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养小首辅 第279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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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里,有人说:“薛大人这是讥讽学生等?道不同不相为谋,学生等只是为天下读书人请命。”
薛庭儴哂然一笑:“本官并不讥讽你们,不过是真心盼望如此。你们有坚持是好的,但也该抬起头来看看外面,而不是只沉迷在圣贤书里,书越读人越迂腐,不知世务,不识民生疾苦。像你们这些的人,即使考中功名,也如同那有些人一般,为人愚弄,为虎作伥,鱼肉百姓,还不如不当这个官。”
“言尽于此,好自为之。”
说完,他便转身离去,背影在火把的光亮中,显得异常笔挺高大。
黑暗中,有人在低声议论什么,也有人在沉默思索着什么,谁也不知道。
黑暗退去,黎明到来。
随着时间的过去,越来越多的百姓来了。
有别地百姓,也有江南一带的百姓,这些人聚集在贡院门前,竟像是乡下的集市,热闹而嘈杂。
虽是都不认识,但彼此之间唠一唠,聊聊种庄稼,聊聊收成什么的,再说一说新政,顿时感觉就像多年没见的老乡。
与这边队伍日益壮大相比,那些士子们的队伍就有些不够看了。虽这两日也陆续有士子前来加入,可明显声势不如人。
这几天整个大昌都在议论一件事,那就是苏州贡院论新政辩会之事。
随着时间过去,越来越多的人知道苏州贡院的士子们罢考了,也越来越多的人知道钦差为此事在苏州贡院举行辩会的事情。
这一切少不了各地泰隆票号的帮忙,还有王记菜行、花坊等。通过这些散布在大昌角角落落的渠道,这个消息宛如一阵龙卷风,从南到北,人尽皆知。
这薛庭儴到底想干什么?
无数人这么说着。
甚至京城里,六部各司,乃至嘉成帝,都在这么说着。
说着的同时,有人心中高兴,有人心中恐慌至极,可惜都阻止不了这一切的发生。
……
越来越多的人汇集苏州城。
有农人、书生、商人,乃至平民百姓,其中不乏各地文人隐士。
这些人虽是没有入朝为官,但一直关心着朝廷大事,他们在民间影响极大,其中不乏一些当代大儒。
鉴于此,薛庭儴特意拖延了大会开始的时间,并放出消息,大会将在十日后开始。
这期间,越来越多的人加入两边。
那些面容憔悴的士子们,一改早先颓废之态,意气风发地与后加入的人侃侃而谈。而代表着支持新政的这一方,除了越来越多的农人到来,也不乏一些心怀天下、关心民生的有志之士。
只可惜时间越临近结束,罢考士子那一方的人不增反减,倒是百姓这一方,丝毫不改之前的势头。
又是一日太阳升起,新政辩会终于在苏州贡院门前开启。
不同于那些讲经大会,还布置个场地什么的,这里一切从简。没有桌椅,没有那些为了装面子的仪式,只是在地上铺了一层红毡,供这些参加大会的人席地而坐。
随着薛庭儴一句大家可以畅所欲言,大会就这么开始了。
没有人主持,场面杂乱了而无章,都是三五成群互相论证着。
他们不像是开辩会,倒像是彼此坐在一起唠家常,场地上密密麻麻的人头,让围观之人简直叹为观止。
而苏州城里也是万人空巷,似乎所有人都聚集到这里来了。
士子那一方的情况并不好,对方本就人多势众,若是碰到读书人还好,大家同一个层次,彼此讲的话也都能说清楚。可若是碰到那些种地的庄稼汉,那就真是秀才遇到兵,有理也说不清了。
你与人家之乎者也,他们说听不懂,让你说白话点。等你终于白话了,他们才不听你所谓的为天下读书人请命,而是跟你唠着以前的日子咋样,新政以后的日子如何。
一面跟你唠,一面抽着旱烟,还有人抠脚丫子的,反正怎么舒服怎么来。你慎重以待,人家不拘一格,你踌躇满志,人家嘻嘻哈哈,根本说不下去,只能望风而逃。
这场大会持续了整整三天两夜,无数人来围观,无数人又散去。
饿了有干粮供应,渴了有水,似乎不把彼此说服,就不打算结束。无数人被说得羞愧至极掩面而逃,也有许多人被气得七窍生烟,当场晕了过去。
所以说,论起吵架,有时候读书人真不如乡下人。
你若是好好说,那就好好说,你若是口出秽言,他们骂起娘来,简直风云变色。再严重些,你敢动手吗?你手无缚鸡之力,人家拳头捏起来钵那么大,足够教会你做人了。
这些看似貌不其扬的农人们,他们卑微低贱,任劳任怨,甚至打骂上头,也能忍下去。只要日子还能过,他们忍耐度超乎想象的高。
可若是动了他们的粮食,他们敢和你拼命,能维持不暴动,不过是因为心中抱着说服这些读书伢,让新政推行下去,天下百姓受益的想法。
这些人代表了全天下万万个农人,他们才是大昌的基石,只要拥有他们的绝对拥护,谁也翻不起风浪。
所以那些士子们所言的替天下读书人请命的说辞,在他们面前就是无稽之谈。
这场大会打从一开始,就注定是这些士子们输,之所以会形成现在这种场面,不过是有人在借此向天下宣告——
民心所向者披靡!你们还是歇歇吧!
……
位于苏州贡院斜对面一座二楼上,坐着几位身穿文士衫的儒士。
其中一位老者,道:“其实我们这趟可以不来,这位薛大人真是奇才。自古以来,民心所向者披靡,可真正能这般动用民心者的人却没几个。”
“幸亏此人胸有正义,若是奸邪之辈,万民堪忧。”他旁边的一位老者抚着胡须,目光停留在下放人群中那点耀眼的朱红色。
薛庭儴并未离去,而是作为百姓这一方入了场。
他在下场之时就说了,入场者不论身份,只论队列,不论输赢,事后绝不追究。
可惜没一个人是对手。这两日但凡有人与之辩论者,无不是被其讥得哑然无声,掩面而逃。
三日下来,还未碰见敌人,简直是一具人形大杀器。
“你俩又不入仕,倒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见两位友人只是含笑不语,这位模样狂放的文士满脸诧异道:“难道你们改变主意了?也打算去混个官当当,可你们这一把年纪了……”
此人实在不会说话,指着和尚骂秃驴,这不是没事找茬么。幸亏这二人都是修身养性多年,也是熟知这老友的秉性,都没与他计较。
“我二人虽是岁月不饶人,但所幸有学生数人,堪得大用。早先年不让他们入仕,是因着朝中乱象丛生,不愿同流合污,又保证不了光风霁月。如今看这薛大人似乎是个有大智慧大慈悲之人,以后前程绝不仅是于此。若是跟随于他,想必能做得一番大事,惠及百姓,也不枉他们读书一场。”
闻言,一旁数个中年文士俱是点头,这狂放文士倒是愣住了。
他看了看两个老友,再去看他们身边围站着的学生,以前只会讥笑两人没事找事,多操多少冤枉心,如今竟然有些羡慕。
三人中,唯独就他生性不羁,闲云野鹤,从不耐烦收什么学生。难道为了不让着两个老友比下去,他也得去收个学生什么的?
……
新政辩会在日落之前,终于结束。
其实到了最后,几乎是一面倒情况,多少人被辩得面容失色,惨败而归。
结果自然是百姓一方大获全胜。
看着最后一队人羞愧离开,薛庭儴笑了起来,笑得意气风发,笑得豪情万丈。
他拱手对场中为数不多的文士们道:“谢谢各位鼎力相助,感激之言多少话都说不尽,总而言之,薛某人替天下苍生谢谢诸位。”
几日下来,他嗓子已然沙哑,可满身气概全然外放,光耀夺目。
文官讲究内敛,一直以来薛庭儴都是收着的,可这一场却让他的收了许久的东西,全部释放出来,格外酣畅淋漓。
“薛大人多礼了,我等前来并不是为了虚名,不过是不忍百姓们受苦。其实这次我等并没有出多少力,还是这些老伯们厉害。”
这些文士们互视一番,由其中一人说道,他们的目光停留在一旁那些数不尽的喜笑颜开的农人身上,满是敬服。
活到老,学到老,他们今日也算是开了眼界。原本而来还抱着自己将力挽狂澜的心思,来到这里后才发现,沧海一粟,实在不足挂齿。
“既然事已结束,我等就不多留了,就此告辞。”
“若不是本官还有公务在身,定然美酒相陪。”
“以后还有机会的。”
一番短暂的寒暄后,这些来自天南地北的文士们便飘然而去。
薛庭儴这才将目光投注在那些农人身上,对他们道了谢后,又吩咐手下好好安置这些人。
等该吩咐的事都吩咐完,薛庭儴感觉到一阵空虚感。
他抬头眺望天际,也不知在想什么,直到胡三来到他的身边,他才宛如大梦初醒初醒,刚抬起脚步,却是一阵摇晃。
“大人。”胡三撑住他。
他摆了摆手,笑道:“我无事,就是累了。”
薛庭儴整整歇了一日,才缓过劲儿来,之后又投入忙碌之中。
他这趟来本就是为了平息贡院罢考之事,事情既然已经结束,乡试再考需得提上日程。要知晓有一部分士子罢考,还有一部分等着观望动静,这件事可耽误不得。
另一头,贡院里的考官早就急得头发白了,可朝廷没下命令,他们也不能离开贡院,直到收到乡试会在半个月后重考,才松了一口气。
同时,薛庭儴还没忘记司礼监捅出的篓子。虽然不是他办的,可加收商税也在新政之列,还得他来收拾。
他让人去苏州府衙提了案卷,又命人多处查访,才对事情的来龙去脉有了个大致的思路。
唯独让他感到棘手的是,那些被抓了的织户和工人,从律法上来讲,这些人罪大恶极,胆敢聚众暴动,不杀不足以解恨。可从人情上来讲,这些人虽有些是为了私利,但确实是李金忠太不是东西。
而这些人代表了整个苏州一带所有纺织业的人,真若是处置了这些人,恐怕民怨难平。
薛庭儴思索了一夜,将此事扔在脑后,打算就当自己不知这件事。
反正人也不是他抓的,他就算替司礼监收拾烂摊子,也是收拾加征商税之事。至于那些被抓的人,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谁抓的谁负责。
因为他这种不负责任的想法,让暗中等待钦差反应的人,都是心中惴惴不安。哪知什么也没等来,倒是让人吃了一惊,不过这是后事。
借着自己如今在苏州风头正盛,薛庭儴重提了商税之事。
他的法子很简单,在税收所的基础上进行整顿,又在门外贴了告示。
这份告示上所书是他对加征商税的一个归类,和施行办法。说是加征商税,实则税额定的并不高,比以前是多了一些,但总归来说,并不让那些织户和商户们伤筋动骨。
其实之前发生的事,事后回想起来,那些织户、工人乃至商户们也怕。一直心惴惴地等着,谁曾想又发生新政之事,耽误了许多日子。
如今见钦差没有追究,对这加税之事也默认了,也算是意外之喜了。
见一切都安排停当,薛庭儴就打算回京复旨了。
如今各地乡试还未罢,革新派在京中没有得力的人留守,他总怕京里那边又生了什么幺蛾子,所以急着赶回京。
他命人收拾打算启程,谁知卜彦礼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