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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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皎洁, 二楼的卧房内,阿芹躺在柔软的大床上, 她闭着眼, 睡得甚是安详。
阿媛小心地替她盖好了被子, 吹灯慢慢退了出来。
回到自己的卧房,颜青竹也正躺在床上, 亮着灯等她, 见她进来, 忙轻声问道:“睡下了?”
阿媛点点头, 脱去外衣, 上床与他偎着,心下有些歉意, 不禁道:“买下阿芹, 差不多花去我们所有的积蓄, 你若是难受,只管说我好了。”
颜青竹笑道:“说你什么?有句话不是说什么千金散尽……还复来。”
“你真这么想?没一点点心疼?”阿媛问。
颜青竹抿了抿唇,“说实话, 还是有那么一点点心疼的。不过, 救人要紧嘛。”
阿媛靠在他的肩头, 低声道:“其实, 私心地说, 我也好心疼的,那些钱都是咱们辛辛苦苦挣的,如今一甩手就不见了。而阿芹这个事情, 她是挺可怜的,可从前,我是告诫过她好多次的,没想到,告诫了不管用,反倒我自己替人家买账了。若这个人不是阿芹,我拿旁人的眼光看,她除了可怜,不也是自作自受吗?可她毕竟是阿芹啊,或许老天爷就是安排我们散尽家财也要给她赎身的。”
颜青竹拍拍她,“别难过了,既然是老天爷的安排,咱们就接受吧。如今救得她身,也不知救不救得她命。”
阿媛也叹口气,“不知她受了多少折磨,看到饭菜也没什么胃口,又不多说一句话。等她睡一觉,明日我再问问吧。”
夫妻二人聊得几句,终是疲惫,相拥睡下。
第二日,颜青竹吃过早饭,去了伞坊。
阿媛见阿芹那处没动静,想她可能还没醒,便留了些粥菜在厨房,又忙着做糕。
等糕都上笼了,阿芹还没出来,阿媛有些担心,便端着粥菜上楼了。
推门而入,见阿芹正搭着被子靠在床头,眼睛无神地看着紧闭的窗户,听到声响,才慢慢转过头来看阿媛。
“饿了吧?先喝些稀粥,再去楼下洗漱,先穿我的旧衣服,改日再去做几件新的给你。”阿媛坐到床前,柔声道。
阿芹木然地点点头,接过阿媛递来的粥,一勺一勺喝了起来。粥的温度正好,阿芹吃得很快,显然比昨日的胃口好得多。
她咽下最后一口粥,用仍旧嘶哑的声音开口道:“阿媛,你知道吗?自从去了那里,我几乎没怎么吃过饭,每次只敢吃一点点……我怕老鸨让人给我下药,迷了我。我宁愿他们拿鞭子打我,可他们用那种小针刺我,疼得能让人晕过去,却不会有疤痕。”
阿媛知道她必然吃尽苦头,如今肯说出来,倒是好事。
“阿媛,我错了……我当初应该听你的话……嫁个良人。哪怕瘸的傻的,好歹不会把我卖了。如今我不仅害了我自己,还害了你……我在那里的时候是不是就该一头撞死了,如今出来也是害人。”阿芹的声音哽咽着,眼睛颤动,却流不出一滴泪来,她猛然闭上眼,觉得眼睛生疼。
她闭着眼,接着道:“添祥蓄了胡子,又晒黑,果然那位相公就不喜他了,寻了新欢。娘子让我们都赎身出来,我们本都找好了新地方,新主家,一起再做仆人。可添祥……阿媛,你说得对……赌,是有瘾的。”
阿媛知道阿芹必是被添祥卖的,可具体为着什么,她还是不清楚,如今听阿芹这么讲,似乎猜到什么,忙问:“他又欠下赌债?”
阿芹点点头,冷笑道:“是啊,从几两到几十两……他总说能翻本的……”
她睁开眼,眼中只有愤怒后悔,不再有对这个男子的丝丝眷念。
阿媛叹口气,又对她笑道:“你现在莫想太多了,把身体快些养好。”
阿芹点了点头。
接下来的几日,阿芹身体每日都有好转,还力所能及地要给阿媛帮忙。说是既然被他们夫妻买回来了,就是他们家的下人,让阿媛别把她再当姐妹看待。
阿媛却有些不忍,只让她多休息,虽说花了大价钱,但她却不可能真的把阿芹当了下人。
时间过去半月,已是深秋,阿芹饮食恢复,凹陷的脸颊慢慢鼓了起来,只是却仿佛心病难愈,不仅不爱出门,没事爱发呆,除了那日早晨与阿媛多说了一些,往后偶尔才与阿媛说两句话,此外就是不停地干活,平日里沉默得让人不觉得家里多了一个人。
这日晚间,阿芹又主动收拾了厨房,替阿媛与颜青竹烧好了热水,然后与阿媛道了声先睡,这才上楼歇下了。
夫妻二人洗漱后也歇下。阿媛摸了摸每天都被阿芹擦一遍,光滑得闪亮的床头,叹息一声道:“阿芹这么下去可不是办法。她每天这样,一来麻痹自己忘却过往,二来觉得亏欠我们。”
颜青竹也甚是无奈,这个阿芹每天与他们同吃同住,晚上倒好,各不打扰,白天在饭桌上一句话都没有,仿佛旁边立着一个木头人,颇有些尴尬。
“过段时间就好了吧。”颜青竹安慰道,其实心里也没底,多少人受了打击,就此一蹶不振的。
“其实我想了一个法子,就是不知道行不行。”阿媛试探道。
“什么办法?”颜青竹好奇。
阿媛道:“我想……可不可以让阿芹去南安村,与石婶子住一处?石婶子每天乐呵呵的,能逗人笑。阿芹还可以学下织布和绣花,这对乡下女孩子来说是最有谈资的手艺,阿芹她虽是眼下这样,可将来怎么也要嫁人的,总像下人一般跟着我们可不太好,若有一门正经手艺,总是能嫁得稍好一些。”
“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颜青竹心中也明了,阿芹现在的状况,要嫁给镇上人家,恐怕有些难度,又道,“石婶子暂时不愿搬来与我们同住,她一个人生活,我也时常担心的,若是阿芹替我们陪着她,倒让我放心一些。”
二人商定下来,第二日便问了阿芹的意愿,阿芹呐呐地应了声好。
阿媛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愿意,可为着她好,还是决定送她过去。
石寡妇那边,颜青竹自然也先去打过招呼了。
这日,阿媛与阿芹一起在屋里替她收拾行李,阿媛放了几件新做的冬衣在里面。
临着要上船走了,阿芹却蓦地流下泪来,问阿媛是不是嫌弃她了。
阿媛急忙与她解释,连颜青竹也过来宽慰她,阿芹这才释然了。
大抵被抛弃过的人,心里总是敏感一些。
这日将阿芹送过去,回来后阿媛心里又有些空落落的,一直问颜青竹,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万一阿芹去了村里不习惯怎么办?
颜青竹安慰她,说若是阿芹真的不习惯便再把她接回来。
因着阿芹的事情,接连半个月小夫妻俩都被她感染得有些郁郁,难得这一日,颜青竹回来倒说了个好消息。——瑜枫书院今年中举的人数,比之往年又增加了,晚上将燃烟火庆贺。当然,这个仪式与他们二人无关,颜青竹开心的是,他看好的那位朋友也中举了!
其实,这个消息在桂花飘香的时节已经传来,不过两人因着不愿把阿芹一个人扔在家里,这段时日除了做工,买材料,基本是难得出门一趟,得到这个消息,倒是迟了。
如今省府那边的鹿鸣宴都已结束,举子们纷纷归来,颜青竹想来刘靖升也应该回来了,便向阿媛提议,请刘靖升来家里吃顿饭。
阿媛自是应下。
这日,颜青竹去书院,果见刘靖升已回来了,只是并没有想象中的春风得意,可能烟火宴会过去后,举子们并不敢懈怠,还要准备来年春闱。
颜青竹回家,与阿媛说了请客的时间,又说刘靖升提议要带一个朋友过来,需多备些饭菜。
带一个人?阿媛一时有些愣怔,要说谁与刘靖升最要好,那必然是宋明礼了,带其他人过来,他们也不认识……可他应该不至于要带这个人来吧?
又想,连刘靖升都得以高中,宋明礼这个久负盛名的大秀才,应该也是中了。若两个举人一起来家里,阿媛倒也不介意,毕竟传出去是好事,再也没得什么泼皮敢来闹事了,总不能去得罪举人老爷的朋友吧。
思及此处,便觉得自己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就算真是宋明礼,也没什么可尴尬的。如此,便没向颜青竹再多问。
事实证明,阿媛完全是想多了。
这日下午,颜青竹未再去百工村,而是在家中帮忙准备饭菜。
晚饭时分,刘靖升如约而至,面含笑意,身旁还跟着一个衣着富贵,相貌俊朗的同龄年轻男子。
这个男子阿媛与颜青竹都从未见过,刘靖升介绍,男子是来自南境交罗国的富商,名叫巴瓦蓬。
阿媛好奇起来,这个男子虽也皮肤黝黑,但五官轮廓却明显具备中土人的特点,穿着也是中土人的装束。不觉得是南境人,至多就是个晒黑的中土人士。
又想,时下朝廷虽设海禁,但也有不少商人偷渡贩卖,像洛央便是被人口贩子偷渡贩卖过来的。但这些毕竟是违法的勾当,商人们完事后通常都比较低调,能像巴瓦蓬这般大模大样到别人家中做客的,想必颇有能耐。
而刘靖升把巴瓦蓬介绍给他们,莫非是将有生意上的往来?
思及此处,想到眼下正当拮据,若能有富商往来,必为良助,阿媛心中甚喜,对刘靖升颇为感激。
入席时,颜青竹让阿媛一道坐下。时下本就没有男女不同席的桎梏,只有穷酸的人家反倒讲究这些。刘靖升是读书人,巴瓦蓬看起来也斯文,这回并不是铺头那种口沫横飞的糙汉子,颜青竹自是放心阿媛与他们同桌的。
席间相谈甚欢,巴瓦蓬的中土话说得十分流利,叫阿媛与颜青竹不禁侧目。
巴瓦蓬瞧出他们的疑惑,便主动谈笑解惑。原来他父亲本是中土人,后来迁徙到了南境,娶了当地女子,定居下来,他自小接受中土文化,往来两地生意亦有数年。
自前朝末年战乱到如今太平盛世,其间有无数中土人迁徙到南境落地生根,二人听得巴瓦蓬的身世,再看其长相,这才恍然大悟。
吃喝一阵,兴致正盛,刘靖升却无意间看到了墙上那幅《竹林抚琴图》,便又走过去细看,面上一脸探究。
巴瓦蓬性格直爽,打趣道:“刘兄先前夸赞弟妹的厨艺,如今又迷上人家的古董,看来,该当设法长住于此,方能近水楼台先得月,常享美食与雅趣。”
颜青竹闻言笑道:“这倒不是什么古董,是一个老伯送我们的画作,从前在乡下没用处,如今把它装裱起来挂到这里,倒是应景。”
“一个老伯?”刘靖升皱眉眯眼地转过头来。
阿媛与颜青竹都不懂赏画,只能凭心意觉得好不好看,如今见刘靖升这般模样,心想他这么问必是觉得这画是上品,又好奇什么样的老伯能画出这等画作。
颜青竹便将与老伯相识,请他作画,拿他的画套印在伞上卖了大价钱的整个经过讲了一遍。
刘靖升一时瞪大了眼睛,拉着颜青竹走到画前,激动道:“刚才我还看着,想着这幅画是不是赝品,如今听你这么讲,我敢肯定这幅画十有**是曹秦盟的真迹!这老头的怪脾气,跟传闻中不差分毫啊!而且,近来确有传言,说曹秦萌来了汐州。”
颜青竹与阿媛都一时愣怔,半晌,颜青竹道:“老伯是姓曹,但我未问过他的名号。之前看到画上印有‘秦萌之印’四字,心想或许就是他的字号一类,没想到还真是呀。”
颜青竹喝了酒,一时反应慢了,阿媛倒是清醒得很,一下就猜出这个曹秦盟不是普通人。她当初从画上看到印章,便觉得熟悉,如今想来,或许是在梅吟诗社时听娘子们谈起过。
刘靖升看着颜青竹还没意识到重点,不禁哈哈大笑起来,“颜兄弟,你可知道,这幅画若真是曹秦盟的真迹,它的价值可能比你这栋楼还贵!”
颜青竹与阿媛都有些不可置信,倒是一旁的巴瓦蓬道:“颜兄弟有这等机缘,值得庆贺,曹秦盟可是当世读书人最为推崇的大儒,而且他的画作和刻章都是难寻的珍品。”
见巴瓦蓬也这么说,阿媛与颜青竹倒是转而深信不疑了。
颜青竹欣喜过后,忽而又不在意地笑笑,向刘靖升与巴瓦蓬道:“数月前,我曾拿这幅画去装裱,当时店家便有些古怪,后来却仍旧只收了我三十文钱。可见这幅画从我这里拿出去,人家都当做赝品了,刘兄若是有兴趣,便拿去珍藏。老伯从前还给我画过一些套印的花样,二位要是喜欢,我便给你们找出来。”
刘靖升听他的语气不似作假或讨好,猛地拍了一下颜青竹的肩膀,不可置信地笑了起来,“颜兄弟,你喝多了吧?我可是要当真的!”
巴瓦蓬也爽朗一笑,“颜兄弟待朋友情真意切,不过君子不夺人所好。”说罢走到颜青竹面前,也拍了下他的肩膀,“画作事小,我也不是那般附庸风雅之人,但颜兄弟这个朋友,我可是交定了!”
说罢,三人皆默契地笑了起来。
三人微醺,笑声没了控制,越发响亮。阿媛怕他们扰了邻居,便提醒了一句。三人方又回到桌上。
酒过三巡,杯盘狼藉,三个男人都有了更深的醉意。
明月中天,也差不多到了兴尽之刻。
阿媛想到颜青竹明日还要开工,而刘靖升与巴瓦蓬没带小厮在身旁,若是踉踉跄跄地回去,镇上河道多,怕是会有危险。
于是,她便将桌上的酒撤去,到厨房打算煮醒酒汤。
颜青竹平常不喝酒,家里并没有专门煮醒酒汤的材料,阿媛在厨房翻找一阵,寻得一些蜂蜜和藿香叶,是她做糕时用到过的材料。
便用藿香叶煮了汁,过滤后调入蜂蜜,但觉气味芳香,倒比药汁更易入口。
再说厅堂中,三个男人还在谈笑,只因醉了太久,身上有些乏力,说话声音便低了下去。刘靖升喝得最多,此时起身,跌跌撞撞去了茅厕小解。出来时,神情清明了一些,不由想到刚才谈论曹秦盟的事,心头复又注满了苦水。刚才强颜欢笑,借酒浇愁,如今独自一人,那种难受的感觉,又上心头。
刘靖升蓦地叹口气,耳边是厅堂里颜青竹与巴瓦蓬交谈的声音,眼前是厨房的油灯明明灭灭,一个忙碌的身影跳动在墙壁上。刘靖升回想往事,觉得当下这种心情或许能与她说一说,便借着酒劲鬼使神差般踏进了厨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