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6章 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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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姬照这位燕国的王,大冬天的也不嫌冷,跟工匠一般,吃住都在苑子里,膳食更是直接蹲在工地上用,生怕自己错过一晌,宫人就把苑子哪里弄错了。
“待姜儿回来,夏天也就快了。”姬照抹了把汗,看着逐渐和记忆里重合的苑子,目光温柔,“到时候寡人和姜儿,还有燕儿,我们一家三口就来丰山。燕儿举着捕虫网兜,跑来跑去的捉蝉虫,我在旁边看着,叮嘱他留神脚下,燕儿捉到蝉了,我会笑着夸他,姜儿在树下铺了垫子,准备了亲手做的蒸饼,唤我们歇歇,吃点东西。”
一切,都和记忆里重合。
姬照露出了孩童般干净的笑容,最灿烂的希望,在他眸底升起。
就仿佛是一个腐朽的灵魂,重新蜕壳重生,露出洁白又脆弱的底来。
旁边的宫人却瞧得胆战心惊,那笑容过于灿烂,不像是阳世应该出现的了。
飞蛾扑火的最后一刻,是身子点燃了火,光芒最为璀璨。
……
距离丰山不远的乱葬岗,三两寺人抬着卷草席,骂骂咧咧的行进着,薄靴踩在雪地里咯吱响。
“晦气!姓芈的到底死在了冬天,脚板都冻麻了!”寺人没好气的一用力,将草席胡乱的扔在乱葬岗某处。
草席散开来,一个脖颈发紫的女尸翻出来,咕噜噜的滚进雪里。
光天化日,连入土为安都不得。
“快走吧,回去烤烤火!”寺人看都不看,拍了拍手上的草席渣子,招呼了同伴远去。
白雪为茔,乌鸦扑起漫天黑羽。
……
王城,绿水巷。
叮咚叮咚,随着敲竹竿的声音,还有孩童戏谑的童谣,某位男子被奴仆扶着,来到东阁的枇杷树下。
曾经亭亭如盖的树倒在积雪里,生机全无。
说来也是奇怪,屹立了这么些年的老树,去年冬天雪也不算大,竟把这棵树压断了,反正东阁废了多年,绿水巷的嬷嬷也就没找人来管,任树倒着,死活没差了。
男子却还是日复一日的来,跪在树下双手合十,虔诚的向神佛祈愿,取我一颗真心,换与她结缘。
除了苣静,王城所有人都用看异类的目光,看着这位曾经的小将军,魏家的少贵人,如今的小疯子,小瞎子,重复着这毫无意义的行为。
石板路磨出了槽,树下跪出了坑,穿石的不是水,而是凡身肉胎。
男子拜完,在奴仆的搀扶下起身,睁着并不对焦的眼睛,抬头看向某处,他黑暗的视线里,或许出现了某个人儿,逗得他唇角一翘。
——我以前在绿水巷念史,最喜欢《西周史》,明帝和悯德皇后的故事。悯德皇后和萬善寺的僧尼有一段对话:这世间有佛么?没有。这世间有鬼么?没有。那世人所敬之物,所惧之物,又是何物呢?真心。
那个人儿,曾经这样对他说。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而已。”男子笑了。
枇杷树倒在地上,半空空无一物,不知他在对何人说,四周寂静,落雪无声。
忽的,另一道脚步声临近,男子和奴仆都诧异的转过身去,这是十年间,唯一一个来打搅的客人。
“凉少爷,是白马寺的跛脚僧人。”奴仆辨认半晌,向男子附耳。
男子礼貌的点了点头,虽然方向都没对准。
跛脚僧人走进前来,蹲下身,在枇杷树的枯枝里摸索,复起身,向男子伸出手,掌心是几粒褐色小球。
从历一百三十九年,到历一百四十八年。
是这棵在男子祈愿第九年死亡的,枇杷树的种子。
佛曰:九者,极也,极则生变。
“魏凉,种下这棵枇杷树吧,在某一天……时候到时,你会知道某一天是哪一天的。”跛脚僧人直呼男子的名字,将种子递给他。
“种下枇杷树?”男子接过,若有所思。
“或许会长得久一点,但是一定会长出来的。”跛脚僧人微笑点头。
男子还想问什么,奴仆却惊呼出声:“诶?人呢?怎么突然不见了,刚才还在跟前的?”
天地白雪茫茫,隐隐约约听得吟唱,回荡在人间。
“田里的蛟龙会引渡故人,无主的酆都会鬼神归位,枇杷树长了十一年,果子落下来,功德圆满。”
……
诸侯历一百四十九年的二月,春意酝酿。
骊山,行宫。
姜朝露难得清醒了过来,她刚抬眼皮,就被和煦的春光扎得立马闭上,就像是人在黑暗里待久了,突然有束光照了过来,睁不开眼。
缓了良久,适应了光线,姜朝露慢慢睁眼,看到一枝山樱伸进窗来,上面粉红的朵儿,鼓囊囊的,已经在蓄势了。
电光火石间,姜朝露想起来了。
——待到漫山樱开时,我来娶你回家。
是谁这么说呢?魏凉。
混沌的脑海顿时清醒,开始归于寂灭的记忆渐次上色,他笑起来时眼角的细纹,他看着她时眸底的涟漪,还有拂过他衣衫的风,他身上落的光,姜朝露全都记起来了。
找到了,我的少年。
“魏凉!去传魏凉!我要见魏凉!”姜朝露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浑身的热流都在上涌,让她撑起身子,大声朝殿外喊。
林风和朱鹊同时冲进来,不可置信的看着眼前一幕。
昏迷了几个月的女子,苍白的脸重新焕发血色,两眼炯炯有神的,中气十足的说,她要见魏凉。
就如同形容枯槁的半死人了,突然又活了过来。
“夫人这是痊愈了?”林风摸摸后脑勺,不解,但大喜。
朱鹊咬咬唇,她是医女,再明白不过,这回光返照的意义。
“你继续去洒净秽水吧,夫人这里有我。”朱鹊眸底一划而过的阴影,她打发走林风,自己靠近榻边,让姜朝露躺下来,“夫人您当真?”
“是,现在,马上,我要见魏凉。”姜朝露急切的重复。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急什么。
但死亡面前,人都有奇怪的预感,能让身体在大脑回过神来之前,做出最想做的决定。
冥冥之中,姜朝露的脑海就剩了一句话:要见魏凉,越快越好。
或许旁人见了,只会说姜朝露是无理取闹,没来头的,莫名其妙,怕是病昏了发懵罢,但朱鹊这个医女,比任何人都懂,这种预感,是死亡最后的仁慈。
“好,夫人安生歇着,奴这就快马加鞭回城里,请小将军来。”
朱鹊郑重的向姜朝露保证,为后者掖好了被子,便出门骑了快马,鞭子一扬,往王城驰来。
不出半个时辰,到了城中,朱鹊却没有直奔魏家。
她下马来,走到某处药铺前,把马拴到旁边柱子上,然后在台阶边坐下,一边看着铺里的学徒抓药,一边不慌不忙的晒起了太阳。
二月末了,风里都是桃花杏花的香气,想来隔不了几天,王城就能泡在绯红的云霞里。
“夫人,我就坐一刻钟,就一刻钟,看您的造化了。”朱鹊喃喃自语。
她想起师兄说,学医,就是为了救人。
结果她这辈子,救不了旁人,也救不了自己。
凡夫俗子,她过不去心里某道坎,横竖最后要用这条命,向夫人谢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