去当长工,赚了钱再来接我。”
姚珍珠低声道:“这么说不过是为了安慰我,那一日肯定发生了什么意外,哥哥了解我,知道我一不会放弃他,也不会放弃自己。”
“从此,我就再没有哥哥的下落,”姚珍珠道,“我跟着流们蹒跚而,强撑着活到了隆冬时节,恰好青州解禁,附近的省府正在选宫女,我便去自卖自身了。”
姚珍珠说到这里,抬头向李宿:“我说完了。”
她的故事说到这里,就算是结束了。
因为一场天降横祸,她幸福的童年时光就此夭折,紧接着降临在她身上的,只有无尽的灾难。
这些事一直深埋在她心底,那一道道伤口似乎早就愈合,却偷偷在平坦的表面之下溃烂。
姚珍珠不停歇的噩梦,生病时的呓语,无不在诉说着她依旧未曾忘怀当年的痛苦。
她用开朗、乐观和勇敢武装自己,在这一层光鲜亮丽的外衣之下,她依旧是当年那个瘦得只有一把骨头的小女儿。
孤苦无依,满目疮痍。
以她总是饿,总是想吃,总是觉得自己没有吃饱。
那是永远也治不好的心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