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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十一章贺总,我们对一下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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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月一度的例行会议上,贺见山难得走神了。

汇报人正在复盘这一个月的工作情况,接下来他还会详细阐述下个月的工作计划和预期目标,但是贺见山已经没有耐心听了。

他在想一些关于林回的事情。

早上在办公室的时候,他因为一份投资案找了一本参考资料翻阅,结果刚打开便发现里面夹了一张a4纸:那是一份离职申请书,洋洋洒洒一页纸写满了公式化的申请离职的原因,看上去一切准备就绪,就差最后签名了。

这本书他只借给林回看过,这是林回的离职申请书。

那一瞬间,贺见山的心脏像是忽然从空中急速落下,随后他看见落款处打印好的日期是四年前。他轻轻呼出一口气,将离职申请书原样折好放在那一页,合上了书。

其实每一家公司,不管大小,人员流动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除了普通员工,万筑也不乏中高管理层跳槽或者跑去创业,贺见山从没在意过。但是刚刚看到那份离职申请,在意识到林回也有过想要离开万筑的念头的时候,他感到了一丝不知所措。

他似乎从没有想象过林回有一天会离开万筑,离开自己。

值得庆幸的是,这是四年前的了。四年前的某一天林回或许动过离开的念头,但是最后,他还是留了下来。

贺见山花了几分钟回忆了一下这个日期,隐约猜到了林回当时想要离职的原因。事实上,他敲下申请书的那一天平平无奇,但是往前推一礼拜,万筑发生了一件大事——一名员工在上班时间突然去世了。

这名员工名叫周东辉,企划部门的职员,在万筑出了名的老实,整天就是埋头写方案,做事一直勤勤恳恳。就在出事的前一天,他还跟同事开玩笑,说晚上睡觉梦见几个数字,准备买个彩票中个500万,谁曾想一天以后,他会突然倒在自己的办公工位上。出事之后,万筑在第一时间把人送去了医院,可惜还是回天乏术。医院开具的死亡通知上确认是心源『性』猝死,按照万筑的规章制度和相关法律政策,公司会赔偿给家属一笔抚恤金,再协助处理一些后续事情。

那段时间贺见山去了国外,很多事情都是林回出面。他其实心情很复杂,一来他也是失去过亲人的人,很能感同身受;二来从公司层面说,这事也要尽快妥善处理,降低影响。他一边督促行政部门积极跟进,一边联系周东辉的家人,想要商讨后续的补偿款事宜。结果谁都没有想到,在周东辉去世的第三天,双方面没见着,事情却忽然在网上发酵了。

起因是周东辉的妻子魏璇在微博上发了一篇文章,光看标题就挺耐人寻味的——《三问万筑——我的丈夫周东辉,囡囡的爸爸周东辉,周建国的儿子周东辉,你为什么离我们而去?》文章里说,呕心沥血的万筑老员工周东辉,遭遇职场霸凌,长期加班,去世前一个月还被无故降职降薪,心中一直郁郁不得解,而过度压榨最终也使得他倒在了自己奋斗过的岗位上。这篇文章以魏璇的口吻讲述,细节真实,情感真挚,里面每一个字都在控诉万筑压榨老实人,可以说是字字泣血,凡是点开看的人无不动容。

一石激起千层浪。

万筑在网络上的关注度向来很高,加上魏璇的文章也引起了很多人的共鸣,虽然也有人表示一家之言说明不了什么,没有真凭实据难以服众,但是当天晚上,在一些网民的群情激愤和各路大v的助推下,#万筑『逼』死员工#这个词条还是上了热搜,舆论一下子沸腾起来。

如果说网络上批评的声音还算在可容忍范围内,紧接着魏璇又接受了知名媒体《南华时报》的采访:报道的配图是一张仰拍的万筑办公大楼,阴暗冰冷的『色』调显得整个画面压迫感十足,下面一行醒目的小字:游走在钢筋水泥间的他们,是否想过被压垮的那一天?整个报道采访断案,春秋笔法煽动意味很强,各种充满主观『性』的文字看了令人血压直升,几乎是将万筑推到了所有人的对立面。

这是一篇檄文。

箭头直指万筑。

林回自然也看到了这两篇文章,说实话他是非常震惊和生气的。先不说里面提到的很多问题都不实,就魏璇说的“有l姓高管职场霸凌,故意降职降薪”那一条,里面提到的“l姓高管”应该指的就是他,林回。

林回仔细回想了一下他和周东辉的几次接触,基本都是围绕工作,交流顺畅,气氛平和,没有一点不快。魏璇说的降薪确实有这事,那是因为周东辉最近一年来工作状态特别糟糕,几次出的方案不是出现低级错误,就是敷衍了事;还接了很多私活,精力严重分散导致本职工作也受到影响,为此部门领导找他谈过好几次话。包括这次降职降薪也是因为他的领导忍无可忍了,希望公司将他调离岗位,实在不行就劝退。周东辉从进万筑开始就是做企划相关,只会写东西,人到中年,转岗是转不了的,但是这种工作状态也不适合再在原岗位上担任要职了。

人力资源部写了一份报告递了上去,提了几个解决方案,整体倾向劝退。林回查看了周东辉以往的工作报告,发现他做事一直都很认真负责,还获评过公司优秀员工,不像是一个混日子的人。他深思了一下,便先约周东辉聊一聊。

周东辉可能自己也感觉到什么,一见到林回就连声道歉。他坦白自己这两年都在愁钱的事,孩子要上小学了,想买个学区房,但是学区房的价格实在太昂贵了,不是他能承受的。他本身是个闷葫芦,每天回家就是听老婆念叨,精神压力实在太大,有时候宁可在公司待着,也不想早点回去。现在两家父母又是卖房又是借钱多少支持了一些,自己在工作之余也做了点兼职,再加上这些年攒的,准备买个老破小落一下户口,算是了了心愿。

周东辉满脸疲态,说话的时候眼眶也红了,几度哽咽,他承诺会尽快调整好状态,希望公司能再给一次机会。林回也忍不住叹了口气。他虽然没有成家,但是也知道“学区房”三个字是现代人身上的一道枷锁。林回最终同意了降职降薪的处理办法,既然事情解决得差不多了,也没有必要再劝退一个经验丰富而且还算优秀的老员工,他跟贺见山说了这件事,贺见山也同意了。

万万没想到,就是这样一件事会被曲解为职场霸凌。

而且从魏璇放出的她和周东辉的聊天记录来看,周东辉几乎天天很晚才回家,说是加班。可能是次数太频繁了,魏璇就很不满问他为什么公司天天让他加班,以前也没这么夸张;周东辉就解释说是领导安排的,他没办法拒绝。实际上,周东辉的工作量没有多到需要天天加班的地步,他的直属领导也从未有这种要求;而在魏璇询问周东辉为什么工资变少之后,周东辉说被公司强制降薪,提到原因,只说是高层领导不喜欢他,含糊带过。

他不明白周东辉为什么要撒这样的谎,或许一开始只是为不想回家找个借口,可是一个谎需要十个谎去圆,到了后来,他的妻子已经完全相信了他的说辞。甚至在周东辉去世之后,她反复看着他生前的言论,脑补了一出职场斗争大戏。她坚持认为是恶劣的职场生态害得她丈夫失去了生命,万筑作为大公司理应肃清内部的不正之风,承担责任,给他们全家甚至所有的万筑员工一个交待。

这太荒谬了。

更荒谬的是,即使魏璇也拿不出更具有说服力的证据,网络上舆论仍然倾向她那一边。

眼看事情越来越离谱,甚至在万筑官方发了律师声明,并针对文章提出的不实之处进行解释之后,热度仍然得不到消解。说到底,有些东西,比如周东辉加班与否,万筑可以放出加班申请记录和考勤记录进行佐证,但是公司内部是否存在霸凌这种事就很难证实——你说你没有,我说我不信。林回和魏璇当面谈过一次,想好好沟通一下,但是她情绪非常激动,听不进去任何话,还抄起手机砸伤了林回的额头。

与此同时,公司内部也开始出现质疑的声音:有人认为现在舆论对万筑不利,不管这事与林回有没有关系,至少他应该先暂停工作,一来避免激化矛盾,二来也算万筑有个态度;也有人觉得不实的负面舆论影响恶劣,而公司的公关手段却过于软弱,该告还是得告,不能因为魏璇遭遇了不幸就放弃维权……

一时间,林回心力交瘁。来自网络和公司的压力『逼』得他绷成了一根弦:他忍受着莫名其妙的指责和谩骂,反复检阅自己在处理问题时的每一个决定、说过的每一句话,确保没有任何缺失和不妥;他每天都要和公关、法务,以及其他高层领导开会,一遍遍地讨论和分析接下来的安排;他还要梳理好所有事情,包括公司内部的其他工作,在一个人静下来的时候,整理好发给贺见山。

他太焦虑了,甚至都没有注意到,已经说过的话,发过的文件,经常跟忘了一样一遍遍地传送给电脑那边的人。他生平第一次对自己产生了怀疑。贺见山才离开几天,他就把万筑弄得一团糟。虽然所有的决定都获得了他的同意,但是林回很清楚,贺见山的判断依据都来源于自己的报告,因为隔着半个地球,他无法全面地了解整个情况,他只是信赖自己。可是,他却好像辜负了贺见山的期待。他甚至自暴自弃地连离职报告也写好了,如果离开万筑能平息所有的事情,那么他是不会犹豫的。

第八天的时候,贺见山回来了。

他比原计划提早一天回来,谁都没有接到消息,包括林回。当他风尘仆仆地走进会议室的时候,林回甚至都没反应过来。等到周围其他人都围了过去,两人才隔着人群遥遥地对视了一眼。贺见山的目光在林回的额头停了一下,随后掠过面前的人,开口道:“会议继续吧。”

毫无疑问,贺见山是万筑的定心骨。

从他进入会议室的那一刻开始,整个气氛就完全不一样了,包括林回自己,也稍稍放松了一些。

贺见山认真听完了公关团队的分析和解决方案,手指轻点桌面,开口道:

“先按你们说的办吧,诉讼材料准备好。”

“所有和周东辉相关的聊天记录都整理好,不管是网上还是现实生活中,尤其是接触较多的同事,包括平时的群聊之类,我想看一下。”

“他的电脑找人打开,收集一下工作痕迹。”

“约一下魏女士,就说我想跟她聊聊。”

“所有人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贺见山看向林回,“你,跟我去办公室。”

林回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这会儿已经是晚上10点钟,公司该下班的都下班了,没下班的也已经很累了,大楼终于安静了下来。林回跟着贺见山去了他的办公室,他有些疲惫,从会议开始到结束都没怎么说话,贺见山看了他一眼,随手扔给他一本书:“坐沙发那边看去。”

林回这会儿哪里看得进书,但他也不想问为什么要看书,既然贺见山这样说了,他就照做。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一个坐在办公桌前时不时地看手机、看电脑;另外一个坐在沙发上,看着手里的书发呆。

在有限的空间里,他们各做各的互不干扰,异常和谐。

也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贺见山一直没有说话的意思,林回却有些坐不住了。他放下书刚准备开口,就听见耳边窜过轻微的电流声,随后“嗞”地一声,办公室陷入一片黑暗。

停电了?

突如其来的断电让两人都有些懵,林回忽然想起什么:“噢,物业好像说晚上高压配电房线路检测保养,好像要停10分钟。”

说着他站起身:“我去把窗帘拉开。”贺见山这段时间不在,保洁把他办公室的窗帘都拉了起来,现在办公室里一点亮都没有,让人觉得有些闷。

“等一下。”

林回在落地窗前停住脚,疑『惑』地看向贺见山:他其实看不清楚,手机也不在身边,只能模模糊糊感觉到贺见山走了过来,然后在他面前停下。

贺见山似乎在看他。

过了一会,他问道:“还疼吗?”

贺见山的声音有些低,像湖水一般缓缓涌进黑暗。林回愣了一下,随后反应过来他问的是额头上的伤口:那是被魏璇的手机砸破的,不重,现在只剩下一道细长的疤。林回张了张嘴,他其实特别想云淡风轻地说一句“没事了”,可是却怎么也说不出口,最后轻轻摇了摇头。

“你还记得有一年中秋,我们也是站在这里吗?”贺见山没有介意他的沉默,再度开了口。

林回当然记得。

那是他毕生难忘的一天。他们看了皎皎明月,看了万家灯火,一起度过了一个难忘中秋节。林回不明白贺见山为什么忽然提起这个,但是他『乱』得如『毛』线团一样的心情像是忽然被捋了捋,变得和顺了一些。

贺见山伸出了手,放在窗帘上,似乎在自言自语:“不知道今天外面有月亮吗?”

林回莫名有些紧张。他使劲看向贺见山,试图从他的脸上揣测他到底在想些什么,然而始终只能看到一层淡淡的轮廓,他忍不住开口道:“我——”

哗啦——

窗外,月『色』溶溶。

如果说这世间有什么东西是亘古不变的,那一定是月光——不管是千百年前,还是几十年前几年前,又或者是此刻,天黑的时候,落入人们眼中的,永远都是同样柔软的光芒。林回的眼睛被贺见山亲手揭开的月光充盈着,他怔在那儿,忘了所有的事情,只觉得心头忽然涌上很多情绪,复杂难辨,堵得他鼻子发酸。

“林回,”贺见山转过头,“辛苦了。”

这句话最终瓦解了林回强撑的豁达。

他想说他并不辛苦,他还是做得不够好。这些年得益于贺见山的指导,他一直自信于自己的成长,可是这一次他不在身边,才发现自己还是能力不足,不知深浅;他也不想休息,手机一直在闪,手上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他甚至都不应该听他话在那乖乖看书,他们应该好好讨论接下来——

可是,月光太美了。

林回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掉了下来,一发不可收拾:一开始无声无息;后来变成了小声抽泣;最后他低着头,手捂住眼睛,将所有的委屈、焦虑和煎熬都哭出了声。

贺见山不再说话了,只是静静地注视着月亮,如一尊沉默的雕塑。

在这突如其来的停电的十分钟里,在这一片短暂又漫长的黑暗里,林回获得了这些天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放松。

等到灯光再度亮起,除了微红的双眼,林回的脸上已经看不出一点哭过的痕迹。他看向贺见山,『露』出一个认真而又明亮的笑容:

“贺总,我们对一下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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