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番外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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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穿过云层, 一路向北飞去。程季安醒来时, 舱内一片安静,纪崇均坐在边上,依然在看着书。
“醒了?”纪崇均察觉到她的动静,放下书转过头,吻了吻她的唇,又轻轻问道。他眼含笑意, 声音亦是温柔。
“嗯。”程季安抬头给予回应, 睡眼依然惺忪。
“那就再睡一会儿吧, 现在还早。”纪崇均笑了笑, 又替她拉上被子说道。
“嗯。”程季安依然困着,含糊的应了一声,就当真又转过头睡了过去。
此时已是一月, 昨晚在纪宅守岁到凌晨,今天就又登上了飞往国外的飞机。
很早之前纪崇均就跟她说要带她去见一个人, 她一直没有时间, 就搁迟到了现在, 只是她从没想过那个人会在国外。
期间纪崇均倒去过两次,一次是专程, 一次是去别的国家谈完生意再转道。纪崇均依然会汇报他的行踪,是以她也能很清楚的知道他的动向。
纪崇均也一直没有告诉她那个人是谁, 他不说,她也不问,不过她也知道那个人应该不一般, 因为每每谈及时,他的脸上总有些默然。
……
等到飞机降落时,已是十几个小时后。当地时间晚上八点半,机场内灯火通明,却已是异国他乡。
程季安第一次来到这个国家,有些陌生,纪崇均早已习惯,只是推着行李箱往前走着。
天气寒冷,程季安穿上了大衣,长发披着,脖子上还围着围巾。纪崇均倒是穿着单薄,只一件大衣,却是跟她一样的款式。
黑色羊绒质地,长及膝,穿在身上,沉静又帅气。
大衣是程季安买的,上个月一起去逛街,就一人买了一件。
程季安很少看他这样的装束,忍不住又看了又看。国内时天气再冷也与他无关,除了在家时,常常衬衫西服。
纪崇均有些无奈,也由她看着。只是转过头来笑看着她时,本是一身肃穆的,就又带上了些温柔。
……
车早就安排好了,司机已经等在停车点,等到他们一出来,就下来为他们开了车门。
等到一个小时后,车子停在了一座临街的建筑前。
是座三层的楼房,夜色早已深了,看不具体,感觉上是有了些年岁。司机已经按了门铃,很快,一个五六十岁的外国老太太就走了出来。
见到纪崇均也不意外,只是上前抱了抱他又亲吻了下他的脸颊招呼了声,显然是早已知道他们会来。只是看到身后的程季安时有了些诧异。
“She is my wife。”纪崇均笑着介绍道。
老太太眼睛瞬间睁大,很快又笑着上前抱住了她,吻完她的脸颊又上下打量着,一阵夸赞。
程季安微笑着表示了感谢,对于她的问题也一一作了回答。她的英语一向很好,这些简单的交流并无障碍。
只是对于纪崇均的介绍她又有了些心动,倒是没有听过他在别人面前这么介绍自己。
说了几句老太太又让开了路,程季安顺着里面的楼梯一直往上,走在前头的纪崇均已经做了介绍,“刚才那是格林太太,这个公寓原先的主人,她的丈夫去世后资金周转困难,就将上面的两层卖给了我。”
程季安点点头,有所了然,心中又还有些疑惑。这间公寓真的有些年岁了,也并非处在繁华的地段,她不知道纪崇均为什么要买在这里。
一想,或许还是与那个人有关。
格林太太将三楼的门打开,司机将行李搬进后,两个人又一道离开。程季安走到里面,才发现房间很大,家具摆设都是西式古典风格,但并不陈旧,反而有着别样的格调。其中还放着一些私人物品,一看就是纪崇均所用。一切都很干净,显然是有人收拾过,就是墙上的壁炉里,也正燃着火,
只是,并没有其他人。
“热吗?”纪崇均已走过来替她脱去大衣。程季安点点头,又转过身子让他脱下。刚才下车时还有些冷意,到了这里,当真很温暖。
格林太太又端了茶和点心过来,询问了两句才又下了楼。
“格林太太做的点心很好吃,你可以尝尝。”纪崇均替她倒了一杯茶又说道。
程季安吃了一块,果然不错。
“要是困了就先睡吧。”纪崇均又笑着说道。
程季安摇了摇头,“我还不困。”在飞机上睡得够久了,现在当真睡意全无。说着,又低头喝了一口茶。
“嗯。”纪崇均应了一声,却再没了声音。
程季安感到异样,抬起头一看,发现他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了窗边,手中端着茶,正望着外面。他的样子又有些沉默,像是在想着什么心事。
程季安放下茶杯走了过去又喊了一声,“老公?”望向窗外,视线所及处是街对面一片错落有致的建筑物,黑层层的,依然看不清楚。
“安安,你知道我要带你见的是什么人吗?”纪崇均默了一会儿,终于开了口。
程季安心一跳,知道他终于要跟她说了。
“是我妈妈。”纪崇均转过头望着她,脸上带着笑意,眼中却只有寂然。
“……”程季安怔住了,这是她从未想到的答案。
与他认识也快三年了,从未听说过他的母亲还活着。别人的言语里,只是说他年幼时父母已双亡,一个是出了意外,一个是伤心之下病故了。
她真的没想过他的母亲还活着。
纪崇均又已转过了头,他看着窗外的一个方向,目光深远,“她就在那里。”
程季安循着他的方向再次望去,可是窗外,依然是那些景色。仔细辨认后,她似乎看出了什么来。那些错落有致的建筑物四周围着围栏,与街道也保持了一些距离,像是与世隔绝般。
依稀的,她猜出了那是什么地方。
“那是一家疗养院,我妈妈已经再那里待了二十年了。”纪崇均又幽幽的说道。
心中揣测被证实,程季安抬起头望着他,却是哑然。
纪崇均回过了神,他转过身拉过她的手又道:“那是一个很长的故事了,你要是不困,我就讲给你听。”
“嗯。”程季安点点头,又由他牵着往壁炉边走去。
炉子中的火焰燃烧着,纪崇均拉着她在地毯上坐下,又在这温暖的火光中,一点点将往事呈现。
故事真的很长,跨越了整整二十年;故事也很深远,关系着整整三代人的爱恨。
程季安一点一点听着,心里也忍不住颤动。她的人生其实很简单,剥去那些年的痛苦,只剩下出生、成长、上学、毕业、再到结婚,她从来没有想过,一个人的身上会经历那么多的爱恨情仇。
当故事的结尾,她只将目光放在那个叫做钟文青的女人身上。
她想象着那个女人年轻时候的恣意,想象着那个女人困守十年的婚姻,想象着她看到自己丈夫和孩子的尸体呈现在自己面前时的崩溃绝望。
她只想要自己的自由,可是到最后,只是覆水难收。
她捕捉着那些年,回溯着那些故事,为之感到辛酸,也为之感到动容。
可是她也终于知道了那两年里纪崇均为何想要靠近又不敢靠近,终于知道了那天当他闯进茶楼将她带走时他为何会那么害怕,也终于知道了他的心上曾经有过多少的阴影和创伤。
那年他只有七岁,所有的亲人都离开自己身边,只剩下一个爷爷。纵使身处豪门繁华无度,只怕也是孤独,无依无助。
炉中的火渐渐变弱,纪崇均将边上准备好的木块放了进去,火光掩映下,他的神容依然哀伤。
他从未跟谁说过这些事,那就像是他身上的一道痂,他隐瞒着,埋藏着,从不曾让谁知道。
可是他却时时铭记着,越长大,越深刻。
他也曾经恨过,恨母亲的残忍,恨母亲的抛弃,就像爷爷一直想要他认为的那样,可是等到后来,当他了解的更多,当他试图站在母亲的立场来想时,却发现事情或许根本不是那样。
他也一直在找着她,纵使他一开始恨着她,可她毕竟是他的母亲。他始终记得她被带走时的样子,崩溃过后,整个人都涣散了,眼泪却一直掉下。
爷爷告诉他她已经死了,可是他根本不信。
他知道他恨着母亲,不愿意再让人见到她,所以只是小心翼翼的,一点点打探,一点点寻找着蛛丝马迹。那个时候他太单薄,所有的力量都不足以和爷爷抗衡。
可是爷爷隐藏的太好了,整整十年,他都始终没有找到任何线索。他坚持着,放弃着,放弃着,又坚持着,等到最后,终于如愿以偿。
在他二十二岁那一年,他终于让人找到了她的下落。
他不敢声张,更不敢让人发现,只是等到毕业旅行时,他才转道去了那家疗养院,却也只是远远站着,不敢靠近。
那一天,他终于见到了他的母亲,在过了整整十五年后。
可是,他已经不认识她。
……
后来,他接手了纪氏,一点点强大,当年的真相也一点点揭开,他跟爷爷的摩擦越来越大,他的专-制与蛮横侵袭着他的四面八方。
只是他一直隐忍着,保持着平衡,纵使他有再多的过错,他也毕竟是他相依为命的一个人。
爷爷执掌纪氏数十年,早已是纪氏的象征,他不能让外人知道,他们内部有着裂痕。
只是他也依然会不远千里的前往那所疗养院,也许只是待上一天,也许只是待上一个小时。那里有他的母亲,有他难以割舍的血脉牵连。曾经老爷子安排在她身边的人也已被他买通,所有的消息就都被阻断被隐瞒,远在中国的他再无从知晓。
他也想过把她接出来,可是母亲并不愿意。他对她感到陌生,她亦已不再认识他。
她的精神失常了,不认识人,不记得事,不愿意说话,也不愿意去哪里,只想着待在她的小院子里,过着一天又一天。
他便只能由她去,再安排着专门的人来照顾她,然后自己每隔一段时间来看望她。一开始是住着酒店,到最后,又干脆买下了两层公寓。他想着或许哪一天她愿意出来了,那么如果她不愿意走远的话,或许也能在就近的地方找一个落脚的点。
只是那么多年过去了,她丝毫不曾改变。
……
那一晚,程季安很晚才睡着,她听着纪崇均说着他的故事,心中百转千回。她的男人,一直冷静,克制,仿佛无所不能,可是他的心底,也有脆弱、不堪,痛苦和磨难。
她突然生出了一些愧疚,她一直觉得自己很爱他,可是到现在她都不曾好好了解他。
她能再做些什么呢?在现在,在未来,她还能怎样做,才能让他不再悲伤,只剩开怀。
……
第二天一早,程季安和纪崇均又都起了来。
格林太太早已准备好早餐端上,同时还有一大束玫瑰花。
女人如玫瑰,最是娇艳,最是妩媚,格林太太看到了来自遥远东方的程季安,便特意为她做了准备。
程季安表示了感谢,看着鲜花,也是分外高兴。她从未见过这些新鲜的玫瑰花,询问它是从何而来,格林太太告诉她,它来自对面街道上的一家花店。
花店的老板也是个中国人。
程季安感到意外,一旁纪崇均却默默的转过了身。
等到吃过早餐,纪崇均又拿来大衣给她披上,程季安也没问,因为她知道他们即将去哪里。
走到楼下,举目望去全是异国风光。两旁皆是三四层的建筑物,楼上是公寓住宅,底层开着咖啡馆、书店、服装店……路上的行人也多是白皮肤蓝眼睛,很少有亚裔人。
这里并不属于城市的中心地带,移民的问题也并不明显。
天倒是没有昨天冷,风停了,阳光大好,晒在身上倒还有些暖意。因为离得近,两个人没有坐车,只是牵着手一起往街对面的疗养院走去。
程季安不时留意着周边的景象,将所有的所见所闻记下,所有的经历都是灵感,也许哪一天就得到迸发。
只是走着走着,她却突然停下,“那个花店是不是就是格林太太说的那个花店?”
对面有个小小的门面,一个五十来岁的亚裔男人正将一盆盆花搬到外面。招牌还没挂上,从里面的景致来看,应该是个花店无疑。
纪崇均朝那看了一眼,却有些静默,半晌后也只是拉过她的手轻声说道:“走吧。”
程季安没有在意,只是又跟着往前。
而在她转头的一刹那,花店门口的那个男人像是察觉到什么一般,也一下抬起了头。等他看到街对面走去的纪崇均的身影时,他的目光有了些颤动。
他老了,头发有些白,腿脚也不是很方便,可是依稀能辨认的,是他年轻时应该是个高大英俊的男人。
……
疗养院很快就到了,门口的人显然早已熟识纪崇均,见他进来微笑着打着招呼。纪崇均也给予回应,登记好后又带着程季安继续往里。
疗养院很大,环境也很好。纪老爷子虽然怨恨她,可也终不至于将她关押到不堪的地方。只是刚一走进,还是让人感到了一丝压抑。这里并非普通的疗养机构,这里接纳的除了四肢无法调理的人,就都是一些精神障碍的人。
有女人,也有男人;有老人,也有孩子。
只是人数并不多,每个人也都有着自己的活动场所。能到这里的,显然也不是一般人。
纪崇均走到最里处的一个建筑前才停下,是个独立的房子,只有一层,通着走廊,四周也种满了植物。
环境很安静,也很优美。
有人在晒着衣服,看到他过来,惊喜的走了过来,“纪先生?”
是个中国妇人,三四十岁的样子,穿着护工服,很是利落的样子。
“红姐。”纪崇均叫了一声,又介绍道,“这是我太太。”
“纪太太。”被叫作红姐的女人又朝着程季安打了招呼。
“你好。”程季安也打着招呼。
红姐笑着给予回应,随即又道:“钟姐刚吃过早饭,正在院子里。我带你们去。”
纪崇均点点头,又跟着她走去。
房子后面是一片草坪,边上种着花草树木,中间是一条小径。小径连着房子的地方,一个妇人坐在轮椅里,背对着他们,一动不动着。
程季安知道那个应该就是纪崇均的母亲了,神容敛起,心也不自觉的有些提住。可是突然间,她像是发现了什么,目光又向外望去。
外面是一道围墙,透过围墙的缝隙往外望去,好像正好能看到刚才的那家花店。
纪崇均顿了下,还是走了过去。虽然他来过很多次了,可是每一次都会止不住的让他却步。
永远怀揣希望,却永远不被记得。
走到轮椅前,他蹲下身,手放在她的膝盖上,又轻轻说道:“妈,我来看你了。”
妇人木然的望着远处,没有什么动静。
纪崇均低下头,样子有些痛苦。半晌后,仍又抬起头道:“妈,我带安安来看你了,我之前和你说过,我已经结婚了。”
程季安听着,也蹲下了身,她握住妇人的手,叫了一声,“妈,我是安安。”
她的目光也有些闪烁,昨晚很多次的想过她的样子,可是从来没有想过她会变成现在这样。她应该也才五十岁的样子,却已是白发苍苍。她的容颜依然能看得出昔日的美貌,只是面容清瘦,眼窝深陷,目光更是寂静无神。
就像是人还活着,心已经死了。
就像是人还活着,却已经自己把自己关在了再无法解脱的牢笼里。
她无法想象,这漫长的二十几年她到底是怎么过来的。
只是当她的手触及妇人的手时,妇人却有了反应,她的手指微微动了动。程季安察觉到了,满脸惊讶,她看向纪崇均,并不敢确定。
妇人的眼珠又有了转动,她像是费了很大的劲才看过来,然后又落在程季安的脸上,只是很快,又转了过去。
目光中,始终平静无波。
纪崇均见着,放在她膝盖上的手却一下攥紧了,他抿紧着唇,低着头,像是在克制着内心极大的痛苦。
好半天后,才又恢复了平静。
“妈,”他开了口,声音带着沙哑,“很多事情都已经过去了,您不要再沉浸在里面不愿意出来。没人会再责怪您,二十年了,您也应该过自己的生活了。”
“没有人会再阻拦你了。”他说着,声音颤抖,眼眶还是忍不住红了。
“崇均。”程季安连忙将他的手握住,心中满是不忍。
妇人始终无动于衷,就像是没听到一般。
程季安扶着纪崇均站了起来,望着他,心被彻底揪紧。她知道他很难过,想要安慰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走吧。”纪崇均缓了好半晌,才又开了口,却已是满满的疲惫。
程季安知道他是没法再在这里待下去,便只是应下。临走时怀着期望的又看了一眼妇人,妇人却依然一片静默。
只是等到他们转身离开的时候,一颗眼泪却突然从她的脸上滑落。
……
两人很快离开了疗养院。一路上,纪崇均一句话都没说。程季安知道他在消化着自己的情绪,就只是牵着他的手,默默陪伴着。
纪崇均握着她的手一开始很用力,最后又慢慢的松了开。
“崇均。”程季安小心翼翼的喊了一声。
纪崇均回过头笑了笑,“没事了。”
程季安点点头,手却又将他握紧。
纪崇均却又道:“去对面吧。”
程季安有些意外,抬头望去,发现不知道什么时候又已走到了那家花店前。
花店的老板依然站在门口,手中拿着剪刀似乎在修剪着花枝,只是现在停顿了下来,正看着他们。
程季安心中想到了什么,看到纪崇均走了过去,忙也跟上。
花店老板看到他们过来,整个人都变得有点局促,他似乎想要做些什么掩饰一下,可是到最后剪刀还在手上,花也还在手上。
纪崇均牵着程季安却已走到了他门口。
花店老板变得更加紧张,身子佝着,目光也不停闪烁。这么久了,他还是第一次走到他跟前。
隔了半晌,还是开了口,“进去坐吧。”他过来,肯定也是有什么事。
纪崇均没有说话,但还是跟着走了进去。
花店很小,不过几平米,可是中间的门后却又是一番天地。打扫的很干净的屋子,放着藤椅和茶几,有些旧了,但别有一番旧时光的韵味。
“随便坐吧。”花店老板招呼了一声,又转身去给他们泡茶。
“你不用忙了。”纪崇均却拦阻道,“我说几句话就走。”
花店老板听着,手就顿了下来。杯子慢慢放下,心也有些沉下。
“如果可以,好好照顾我妈吧。”纪崇均望着他,却又开了口。他一直不敢说出这句话,可是现在,他真的没法再看下去了。
花店老板听着,整个人却是一震,他转过头望着他,满是不可置信。可是渐渐的,他的眼泪就溢了出来。
“我也想照顾她啊,可是她就是过不了自己那一关啊!”他说着,一下子泪流满面。
十五年了,他找了她十五年了,最后终于在这里找到了她。他想要靠近她,照顾她,可她却已经不认识了她。
他一开始以为她病了,可是后来他才知道,她早就好了,她只是过不了自己那一关,自己把自己关起来了。
那一年,他去了华都,给朋友看病,不巧,就在街上遇到了她。她疯了似的质问他,为什么当年要离开,为什么要抛下她不管。他没有回应,不敢回应。而到最后她看到他残疾的腿时,她像是明白了什么,眼泪一下掉了出来。
他的腿时当年被纪老爷子派人打断的,他让他离开她,用金钱利诱,用前程利诱,他不肯,他就让人打断了他的腿。那时候他真的怕了,真的感到绝望了,所有的将来似乎都不再有,所有的一切都变得万念俱灰,所以他只是如他们的愿一般,他们让他写下绝情信就写下绝情信,他们让他离开就离开。
那个时候,他真的没法再坚持了。
可是他也一直后悔着,他深爱着她,说好了永远在一起,可是他却先放弃了。
那些年,他也一直爱着她,不曾娶妻,不曾生子,只是孑然一人过着,在一个陌生的城市里。
他从来没想到会再遇到她,华都那么大,千千万万的人,怎么就这么容易遇上了。可是他们偏偏就遇上了。她看到他的伤腿,抱着他痛哭,他不敢抱她,却也止不住泪流满面。
她说你等我,你在那里等我,等我处理好了这边的事,我就立即来寻你。
她说,我已经嫁给纪家十年了,我真的不想再待下去了。
她说,我们找个地方,重新开始吧。
那个时候他依然不敢答应,她有了她的家庭,有了她的孩子,他不知道到底该怎么答应。他只是选择了离开,就像曾经一样。
可是谁知道,她是这样的一意孤行。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她一个人离开了华都,前往了寻找他的路途。
然后就是传来纪家父子丧身冰湖、纪氏夫人崩溃病故的消息。
看着报纸上刊登出来的新闻时,他整个人像是晴空霹雳,他不敢相信,又跑到华都打探,可是所有人都在说,事实真的如此。
他知道她是来找他的,可是她怎么会死呢,就算是要死,她也总是会跟自己说一声。他想到了纪家的那个老爷子,又想到了他当年为他儿子所作的那些事,那一刻,他突然有了一种强大的直觉,她没有死,她只是被关起来了。
然后,他便四处开始寻找,一找就是整整十五年。
他散尽了家财,又做了很多事,最后,他透过纪崇均的行踪终于知道了她的下落。他很快就找来了这里,当他看到她白发苍苍像是变了一个人时,他的眼泪忍不住就掉了下来,可是她不认识他,他一遍遍的叫她“文青”,她也只是不理。
只是,他再不愿走了,她病了,待在了这里,那么他也要留下来陪着她,她什么时候好,他就陪到她什么时候。
曾经他不敢陪伴她,可是现在,他只想陪伴她。
他知道她喜欢花,他就开了个花店;他知道她住在什么位置,便也将花店开在了能够看得到她的地方。
她因为丈夫孩子的死陷入了自责的的境地,那么他也陪着她一起赎罪,一起忏悔。
可是当他以为她是真的病了的时候,在某一天,他却突然看到她看着他送来的花哭了。她的样子再不似人前的失魂木然,她的眼神依然悲戚,面容依然痛苦。
他应该高兴的,可是看着她流泪的样子,他却只觉得更加难过。
她在这里,已经二十年了吧,她也许很久之前就好了,可是一直维持着那个样子。
为什么呢,因为她只是想要这个样子。
有两条人命因她而死,一个是爱了她十几年的丈夫,一个是她养了七年的孩子,她难辞其咎,追悔莫及。
他知道她还是爱他的,可是她没有办法再接受了。
她过不了那个坎,永远都过不了。
花店老板痛哭着,像是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曾经他们一起留学国外,情投意合,意气风发,可是半生过去,她抛下了所有的希望只将自己隔绝起来,他无能为力,只是一日日的守候着,期待着哪一天她能够重展笑颜。
“崇均啊,你妈妈这一辈子,真的太苦了啊!”他哭到失声,手扶着桌子,整个人也似痛到痉挛。
纪崇均的眼泪也终于淌了下来,她早已醒来的真相他早已有所揣测,可是现在得到证实,他心痛的还是无以加复。
当年,也就是为了想让她早已恢复,他才任由他跟随着,一路找来了这里。
可是没想到,就算他来了,也依然没什么作用。
心上的镣铐被锁上,除了她自己,就真的再无人能打开。
“好好陪着她吧,总有一天,她会想开的。”可是到最后,他依然这样期许着。
……
纪崇均和程季安很快又离开了,花店老板看着斜对面的疗养院,却是久久没有再动。
一面围墙,阻隔了他们半辈子。
可是没关系,半辈子过去了,他还有另一个半辈子。
作者有话要说:纪崇均妈妈的故事,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