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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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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非晚上睡前接收邮件,看到明哲来邮。

“好消息,你爸妈的签证已经办好,我已经替他们订票,你等着签收。你爸妈问我需要带什么给你,我想还是不给他们增加负担。你需要什么写给我,我收集起来等年底回家时候打包扛去。你也跟他们这么说一下,别让他们扛太多东西。我爸妈的过去,我又写了一些,但我没敢上论坛,你帮我看看,适不适合往上。”

吴非见此邮件异常高兴,爸妈终于可以来了,天大的好消息。虽然每天看见宝宝是件多么愉快的事,可是,宝宝一个小人精不知道多耗精力,而她已经三十有余,吃不消了。爸妈过来,不亚于救命。

高兴过后,吴非想到,明哲是用他卡上很有限的一点点钱定下她爸妈来美的两张机票,而不是她原先设定的由她在美国这边出钱。这笔钱出去,再加他这个月又陆续给他爸添置家具,他一个人在上海还怎么过?同时,他还周全地考虑到她爸妈行李的重量。他原来不仅是在他爸面前大方,对她的爸妈也关心周全。她爸妈说明哲传统,明玉和事佬似的说明哲教条,看来,都有那么点意思。可他苦自己,把妻子女儿也一起坑了。怎么说他这个人呢?却真如爸妈所说,他不是个坏人。

吴非摇摇头,对明哲的反感却是减少许多。她打开附件,看明哲究竟写了什么见不得人的家史,还要她帮忙判断能不能上论坛。

“爸爸说,相亲时候,妈妈看上去很温柔很文静,奶奶看着很喜欢,爸爸自己也看着喜欢,再说又是镇上卫生所的正式工,一个学校的一个医院的,多么般配。最主要的是,奶奶看上妈妈那双粗糙的手。小姑娘的手粗成这样,说明家中干活不少,以后肯定是个会过日子的。就这么,大家很快决定了婚事。奶奶答应女方,结婚后,一定千方百计将儿媳妇的户口弄到城里。

“奶奶要面子,给了很多彩礼,可是妈妈家没岀多少陪嫁,只有一床花布被面的五斤重棉被,和两只绣花枕头,棉絮都是旧的,拉岀来一蓬灰。彩礼都被妈妈家昧下了。奶奶因此心里很不高兴,办喜酒时候半路就回屋睡觉。爸爸说,更可气的是,妈妈竟然不是处女。洞房花烛那夜,他很难受,但被妈妈劈面一个耳光打回来。爸爸说,妈妈的样子很狰狞,这事儿他都不敢跟奶奶提起。后来爸爸听到亲戚那里传来的传闻,说妈妈进卫生所做临时工后转正,都是因为妈妈被县卫生局一个人睡了。爸爸想,怪不得妈妈这么漂亮又吃皇粮的人肯嫁给他,原来是没人要的破鞋。爸爸告诉了奶奶,奶奶气疯了,等到妈妈休息天进城团聚时候与妈妈吵架。但是妈妈比奶奶狠,看见奶奶跌地上水滩儿里哭她都不拉一把,还把大门一关把劝架的都关在门外,大冷天的,奶奶冻病了,最后不治身亡。

“我在爸爸叙述过程中有过提问,显然,爸爸以出血见红作为验收处女标准是不科学的。爸爸以此责难妈妈,是对妈妈的侮辱。有关妈妈卫生所转正的问题,早在很久以前大姨就跟我说起过。大姨说,妈妈很会做人,待业期间先是去街道叫着阿姨叔叔,眼泪汪汪地拿家中生病父亲要照顾,那么多幼小弟妹要养活的理由来逃避上山下乡。又在街道听到小道消息,听说卫生所要招临时工,她就每天走一个多小时去县里,主动给县卫生局一个负责人事的副局长阿姨家干活,换季时候被褥都洗不过来,要大姨一起去帮忙。得到临时工的工作后,还是每周都去那个副局长家帮忙,妈妈嘴巴又很甜,在医院打扫卫生时候跟着医生护士学业务知识,有时护士人手不够就要她帮忙。她虽然做的是分外事,可还是做得很好,大家都喜欢她这个勤快人。两年多后,副局长帮忙,替妈转了正。当时我把这些跟爸说了,爸不信,说这是大姨粉饰太平,说我听信一面之词。可见,父母的婚姻基础并不良好,妈妈家想靠着爸爸家得到好处,爸爸则是因为不自信而不信任妈妈。当中又有奶奶的死被爸爸怪到妈妈头上,这些,决定未来爸妈的相处不会太理想。”

难怪明哲不敢把内容到论坛上去,这些内容确实火爆。吴非看看时间,这个时间,明哲应该已经上班,他工作忙,上班时间不便接听太长时间的电话,而她的意见,却不便三言两语打。想到明哲这人本质里的实诚不会拐弯,吴非觉得她有必要提醒明哲。

“明哲,附件里面的内容很让人震撼。或许作为他们的儿子,你不会想到什么。但是你有没有想过,我和朱丽会在看到这段荒诞的记录后,找自家父母求证些什么。然后,你的父母不免被议论,虽然会是实事求是的议论,但是,你父母的那些经历太经不起推敲,便是你自己也在最后一段竭力为你母亲辩护,那辩护在我眼里已经是千疮百孔,何况是看在经历过那些年代的我和朱丽父母眼里。我的想法是,那些旧事,即便是经历过的人,回忆的时候也已经带上自己的主观烙印,何况到你手里更是二手货,孰是孰非谁能说得清?既然说不清,何不继续糊涂下去?你还不如写得简单一些,留大幅空间给弟妹们自己去想象。比如某年某月,父母相亲结识,某年某月,父母结婚,附结婚证扫描,某年某月,你奶奶因什么病去世,某年某月,你出生,等等。你不如单纯地只做最忠实最无趣的记录,至于其他的,让我们看的人自己去想象。否则,你既对不起你爸,也对不起你妈。他们两个,一个已经有意彻底抛弃过去,重新做人,一个死者长已矣,你还纠缠于过去做什么?”

吴非虽然希望明哲做家史被捆住手脚不出去娱乐,可眼看明哲这个学术型的认真人真一头扎进去探寻他父母婚姻真相,就像他平时学习功课一定要把原理搞懂似的,她有点担心了。她已经隐隐看出婆婆这个人的经历绝不简单,灰色地带极多,明哲写到后来如果看清他极其尊敬的母亲大人是什么样的人,他心理会不会出现什么异常?权衡之下,吴非更愿意看到明哲正常做人。

吴非没有犹豫,写完就把邮件了出去。但了以后又想,她这几句话会不会把明哲欲盖弥彰的遮掩彻底揭了,令明哲知道她怀疑到了什么?然后明哲会不会气恼于她将他妈的过去想得那么灰色?然后,将他自己心中的郁闷嫁祸于她?但吴非心说,她这是为明哲好,明哲不愿意听也罢,如果真因此嫁祸于人,那就无耻了。应该不大可能。可吴非总是有点担心,因为对于明哲而言,他爸妈实在是禁区,尤其是他妈。

同时,吴非看了明哲来的附件之后,觉得这个公公极其猥琐。有种当年就一个耳光扇回去,然后休妻。却等到接二连三养了三个儿女,老婆去世后才对儿子哭哭啼啼说出原委,实在是……吴非也很想接着婆婆给公公一个耳光。处女?他懂什么?他配?而且,吴非总觉得老子对儿子说老婆如此隐私的事,实在是恶心。但这些话就不与明哲说了,说了明哲得跳脚。总之,公婆两个在吴非心目中的形象一降再降,降无可降。

明哲晚上回家才看吴非的邮件,看到吴非和朱丽可能回家与她们父母讨论,他的心一下揪了起来。对,他怎么没想到爸妈成为别人茶余饭后谈资的后果?多亏吴非提醒,他只想到上论坛看其他四个人的反应了。吴非说他爸妈的经历太经不起推敲,是,这就是他不敢将所写到论坛上的原因。即便是第一段,他也是犹豫再三才的,了之后一直留意弟妹们的反应,一直到看到明成为妈的申辩他才高兴。

其实,在听了爸的哭诉后,他自己心中对妈也没底。他将文章上论坛,与其说是让弟妹们知道家中还生过那么多的事,知道爸妈的日子曾经是如此艰难,因此后辈更须体谅,还不如说是,他希望看到明成和明玉的反驳,他需要那些反驳来阻止他对妈的动摇,比如明成对相亲那一段的补述,他看了后心中欢喜,好像妈被证实清白了一般。

这会儿被吴非提醒,他意识到,对,家中有些事情不便让吴非和朱丽知道。对于他们的爸妈,他和明成明玉是从小看惯,爸妈再如何,依然是他们的父母,而吴非与朱丽则不同。但是对于吴非提议的写法,他又有点不以为然,如此简单,还怎么可能让明成明玉了解爸妈经历的苦难,了解一个家庭的不易,以致握手言和呢?但明哲又想,万一明成看了全文后,也陷入对妈的怀疑呢?他不是弄巧成拙了吗?而与妈本来就对立的明玉,会不会因全文而觉得获得理论支持,爸妈还会依然是她的父母吗?

明哲越想越担心,鉴于可能出现的后果,他不敢将给吴非看的段落上论坛。如果他还想写家史的话,似乎最佳体裁,还真是吴非说的那种年代后面加冷冰冰干巴巴的简单文字说明了。他的思考绕来绕去,看来还是回到被他差点否决的吴非的提议。果然是吴非旁观者清。

想到用吴非提议的方式写家史,明哲顿觉肩头重担卸下,最近几天的忧虑全部消失。睡前,飞快打出一段文字,他心中愉快地将之称为编年史。他想,瞒着吴非和朱丽是不现实的,他不想瞒吴非,吴非是自己的亲人,而朱丽又何尝不是明成的亲人?既然如此,那些东西还是别从他记忆中整理出来形成文字吧。明成和明玉如果有心,他们自会从字里行间看出好歹,他们如果愿意讨论,他欢迎,他巴不得以此为契机调和明成与明玉的关系。但是他们如果也回避,他就不强迫他们看了,他自己也不敢写。那就如吴非所说,大家一起糊涂到底吧。

明哲上论坛瞄了一眼,竟然看到明玉到访的痕迹,他心里满意,明玉总算还是想着苏家的。他可不知道,这是石天冬接收明玉邮件后,迫不及待上来张望留下的痕迹。

对于明玉家父母的过去,石天冬倒是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以前好多人不都是相亲结婚的?他所感兴趣的是明玉为什么给他这个地址,他看到论坛里ID都是明玉家至亲后,心中乐得开了花,恨不得立即飞回去见明玉表达他的兴奋,可他不是很走得开。他当然是兴致十足地关心明玉家史,但他第二次上去看的时候,现家史变了体裁。

第二段开始,才是“编年史”的体裁,明哲早将给吴非的那段文字全部作废。

“71年×月×日,爸妈结婚。同日开始埋下矛盾。(附结婚证扫描,结婚证上照片高精度扫描)

71年×月×日,奶奶着凉不治去世。矛盾激化的结果。

72年×月×日,苏明哲出世,养在妈妈娘家。爸爸每周去妈妈家一次。(附出生证明)

73年×月×日,生病多年的外公去世。

75年×月×日,妈妈户口转到城里终于完成,工作关系也转到城里医院。为户口欠下很多债。(附我们家终于初步完整的第一本户口本,里面是一家三口)

75年×月×日,苏明成出生。(附出生证明,附明成的小手印,附明成满月照两张,附全家福,明成周岁照)”

石天冬看了,他虽然是个海阔天空的人,却也看出一些不对劲,仿佛明玉家父母结婚之初很不愉快。他正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自己可以上那么秘密论坛的兴奋心情,怕说得太肉麻怄死明玉,看了新的家史更新,他当然是顺手拿来将自己的感想和问题写进邮件,以表明他正以积极态度参与苏家事情,而苏家事情不正是明玉的事情?

明玉本来对家史抱抗拒态度,可看了石天冬带着疑问的邮件,又看到石天冬态度端正,没有小眉小眼,心里喜欢。却是心痒,终于忍不住爬上网去看了。心说这个书呆子大哥怎么整岀个年代如此清晰,却图茂文不茂的家史来,是不是因为是理工科男生的缘故?

但,真的没内容吗?明玉不看便罢,看了,就没法抑制自己的脑袋不去想文字和图像背后的究竟。

结婚同日埋下矛盾。什么矛盾?大哥肯定是知道的,但语焉不详。新婚日能埋下什么矛盾?明玉凭社会经验一想就想到好几条。看已经有些泛黄的结婚照上,几乎是明眸皓齿的母亲与小老头一样的年轻的父亲,条件差距如此之大,即使没有其他原因,两人的矛盾也早已存在,不必等新婚之日再产生一二。女太强男太弱,这个家注定畸形。明玉不由想到同样强悍的自己,苦笑。

但看到奶奶是因为父母矛盾激化去世,明玉非常好奇,是不是可以说,奶奶的去世是被母亲的进门给害了的?不过以母亲之毒,并非没有可能。自己女儿都可以残害,何况奶奶。明玉不由心惊肉跳地想,父亲还真是小强,居然没病没灾活到今天,非常不易。又想,如果父亲不是那么无知,不是那么软弱,不是那么逆来顺受,是不是也会遭到奶奶的命运?至此,明玉开始可怜起了父亲。母亲的强势恶毒,她受得太多,可以想象父亲也受了不少。即使父亲以前还是个正常人,三十多年下来,也差不多被母亲压制得残废了。不错,可怜,确实是可怜。看来有些事也怨不得父亲。

后面两条一起看。大哥降生在母亲娘家,正是久病外公去世前最乱哄哄的一年。外婆家全体的时间精力财力大概都得花到伺候外公那儿去,相比于后面又有满月照,又有出生小手印,又有全家福的苏明成,大哥出生时候的遭遇也不咋的,满月照周岁照都没有。

苏明成真是如乱世岀英雄般地诞生了。按说,家中的第二个萝卜头不会太受重视,一般人喜欢的是儿女双全。但苏明成不同,苏明成硬是好命,会赶着好时机出生。他窝在母亲户口进城又落实工作后才出生。难怪满月照上如此白胖,而且母亲还有闲心思花钱拍两张苏明成的满月照,可见母亲对苏明成的喜欢。这人啊,都是命。明玉就记得自己好像没有小时候的照片。也不知道大哥从那堆旧家具中有没有翻出她的照片,她本来对依然堆积在她车库中的那堆旧货心烦,现在也不反对再让放几天了。“大哥的家史虽然简单,可字字真实,可以让看的人见微知著。”她把这句话给大哥,算是读后感。而她回答石天冬的邮件,却是很简单的“请看字面,不许胡思乱想”。石天冬立刻明白,明玉心中可能早就明白家史中有些什么了,毕竟她是当事人。石天冬与明玉交往虽然不多,可对她家的矛盾也是了解一二。明玉越不让他胡思乱想,他越要胡思乱想,他已经看出这个家庭的混乱,想到最小的明玉所受的遭遇,对比起来,他的遭遇还真是不值一提。他心中好可怜在那么个混乱家庭中出生的明玉,心说难怪她如此冷淡别扭。

明玉原以为这种什么家史她看过好奇过便罢,她又不想掺和苏家的啰唆事。可她的脑袋由不得自己,工作之余,竟然一再凭经验挖掘文字背后隐藏的真实可能。她觉得自己真是疯了。

她想,妈户口、档案关系转进城,都是谁在奔波?谁能为妈奔波这些?当然是妈自己挺着大肚子在跑,能指望那个声响儿都没有的爸吗?想到这个,明玉感觉妈非常不容易,挺着大肚子哪。明玉记忆中,小时候回乡的车子颠得都能让人脑袋撞车顶。那时候的马路,有一段还是沙石的,车子开过,飞沙走石。难为小明成钻在娘肚子里牢牢攀着没给颠出来。明玉还记得她自己当初户粮档案从原公司转到新公司,期间国家干部身份被抹,原公司,人事局,劳动局,一路盖了不知多少个章,吃了多少冷眼,总算办完的时候,她对着劳动局的大门骂了声“Fuck”。可以推测,妈那时的工作量应该更是巨大,而妈的心情更火爆,面对如此无用又矛盾丛生的丈夫,她恐怕不会只是骂Fuck了。明玉想起以前依稀仿佛看到过妈扯爸的耳朵,扯得爸的一只脚差点离地。明玉不由得心里哼哼着想,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相欺负,可见妈再辛苦,也不是个善人。

但明玉不明白,既然已经将户口转进城里了,而且夫妻关系又不可能好,妈为什么还守着爸不离婚?难道是因为妈封建从一而终的思想作怪?明玉觉得不是,这其中定有下文。而那下文,正好出现在她出生前的那段时间。不知道当中生了些什么故事,让她如此被家中嫌弃。

明玉虽然没再追一个邮件过去说明,但开始对大哥后面的家史有了兴趣。

明玉还想到更远的,妈谋得镇里卫生所的临时工位置,又千辛万苦地转正,单凭妈一个小姑娘,既没有后台又没有家底,怎能不让闲人怀疑上她一张明眸皓齿的脸?那个年代又不是现在,她可以凭业务晋身,朱丽可以通过国家考试,吴非可以通过出国。爸妈结婚当天的矛盾会不会与此有关?如果是,恐怕,妈完成更艰难的户口大迁移后,爸更加会觉得自己头顶那顶帽子出的光芒是碧油油的春意盎然的绿。这样的一家子,还怎么过得下去?而且居然还在不离婚的情况下制造出一个叫做明玉的女儿?简直不可思议。明玉深觉自己身世可疑。

疑来疑去,明玉走到镜子面前端详自己的脸。越是心疑,越是现自己与那个影子似的爸一点相似之处都没有。而且,她这么高,爸连一米六五都不到,这基因……太悬。明玉想得心惊肉跳的,疑神疑鬼地走出办公室附带的休息室,脑袋里慢慢滋生岀情绪,情绪导致一脸的恍惚。他妈的,别她是个野种吧,怪不得爹不疼,娘不亲。人都说最后一个小女儿最招父母爱,但她的成长环境如此脱离常规,这其中,需要解释的太多。

她隐约知道,户口哪是那么容易移出来的。而且,显然,至今依然没什么用的舅舅的户口后来也给妈凭一己之力移到了城里。这对于一个普通家庭而言,简直太过奇迹。妈并不是什么别的长,她至死也不过是个护士长,一个护士长能有多大能耐?

明玉管不住自己的想法,越想越是心寒,越想越坐不住,她已经钻进自己的身世谜团里拔不出来,现天下事乌鸦一团黑,没有最糟只有更糟。她怎么都得找人求证。

她急于了解,出生前到明成出生后的那段时间里,究竟还有什么事情生。此后,她有闲就去刷一下论坛,可除了苏明成跟帖赞叹自己小时候长得正,都没别的新帖出现。

明玉无处诉说,又不愿跟石天冬说她那些不堪的猜测,憋闷得慌。很想去电催大哥一下,可是,她不是说不理苏家的事吗?最后还是只能给石天冬去一条短信,只说自己心烦。石天冬大约能了解明玉心烦什么,回说别瞎想。明玉心说,她还真瞎想了,被石天冬说中。

好在明哲没让她久等。明哲筋疲力尽地回家看到明玉居然有了电邮,电邮里还有明哲最想看到的“见微知著”这样的词儿,明哲受到极大鼓舞。他连忙整理后面的资料。可是,令他尴尬的是,明玉没有出生证明,更别说满月照之类的东西了。明哲想到,原来明玉在家一直不受重视,原因,爸也没说,只是爸隐隐约约透露岀点意思。他没有隐瞒,将此写在论坛上。

“75年底,爸妈分居。爸住到学校宿舍。

76年9月1日,苏明哲上幼儿园。

77年×月×日,苏明玉出生。爸搬回家。

78年,舅舅的户口移入城市,也落实工作。(附合照)”

明玉看着这短短没几十个字的记录,而且没有她的出生证明,只有一张照片,照片中周岁的她简直看不见脸。她不知道那时候有没有开始计划生育,她这个老三被生出来有没有违反政策,爸妈为什么要生下她又不关心她,连个出生证明都没有。大哥没有满月照还可以理解为当时外公病重,兵荒马乱。她连出生证明都没有,那就无法用兵荒马乱来解释了。

但是,明玉明确看清两点,第一,苏家孩子的出生总是伴随着一个人的户口迁移,如苏明成的出生伴随着妈进城,如她的出生伴随着舅舅的进城;第二,爸在学校宿舍搭铺不回家,她苏明玉没吃过猪肉,总见过猪跑,两夫妻没住在一起,怎么生出她这个苏明玉?大哥写这一段时候不知道有没有想过这一点?大哥大约是想笔削春秋,不让她尴尬吧。可是,大哥削的水平太差一点咯。

明玉双腿搁桌子上,半躺在椅子里倒抽冷气,心里嘿嘿冷笑不已。看到这儿,白天的担忧反而全没了,这不明摆着的吗?她的出生还需说明吗?这样倒好,正可以名正言顺与爸断绝父女关系,从而进一步与苏家脱钩,她可真成光棍了,不算是坏事。想了会儿,明玉又改正刚才的想法,不,简直是好事,谁要做苏家的女儿。那么,不姓苏,她又姓什么?她不知道。

但她总算是给自己从小遭的罪找到理由,原来她是个孽种。明玉再次嘿嘿而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自卑。幸好她现在位高权重,否则可能还真得自卑一下下。倒是从没想过自己居然是个私生子,这让她惊讶,让她失落,却又让她感到解脱。她心里强硬地说着也好,也好,谁稀罕。可是,又多少有点自伤身世。难怪连一张出生证明都没有。

大哥以及其他看了这一段的他们都应该心知肚明了吧?不,她不认为这会是大哥的笔误或者过错,一向严谨的理工科大哥从来逻辑分明。这应该就是她的确切出身。

明玉睡着之间心里还在“嘿”,睡着的时候已经有了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惫懒心理。但是,同样也是严谨的喜欢用事实说话的她,在心里默默地想,她会求证。

可石天冬十万火急般打来的电话把她从“嘿嘿”连声的浅睡中挖岀。石天冬在电话那头很是费劲地问一句:“你看论坛了没?”

“看了。没什么,就跟看别人家事情一样。”

“真话?”石天冬很不相信,这样的家史看了后还能冷静,除非明玉早知道。也对,当初他送粥给她爸的时候,苏家两个男人都没想到会是明玉,可见他们一早不认为明玉是一家人。他犹豫了下,道:“别在意,英雄不论出身。你真没事?有什么话尽管说,我听着。”

明玉被石天冬的关怀感动,忙道:“没事,今天这段虽然有些意外,可想了想,倒还是意料之中。你说得对,英雄不论出身,我靠自己走过来,更加英雄不是?”

“是啊。以前我还以为我多不容易,现在看起来跟你根本没法比。真没影响心情?你周六周日有没有空?我回家一趟。”

明玉忍不住微笑道:“我没空,刚接手江北公司,还没熟悉,最近非常忙。而且……你来,不跟你深入说我家的事,有点辜负你那么远的一来一回,可我还不适应跟你说那么多,你还是别来。今天你打来电话,宽慰我不少,否则有些话总是闷在心里不舒服。”

石天冬听了笑道:“你这理由挺好玩,不过是实话,那我不过来了。其实……呵呵,我也不过是想找个借口去看看你。刚说电话时候你声音有些假,装坚强是吧?现在好多了。那你继续睡吧,我还真服你,这样你也能躺下睡。很晚了,其实我不应该这时候打电话给你。”

明玉听着一个劲地乐,觉得石天冬这人真是自来熟。“你怎么那么晚才收工?”

“饭店嘛,尤其是香港。不过我明天起得也晚,就跟人家特殊行业似的。我在看你照片……”

明玉听着石天冬跟她闲话,整个人轻松下来,握着电话舒服地靠着床背微笑。其实石天冬并没替她解决任何问题,可他轻松关切的态度,却让她很是受用。结束电话后,她想,还那么在意苏家干什么?

明哲写了有关明玉的内容后,等待一天,等来吴非询问的电话,却没等到明玉的丝毫回音。他打明玉手机,但总是她的秘书接听,而明玉没有复电。明玉忽然从苏家人范围内彻底失踪了,比以前的基本不通音信更彻底。吴非说,明摆的现实,明玉还怎么回来。但是吴非没说婆婆怎么是这样一个人。料想,明哲自己也会想到,不用她多嘴。

明成第二天一早就打电话来问了,但明成只说了三个字,“真的吗”,得到明哲肯定答复,说这完全是从父亲嘴里得到的答案,明成便无声挂了电话。

家史,修得苏家等同于地震。明哲只好以“这是窒息疗法”来宽解自己。

但就在这个节骨眼里,明哲不得不去美国出差半月,总算又见到吴非和宝宝,亲得什么似的。又飞到新加坡和台湾待了几天才飞回上海,却忙得没时间回家。没面对着面,电话里总是不方便向父亲询问详情,明哲也有点被父亲狼嚎般的叫声吓怕了。

朱丽回去上班后,做得风生水起。众诚集团上下都知道她是苏总的二嫂,多少都给她一点面子。而朱丽人漂亮,做事也漂亮大方,工作却很勤快努力,大家合作两个月过去,彼此都有好感。老毛有心隔山打牛,卖明玉一个好儿,不免在蒙总面前多说了几句好话。蒙总自是不肯在自己公司多安插牵丝扳手的亲戚关系的,但为了照顾得意亲信,与朋友吃饭时候有意推荐一把朱丽,让朱丽接到两笔大单子,朱丽顿时在大老板面前有了地位,办公室从小小玻璃隔间换入胡桃木门大间。

只有朱丽自己知道全不是那么回事,她这个二嫂只是挂牌的,而且从上回大哥抛出明玉的可能性身世后,明玉又恢复原先的不接她电话也不接苏家其他人电话的状态,不过论坛她倒是经常登陆,就是不言。为此朱丽与明成私下议论,可是一说到这事,明成一脸的臭屁,也是闭口不言,朱丽理解明成的苦衷。朱丽一个月前也不怕被明玉责怪,几次上明玉公司找人,想向明玉当面道谢,但她经常出差。最后一次找到,明玉没有出来见朱丽,只让朱丽接了个电话。电话里明玉跟朱丽说,朱丽的成就是她自己的努力,别人最多只是牵线,不必道谢。语气非常冷淡,冷得朱丽都不好意思说下去。眼下出了身世问题之后,估计明玉更加不愿与苏家人接触。

明成这回与明玉的表现一样,他心中捍卫自己的妈,坚决否认大哥的言论。但明成无心多思索这些,他为工作焦头烂额,他虽然想过找父亲逼供,问岀事情究竟,但是终没成行,他也不再上论坛,不愿意看那一段刺目的记录。他想眼不见心不烦,他更不愿意厘清事实真相,让他做鸵鸟吧。

明成还是做他原来的那块生意。但生意犹如蛋糕,你切了便没我的份。而所谓寻常竞争,争来争去,大多争的是伸手可及的那一块,因其就近下手的便利,因其看得见的诱惑,所以多的是窝里斗。过去的同事不约而同将眼睛盯上了明成碟子里的那块蛋糕。而明成以前是个惫懒的,那么多年来,在上家下家那儿并未敲下太多桩脚,培养太多感情,而且他手头生意细水长流,却并不太多,上下家的客户看见他可有可无,并无太多忠诚度。在周经理的有意引导下,明成手中的一大摊子岌岌可危。有时是他们已经谈下生意,客户看在多年交往分上电话告知一声,明成往往如家中怨妇,总是最后一个知道丈夫在外面偷腥的消息。

明成想着不如转行避开周经理,但是三十多岁之后的转行有点难。人已经有了一点身份一点地位,再不可能像初入道时候那样摔跤不怕,吃亏不怕,愣头青一个向前冲。三十多以后的人阅历多了不少,凭经验知道什么可做什么会有麻烦,未出手前先周详考虑,顾虑面子,担心收益,畏畏尾,不知不觉就犯下成年人转行时候的大忌。明成雄心壮志地迈出去的一步异常艰难,挫折不断,明成开始有点灰心丧气。

明成最丧气的还不是别的,而是他的一腔鸡毛无处可说。以往有事,回家一趟,跟妈随便说几句便可得到回复,与朱丽说也行。但是现在有点不同,与朱丽说吧,朱丽工作太多了,应酬也多了,回家与他相对的时间几乎没有,他也数不清究竟有几个夜晚他一个人在快餐店独饮了。朱丽不是应酬,便是加班。等朱丽很晚回来,她“呜哇”一声怪叫,收拾干净一张脸,有时都会泡在浴缸里睡着。明成知道她累,不好意思叫醒她诉说自己的心事。而且明成知道朱丽珍惜新的起点,工作格外卖力。朱丽的努力换得的是经济上的回报。这个家需要朱丽赚钱来养,他的钱还周经理都不够。虽然朱丽没有说什么,但作为一个一米八几的男人,明成自惭形秽。而更让明成泄气的是,他看不到近期能赶上朱丽的可能,却看到朱丽一日千里,越拍马难追。明成心中压力越来越大。如今,再加大哥抛出这么一段明玉身世疑云,他连心中的支柱也差点倒塌,以前还会想到有心事找妈说,上妈墓前坐一会儿,现在呢?

夏季走到九月,夜间温度开始有所降低,但蚊子更多更大,几乎一开窗户,外面便“呼”一声挤进黑压压的一蓬,明成在快餐店门口吃饭常被蚊子哄走。前面一天朱丽忘记关窗睡了,半夜被蚊子咬醒,痒得后面时间睡了也等于白睡,手上咬起的红疱跟过敏了似的。中午时候朱丽便撑不住,想到晚上还要有个应酬,她紧着赶出一些工作,下午回家先睡一觉再说。

没想到开门进屋,却听见里面机声隆隆。朱丽惊吓,这可不是钟点工过来打扫的时间,谁在家里?她不敢关门,蹑手蹑脚转入玄关,一看,却见明成眼睛直地站在厨房脱排油烟机下面,一个人吞云吐雾,他吐出的和烟头冒出的烟雾,一丝不剩地全被吸入脱排。

因为脱排的声响,明成都没注意到家里进人,吸完一支烟,又在原地呆呆站了好久,才无精打采地伸手关掉脱排。转身,却见朱丽站在厨房门口,两只大眼睛若有所思。明成一时手足无措。

朱丽没睡好,心不免急了点,再说是在家里,说话便没太讲究,“你怎么会在家?”

明成只得保护性地反问一句:“你这个时候怎么会回家来?”

“我来睡觉,昨晚上没睡好,你昨晚没挨蚊子咬啊。”朱丽看出明成不想回答,他好像另有心事,“怎么了?有心事?”

明成忙笑一声,道:“没有的事,你睡吧,我回家找些电脑里的资料,立刻就回公司去。要不要我留下给你做闹钟?”只有意气风的朱丽才能理直气壮地说出回家睡觉的话,他虽然心里很累,很想关在家里不去接触外面险恶的人,可是他不能说,尤其他现在没钱赚回家的时候更不能说,那更会被朱丽看不起。他只有朱丽了,不能冷了朱丽的心。即使装,他也得装岀一脸的自强不息。虽然很累。

朱丽昏昏沉沉地应了声“哦”,过了会儿才又道:“那我睡觉,我自己会在手机上定时。”

但等朱丽躺上床,却隐隐约约想到,不对啊,家里哪里还有电脑,不是给明成爸搬去了吗?这一想,朱丽就睡不着了,明成为什么要跟她撒这么低级的谎?朱丽想起身去问个清楚,却明明听见明成开门出去的声音。朱丽再次疑问,不是说要找资料吗?怎么又像是给谁踩到尾巴似的逃得那么快?朱丽拿起电话,却最终没有拨打,她隐隐猜到明成的工作现状了。这是明摆的事,明成其实可以明说。朱丽心想,要不要找时机与明成好好谈谈?或者暂且别赶着他情绪低落的时候说?

这么一想,朱丽辗转着都没睡好,蒙眬睡着就被手机闹醒,很是疲倦。

明成慌不择路地逃出家门才想起,家中已经没了台式电脑,他哪儿取资料啊。他提心吊胆地想,不知道昏昏欲睡的朱丽听清楚了没有,但愿她一觉睡醒就忘记。否则,朱丽肯定会问,会安慰他,可他觉得朱丽的安慰会让他羞愧,他最希望的还是朱丽没听清,什么都别问,等他扭转局面后他会坦白。

但明成不知道的是,周经理短暂火气过后,正思考着不再正面冲突,改歼灭战为持久战。她记恨明成不知好歹冲她开炮,记恨明成这小子竟然敢向总经理告状,再加警方一直找不到卷款失踪的沈厂长,她自觉不自觉地将仇恨都转嫁到就近的抓得到的明成头上,没道理地恨他。清醒后的周经理选择了温水煮青蛙。苏明成是她一手带大,斤两她最清楚,怎么慢慢地捏死她,她有周详计划,明成逃不出她掌心,也不会觉她的计划。明成也真一点没察觉到周经理的计划。

明成只是想,看来朱丽现在的职位让她活络许多,白天上班时间都可以回家了,那他以后没趣时候还是别回家,免得被朱丽看见又问。他现在一颗心还跳得超快,跟做贼撞上主人回家似的,非常地累。而且,明成越来越不愿意正面面对清醒的朱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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