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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大是女郎 第11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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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叔,你先去祠堂。”傅云章轻轻拂掉肩头落雪,“我过去见母亲。”

如果没找到韩氏和傅云英,傅四老爷不反对族里请立贞节牌坊的事。但是现在小吴氏已经不是傅老大的未亡人了,贞节牌坊请来了也没小吴氏的份,他不怎么想掺和进去,踌躇道:“我就这么走了,大嫂子那边……”

家仆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傅云章轻扫他一眼,家仆立刻垂下头,默默退开。

傅云章虚手做了个请的姿态,“四叔,请。”

傅四老爷松口气,拉着傅云英离开。说实话,陈老太太性子执拗,和这位大嫂子打交道比跟那些油嘴滑舌的牙人谈生意还费劲,偏偏她是个积年的老寡妇,儿子又争气,轻易怠慢不得,二少爷此举正好帮他解围。

祠堂里闹嗡嗡的,时不时传出族长傅三老爷呵斥哪家浮浪子弟的声音。

傅四老爷站在外边听了一会儿,亲自把傅云英送到隔壁厢房里。

厢房里头烧了火盆,死了男人或是男人不在家的妯娌女眷们围着火盆议论纷纷,看到小云英,立刻一拥而上,拉着她问长问短。

族里的媳妇一大半是乡下人,说话带着浓重的乡音。

傅云英按着辈分一个个招呼过去,都是她的长辈,和四叔同辈的叫“婶子”,和祖父同辈的叫“太”,再有辈分高的叫“太婆”。

女眷们可怜她小小年纪没了父亲,又看她年纪虽小,却气度从容,不慌不忙,心里愈加喜欢。

十八婶用火钳拨开炉灰,夹起一枚烤熟的红苕剥给她吃,“怪冷的,吃点热乎乎的东西。”

傅云英谢过十八婶。烤好的红苕又香又软又热又甜,她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吃着,不知怎么忽然想到上辈子第一次吃到红苕时的情景。

红苕是从西洋那边传进中原的,一开始只有卫所里的屯兵敢吃,后来因为这东西好养活,产量大,才逐渐传到京师。崔南轩曾经上书朝廷,建议由各地官府免费向农户提供种子,大力推广这种作物,可惜折子被驳回了。当时的首辅是浙江人张桢,沈介溪那时在内阁中资历最浅,张桢和沈介溪政见相对,张党和沈党水火不容,凡是沈党提出的奏议,不管对错,张党的大臣全部反对。

崔南轩的母亲和陈老太太一样,也是节妇。他考中探花后,为表彰崔母忠贞不二,官府准许崔家请修贞节牌坊的要求。崔氏宗族兴高采烈,划出两百亩上好的肥田作为族产,每月发放银米赡养族中的寡妇孤儿。这本是好事,但结果却酿成不幸,其后两年,当地陡然多出几十个为夫殉节的节妇,其中一半是被公婆或者族里人强逼的。

为了给宗族“争光”,正值妙龄、还未出阁的小娘子竟也在亲生父母的劝说下悬梁自尽——和她定亲的表兄一病死了,没过门也要为夫守节。

崔南轩后来有没有后悔仓促为母亲争取牌坊,傅云英不知道。他没有写信训斥家乡族人,节妇刚烈忠贞,有利于崔家提升名望。宗族是他的助力,对他来说,什么都没有前途重要,死几个远亲而已,他不会放在心上。

天底下的男人皆是如此,傅家出了一个傅云章,傅家就迫不及待为他造势了。

厢房中的女眷们围着苏娘子打听请立牌坊的事。苏娘子带着一双儿女投靠傅三老爷过活,她儿子苏桐才学出众,明年开春要下场。她寡妇失业的,时常陪傅三太太说话解闷,消息灵通。

苏娘子手里飞针走线,小声道:“八九不离十了,只要二少爷写篇文章交上去,事情就能成!”

女眷们两眼放光,一脸与有荣焉。

傅云英摇头轻叹,这些妇人显然被族老们忽悠过,以为族里有一座贞节牌坊是件很荣耀的事。

哪家宗族有贞节牌坊,确实有利于族中的小官人和小娘子嫁娶。那些高高在上的官宦人家最重名声,说不定会看在牌坊的份上放下身段和傅家结亲,但是牌坊同时也是一副枷锁,牢牢禁锢族中妇人的言行举止。

女眷们七嘴八舌,讨论得热火朝天,院外响起一片奉承声,小僮仆掀开蓝底白花布帘,簇拥着一位满头银丝、精神矍铄的老妇人走进厢房。

老妇人头戴黑地福寿万年抹额,穿蒲桃青漳绒滚边大袖氅衣,沉香色万福寿纹竖领夹袄,衣襟前一对蜂赶菊金扣子,发髻梳得光光的,簪一枝寿字形银制发钗,腕上一串佛珠,手里牵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娘子,进得厢房,扫视一圈,淡淡颔首。

女眷们愣了一瞬,不约而同跳起来,堆起满脸笑,“老太太来了,老太太过来坐。”

几个妇人抢着搬椅子,几个把火盆挪到老妇人身前,剩下的一拥而上,争着去搀扶老妇人。

傅云英坐在小杌子上,双手捧着烤红苕,继续吃她的。

十八婶也没上赶着去讨好老妇人,暗暗嘀咕:“大房的大嫂子从来不出门的,今天怎么亲自来了?”

傅云英吃完烤红苕,拿出绸手帕擦手。

这老妇人就是二少爷的母亲陈老太太?难怪傅家的媳妇们巴巴地跑过去奉承她。

陈老太太的出现让众人又惊又喜,苏娘子一边笑着巴结老太太,暗地里朝小丫头使眼色。

小丫头意会,出去找家仆打听大房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很快,一个惊人的消息传遍祠堂:二少爷傅云章大逆不道,拒绝出席今天的宗族大会,他反对为自己的母亲陈老太太和其他寡妇修贞节牌坊!

厢房里的妇人们惊诧万分。

作者有话要说:

西洋:明朝时西洋大致上是指现在的东南亚。

第13章 洋糖

祠堂里乱成一团。

傅家各房全是无官无职的白身,举人二少爷人虽然年轻,却是傅家的主心骨。傅家靠着二少爷的功名发家,现在二少爷头一个反对修牌坊的事,其他族老不免慌乱。

陈老太太现身后,引起一片哗然。

族长三老爷努力安抚众人,“这可是光宗耀祖的大好事,云章怎么会不答应呢?我再去问问他,兴许是传话的人听错了。”

混乱中,傅四老爷找到候在外边回廊里的王叔,皱眉道:“看来今天陈老太太要大闹一场,说不定要僵持到天黑。你先送英姐回去,这里乱糟糟的,他们顾不上女眷那边。”他低啐一口,暗骂晦气,出门的时候他以为族里可能要分年货或者分地,特意把英姐带过来多占一个名额,没想到族老们算盘打得叮当响,出其不意召集众人,只是为了逼二少爷表态!

合族强烈要求之下,二少爷孤木难支,很难坚持他的决定。

傅四老爷觉得族老们完全是多此一举,二少爷读了那么多书,懂得的道理比他们这些大字不识一个的族老多多了,既然二少爷不答应,那就别修什么牌坊了,反正官府又不会因为哪家多几个寡妇就少收税钱。

王叔走到隔壁厢房外面,男人们闹哄哄的,女眷们还算镇定,没有吵嚷。

仆人们从离得最近的傅三老爷家搬了一张黑漆大圈椅过来,放在廊檐底下的台阶上。

妇人们搀扶陈老太太坐定,怕老人家畏寒,七手八脚把一架大火盆挪到她跟前,殷勤伺候。

陈老太太面容冷肃,对身边一个穿桃红袄绿罗裙的小娘子道,“去告诉你哥哥,老婆子我就在这里坐着等他,他什么时候过来,我什么时候起身!”

小娘子答应一声,提着裙角跑远,丫鬟们立刻追上去。

厢房里除了傅云英是个女伢子以外,还有三个和她情况差不多的小娘子,都是父亲早逝,母亲守寡不愿出门,代表她们那一房来当个摆设的。她们是未出阁的大闺女,妇人们不许她们出去,嘱咐她们待在里间烤火。

贞节牌坊的意义,这三个小娘子似懂非懂,她们不关心牌坊最后能不能修成,专心烤火嗑瓜子。其中一个指着跑开的小娘子说:“那是大房的容姐,老太太从娘家抱来养大的,老太太可疼她了,比亲生闺女还疼。老太太每个月给她裁新衣,我娘说那个裁缝是从苏州府那边请来的,裁一套衣裙要好几贯钱!松江府的布,杭州府的纱,山西的潞绸,南直隶的宁绸,还有海上来的西洋布……不要钱钞似的,一匹匹往家里买。”

另外两个小娘子听了这话,不由得啧啧出声,满脸艳羡。

王叔趁其他人不注意,蹑手蹑脚走到门帘外边,“五小姐,官人让我来接您回去。”

傅云英轻轻呼出一口气,她正觉得百无聊赖,只能低头数火盆里有多少块炭,数来数去,数得眼睛发直。

她和三个不知道拐了多少道弯的堂姐作别,出了厢房。

王叔撑起罗伞,丫鬟找过来,主仆几人悄悄离开祠堂。

“嘎吱嘎吱”,拐角的地方传来高筒毡靴踩在雪地里的声音。寒风裹着雪花拂过青砖院墙,一双苍白、指节修长的手分开低垂的枯萎藤蔓。

藤蔓后露出一张如画的脸孔,眉眼精致,斯文俊秀。

是二少爷傅云章,他踏进长廊,迎面走过来,身姿挺拔,仿若群山之巅傲然挺立的青松,任狂风肆虐,他淡然以对,脊背挺直。

刚才跑走的小娘子傅容带着丫鬟跟在他身后,一边走,一边抱怨:“二哥哥,娘辛辛苦苦把你抚养长大,你就是这么回报娘的?娘吃了那么多苦,要一座牌坊怎么了?又不要咱们出钱钞,你只要写一篇文章给知县舅舅,舅舅就能把事情办妥……”

傅云英环顾左右,狭路相逢,没有躲的地方,只好放慢步子,轻咳一声。

傅容猛然停下脚步,看到她,眉头紧锁,把剩下的话吞回肚子里,冷哼一声,气冲冲往里走。

傅云章微不可察地摇摇头,目光漫不经心从傅云英身上扫过。

他气质温润,彬彬有礼,垂眸看人的时候,神情却显得有些冷淡凌厉,傅云英朝他略一颔首,平静招呼道:“二哥。”

傅云章怔了怔,匆匆嗯一声,径直往祠堂的方向走去。

兄妹俩一前一后,转过拐角不见了。

傅云英走出几步,忽然一个转身,“回厢房。”

王叔和丫鬟站在原地呆了一瞬,赶紧拔腿跟上。

傅云章出现以后,祠堂里的族老们吵得更厉害了。

一墙之隔的厢房里,傅云英能清晰听到族老正在痛骂傅云章“不忠不孝、忘恩负义”,还有骂得更粗俗的,说他狼心狗肺,是一头养不熟的白眼狼。

她挑眉笑了笑。傅家能够壮大,靠的是傅云章一路考取功名庇荫族人,不知这些族老到底哪里来的底气,竟然敢将这位少年举人骂得狗血淋头。

妇人们劝说陈老太太的声音远远飘来,陈老太太脸色阴沉如水,坚决不肯起身。

傅云英恍然大悟,差点忘了傅云章的母亲,本朝以孝治国,族老们并不是没有靠山,他们的倚仗就是陈老太太。

真是难为二少爷,诸葛孔明舌战群儒,尚有鲁肃在一旁帮衬,他却是真的以一己之力对抗整个宗族。亲生母亲和外人联合起来逼迫他,一座孝道的大山当头压下来,他再雄辩,也不得不对养大他的母亲妥协。

出乎傅云英的意料,不知傅云章说了几句什么,族老们的气势陡然变弱了,祠堂那头的喧嚷声越来越低。

女眷们发现异样,面面相觑。

院墙下静悄悄的,僮仆们大气不敢出,气氛为之一肃。

“怎么回事?”陈老太太觉出不对劲,扭头指指苏娘子,“桐哥他娘,你过去看看。”

态度很不客气。

苏娘子响亮地答应一声,冒雪走到长廊外,找仆役打听祠堂里现在是什么情形。

留额发的小厮小声道:“二少爷说,他不会上书求知县大人旌表节妇,谁敢背着他动手脚,他就把谁家的田亩划出去。族老们立马不吭声了,答应二少爷以后不提立牌坊的事。”

苏娘子是妇道人家,不懂傅家族里的田产是怎么划分的。但是她知道田亩记在二少爷名下,不仅可以逃避一定的税赋,还有其他好处,所以二少爷考中举人后,族里的人争着抢着献田献地,县里的人还主动把货栈、店铺送给二少爷,一个大钱都不要,只求给二少爷当奴仆……

她回到陈老太太身边,如实转述小厮的话。

陈老太太火冒三丈,手指紧攥圈椅扶手,怒目道:“他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母亲!”

傅容双眉紧皱,心疼道,“娘,二哥哥太固执了!真不晓得他到底在想什么!”

妇人们对望一眼,含笑解劝陈老太太,“二少爷恁的聪明,也许有别的打算,大嫂子别急。”

苏娘子的声音最大:“老太太,你们家二少爷可是文曲星降世,以后要做大官的!二少爷一定能给您挣一个诰命,您什么都不用操心,就等着享福吧!”

……

你一言,我一语,说的都是讨好奉承的话,陈老太太面色稍微和缓了一点。

不一会儿,小厮过来传话,今天不讨论牌坊的事。二少爷吩咐伴当准备了一大车好布匹、糍糕果酒、刚宰的猪肉和洋糖,家家能得半匹布、一筒酒、两盒糍糕、一刀带肥膘的猪肉,一包洋糖。族长请众位媳妇去祠堂门口领年礼,领完了各回各家。

族老们都服软了,女眷们还能如何?听说有东西分,众人两眼放光,一窝蜂冲向门口,生怕去迟了被别人抢先。

傅容气得顿足,“一个个跟没吃饱一样,看到肉就往上扑!”

陈老太太怒不可遏,颤颤巍巍站起来,拂袖而去。

傅云英看足了热闹,等祠堂的男人们散了,站在门外等傅三叔和傅四老爷出来。

大部分人去抢年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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