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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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宣——东平侯之女林福觐见——”
林福听见宣召, 从容踏上丹陛石旁的台阶, 一步一步走到紫宸殿外,跨过高高的门槛, 始终抬头挺胸、腰杆笔直。
“林福拜见陛下,圣人万福金安, 极寿无疆。”林福叉手行礼,恭敬拜下。
“免礼, 赐座。”
“谢陛下。”
内侍立刻在林尊身旁加了一张坐席, 林福走过去,冲父亲勾了一个浅浅的笑容, 屈膝,正襟危坐。
林尊瞪了她一眼。
皇帝在御座上道:“你的奏表朕看了,天下之大命,何解?”
林福面向皇帝, 道:“《管子》云:民无所游食,则必农;民事农,则田垦;田垦,则粟多;粟多, 则国富。国富,则强兵, 则民安, 则天下太平。”
皇帝道:“女子应制科举,又何解?”
林福说:“用天之道,春则耕种, 夏则芸苗,秋则获刈,冬则入廪。天降阳光雨露,并不会挑是麦是黍。臣以为,有才有德之士,不应分是男是女。”
“一派胡言!天有日月分阴阳,男为阳为刚,女为阴为柔。阴虽有美,含之以从王事,弗敢成也。”
林福朝说话之人看去,见是一名三十多岁的男子,一脸激动,很义愤填膺的样子。
“不知足下是何人?”林福淡淡问。
“集贤殿学士顾西武。”
“孔圣曰:有教无类。顾学士,何解?”
“孔圣亦曰: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东平侯之女,又何解?”
林福呵一笑:“我问你‘有教无类’,你不答,倒是挺会转移话题。”
她朗声道:“孔圣曰:有教无类。在我看来其意有二:一是不分贤愚贵贱,人人都可以受到教育;二是人是有类别的,有的智、有的蠢、有的孝顺、有的不孝,但是教育能消除这些差别。男子可以教,女子亦可以教。倒是顾学士,你言‘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你这么编排令堂,不太好吧。”
“你——”顾西武脸涨红。
林福不等他说话,又说::“你这样是不是不孝啊!”
顾西武脸色涨红,吭哧吭哧喘粗气,愤愤道:“牝鸡之晨,惟家之索。国朝安稳不到百年,前车之鉴,岂容忽视!”
林福道:“前朝废帝之所以亡国,难道不是因为废帝暴虐荒淫、昏庸无道?你若立身持正,就是一百个妲己、褒姒也撼动不了你。否则,和圣坐怀不乱,又何解?!男子己身过失,却推在女子头上,真是好不要脸。”
顾西武被一句“好不要脸”气得头晕眼花。
“君为臣纲,夫为妻纲。自古男女有别,男主外,女主内,此乃人伦之常。”太子少师慕容毫道:“礼法如此,妇人见识浅薄,莫要妄言而误国。”
御史大夫牧良玉哈哈一笑:“太子少师此言差矣,东平侯之女可比一些男子还要有远见。”他甩了甩手上的奏表。
慕容毫道:“妇人何足以付大事,没得坏事。”
“既如此,太子少师又何必娶妇人为妻,生女亦是妇人。”秦崧顿了顿,再道:“令堂虽已仙逝,但亦是妇人。少师还是为令堂积些口德罢。”
一番话,惹得慕容毫气急,却也不敢在魏王面前放肆。
林福看了对面魏王一眼,抿唇,肩膀轻轻抖了几抖。
正巧被秦崧的目光捕捉到。
“《礼》有定:男不言内,女不言外。妇人岂可在外抛头露面。”慕容毫冷哼一声:“妇人再有见地,又岂能与男子相提并论,安心相夫教子才是本分。”
“太子少师此言贻笑大方。”林福朗声说:“君不见,京城东市申大娘一双巧手所造之物巧夺天工;洛阳平家平十一娘培育牡丹花色繁多,年年进上贡;扬州云柳山庄当家岑大娘子乃皇商,商号遍布国朝各州县;西河林氏林福擅于农事,研究治理田间害虫之药。农事、工事、商事,何处没有优秀女子身影。便是古时,亦有木兰替父从军,上阵杀敌,保家卫国。”
林福说着,朝秦崧拱了拱手,道:“敢问魏王,臣听闻边塞若有狄虏来犯,健妇们皆是手拿武器甚至是农具英勇抗敌,可是真?”
秦崧点头:“千真万确。”
林福笑了一下,目光转向慕容毫,道:“女子可从戎事、农事、工事、商事,为何不能应制科举出仕?难不成,诸位男子是怕女子太过优秀,抢了你们的饭碗?”
被内涵到的所有男的:“……”
“一派胡言!强词夺理!”慕容毫怒斥:“女子科举出仕简直滑天下之大稽,你以为科举是孩童游戏吗?岂是女子能行的!女子该贞静贤淑,相夫教子才是女子应为之事。”
林福看着慕容毫,暗道:行,是你逼我的,非让我开大。
“慕容少师,若我说出一件女子能做到而男子做不到的事情,你是不是就承认女人比男人强。”
慕容毫哼:“你但说无妨,这天下岂有男子做不到的事。”
“生孩子。”
“生……?!!!”
慕容毫的脸一下子变成了猪肝色,瞪着林福,眼珠都要脱眶而出了。
“太子少师,莫非你能生孩子?”林福笑道。
“噗……”
“嗤……”
“啡……”
几道笑声此起彼伏,虽然都很快忍住了,但还是被听了个正着。
秦峻身体一颤一颤,拼命忍笑。
秦崧看着林福,眼中亦滑过笑意。
这次换林福把他捉了个正着。
挑眉:笑什么笑,难道我说得不对,有本事你们男人生一个看看!
顾西武喊:“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如此大雅之堂,怎可说此等粗鄙之言。”
林尊呵一声:“顾学士,你的妻妾为你生了二十几个儿女,你这样一个文人雅士,怎么做这么多粗鄙之事,岂不是斯文败类。”
秦峻故作惊讶:“二十几个,啧啧……”
继慕容毫后,顾西武也是一脸猪肝色。
礼部尚书陶九思与林尊不对付,想接着上场,但没给他机会。
林福面向皇帝,诚恳毛遂自荐:“陛下,臣自忖才德兼备,于农事上有独到见解,朝廷正值用人之际,臣这样的才德之士正该大展宏图。可若只是因为臣为女子,就不能有施展才华的舞台,臣以为不公平,亦是陛下的损失,朝廷的损失。”
“臣不求其他,只希望有一个公平的机会,能与男子一较高下。”她说完,深深拜下。
陶九思终于能说话了:“林小娘子还是别大言不惭才好,女子岂可科举出仕,女子为官能做什么。”
林福直起身,正襟危坐,目光扫过殿内众人,朗声道:“我不知各位为官目的为何。林福为官,旨在为民请命、为君分忧、为天下之大命、为万世开太平!”
她话语铿锵有力,目光坚毅,小小的身躯里似蕴含了巨大的能量,亟欲爆发。
这振聋发聩的一席话,让殿上所有人神色都变了几变。
“大善!”皇帝猛地一拍御案,大笑:“好,好一个为万世开太平!”
秦崧朝林福拱手,道:“西河林福高情远致、大才槃槃,崧佩服。”
林福歘地将目光转向魏王。
第一次!
来到此间一年,第一次,有人没叫她“东平侯之女”、“林小娘子”、“林家福娘”,而是称呼她的郡望,称呼她的全名。
林福弯起嘴角,冲秦崧笑了一下。
秦崧微讶一瞬,旋即回以一笑。
皇帝饶有兴趣问林福:“你若为官,想在何处当值?”
这个林福早就想好了,半点不犹豫地说:“工部屯田司主事。”
一刹那,殿中所有目光都集中到工部尚书鲁印身上。
鲁印胖胖的脸上肉抖动了几下,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为何是工部屯田司?”皇帝瞟了一眼鲁印,笑问林福。
鲁印呵呵笑:“正是,司农寺诸屯监岂不更好。”诸屯监令从七品下,屯田司主事从九品上,既然要当官,何不选个官阶更高一些的。
林福道:“臣欲揽志同道合的农桑大才,共同研究高产之法,不限于稻、黍、稷、麦、菽,有高产良种、更轻便省力的屯田工具,皆可让朝廷推广于民。”
“这种事你在家中不是同样可做?”秦峻说道:“看你这种麦之法就很好,不就是在家中所得。”
林福对秦峻假笑:“三皇子,能揽天下之才者,非圣人莫属。研究亦需要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她一连串报了种麦这几月间使用的人财物,再假笑:“我家只是一个小小侯爵,很穷的。”
秦峻被一连串的数字怼脸,目瞪口呆。
——不是,你能别总强调自己家里很穷好么,堂堂一个侯府,好意思吗!
林福:很好意思,贫穷府设不能丢。
“按照林小娘子这般说法,私以为,诸屯监更合适。”工部尚书鲁印很坚持。
“非也。”户部尚书卢虎言:“工部掌天下百工、屯田、山泽之政令。工部更合适。”
鲁印瞪着卢虎,这老匹夫非要跟他过不去是吧!
鲁印:“诸屯监掌稼穑。孟春吉亥,陛下亲籍田之礼,皆司农寺奉进耒耜。”
卢虎:“水陆腴瘠,播植地宜,功庸烦省,收率等级,皆由屯田司取决,还是屯田司更合适。”
太子皱眉,本来是讨论女子可否科举,怎么变成了讨论东平侯之女该去何处当值才合适?
皇帝听他们吵完,不置可否,挥手让所有人离开,只留下太子、魏王和三皇子,起居舍人也遣了出去。
“今日之事,你三人如何看?”皇帝的目光一一扫过三个儿子的脸。
太子犹豫着没有开口。
魏王坐得笔直,一动不动。
三皇子笑嘻嘻说:“太子先说吧,我是弟弟。”
魏王就也转脸看过去,虽没说话,意思就是“太子先行,臣等随后”。
秦峥便看向皇帝,说:“儿以为,此举不可行。若允东平侯之女应制科举,天下女子人人效法,岂不大乱。”
秦峻说:“父皇,儿觉太子之言不对。您瞧瞧这满京城,还有第二个林福么,谁能效法,谁敢效法?!”
秦峥转头驳斥:“以前京城也没有个林福,这不就出了一个。天下之大,焉知没有如她这般不安于室的女子。”
“太子这‘不安于室’的说法恕我不敢苟同。”秦峻反驳道:“其一,林小娘子云英未嫁,你这样说太过分了。其二,林小娘子有大才,就算桀骜不驯,那也是她的本事。”
秦峥说:“她有什么本事?身为女子,三从四德皆不知。三弟,倘若你之妻说要科举出仕,你会答应吗?”
秦峻语塞,他想了想,还真不会答应。
秦峥越说越大声:“此等匪夷所思之事,全天下男子皆不会答应,女子在外抛头露面,乃乱家之源。”
“荣保,你一直未言,你来说说看。”皇帝点名。
秦峥和秦峻同时看向秦崧。
秦崧吐出五个字:“千金买马骨。”
皇帝眼中有一丝满意之色,把三个儿子都打发出去,重又拿起林福的奏表细细看。
许久后,招来中书舍人拟诏。
几道诏令中书舍人拟好后,送到中书令黄起处,黄起看到后惊讶片刻,用印后送到门下。
门下侍中戴修远亦惊诧,批复后,发给宝符郎用印玺,待明日再下发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