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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7章 (番外二) 皆如云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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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江离记忆中,师傅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打他,就是在他初初闯荡江湖回来时候。

当他和师傅兴奋地说着自己用毒药杀慢慢把敌人折磨致死的时候。

师傅头一次狠狠地刮了他一巴掌。

他捂着红肿而又疼痛到麻木的脸颊不可置信到窒语,只知道愣愣地看着眼前那个因打了他即自责又心疼的师傅。

“师傅……”豆大的泪珠从他的眼眶滑落,年少的他骄傲地昂起头,不让师傅看到他这份脆弱。

“离儿,痛么?”师傅把他揽入怀中,听得他这般温柔的问话,他再也忍不住在师傅的怀中痛哭流涕。

“痛……好痛,师傅……师傅你……为什么……为什么要打离儿?”他一抽一抽地哭着,连带着声音都有些嘶哑,师傅的掌心还在疼痛着,可知适才的力度有多大,他的问话又让师傅心疼不已。

“离儿,你记得师傅曾对你说过,你喜欢学毒术,没问题,无论是毒术还是医术,都是有用的,关键是看使用的人究竟怎么去用。人家想要杀你,你用毒术去杀没问题,可不可这般折磨人,真的要杀一毒致命,不可这般折磨于人。”师傅语重心长地跟他说道,拿来消肿膏膏替他涂抹着脸上的五指痕,“可听懂了师傅的意思了?”

“离儿知道了。”江离抹去脸颊的泪水,认真地说道。

从此以后,他便没有再这般恶趣味,要杀的人直接毒死,不再让他挣扎一番再慢慢而死。

除了那一次,喜堂之上。

他所用的是毒药,是分量不足的毒药。

师傅也许以为,他又要把他们折磨一番了。他又让师傅失望了吧?

“你到底有什么企图?”王莹莹强忍着心中的怒火,看着他仿若陷入沉思的模样不耐地喝问。

回忆就此中断,江离低声笑了,“莹莹,我只是来赎罪了。”

“你!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王莹莹听得他唤自己名字,惊讶万分,她转念一想,心中了然,“你去过我们的蓬莱岛了?你见到外公的墓碑了!”

“是,我见到了,你的名字很好听。清莹秀澈,是你娘给你取的名字吧。”他手缓缓往上,壁泉见他动作,一拉莹莹往后,怕是他籍此动手。江离轻轻笑了,“这便是我的诚意。”

他手一动,在他们茫然失措的注视下把自己的琵琶骨捏碎了,学医之人当然知道琵琶骨一断便是他这些年的武功全数废了,除此之外,还会伴随着十足难忍的痛楚。这痛有多痛,可是常人不能忍受的蚀骨痛意,但,他就这样面带微笑地对自己下这般狠手。

“你……”就在自己面前,把武功废掉,这就是他适才话语中自己不懂的诚意。

“你何必……”壁泉微微叹气,虽知道岳父他们之间的恩怨情仇,但毕竟身为医者,也是为江离这番凛然就义的气势给震撼了,这世上习武之人,谁能这般果断地为了证明自己诚意而自废武功?他上前去给了颗药丸,想要给他缓解痛楚,江离虽已痛到颤抖,但他仍是未接。

“请……请让我们一见。”这些痛,他还是可以忍受,也该是他去承受的。

柳壁泉看向王莹莹,她微不可闻地点了点头,“江叔叔,跟我来吧。”

“莹妹,别,还是我去请岳父岳母。让木管家给江叔叔上杯茶吧。”壁泉摇首拒绝,这时还是勿要让他动作,否则一动,扯痛伤口,便更是二重伤害,这痛会比先前他自己狠心断骨的痛更伤上几分。

“谢谢。”江离轻声道谢。

柳壁泉快步离去,木管家上茶后也离去,大堂里只余莹莹与江离二人。

“你爹娘有和你提起我么?”江离首先打破了沉默。

“有。”自从那次离去蓬莱岛后,偶时爹娘他们会不经意地提起大师兄。就算他狠心地摧毁了过往的一切,可那一起生活过的痕迹,就如他们在蓬莱岛的这十六年一样,早已铭记在心。“怎么说,你与爹爹所说的不一样,外公……真的是你杀的?”

“这个,等你爹娘来了再说罢,你和你娘真像。”江离慈爱地看着她,似乎就是那株桃花树下糯糯唤他大师兄的小师妹。

“他们都这么说……”莹莹终是笑了笑,却突然变了脸色,用手掩着唇欲呕未欧,难受地发出干呕声,江离听闻,疾步上前,探了探她的脉搏。

“你……你做什么!”与此同时,壁泉与王可、徐柳絮夫妇来到大堂,见此情形,以为他对莹莹出手了,心急之下,王可连忙向前向他挥了一掌,没想到竟生生挨了这一下,生生吐出一口血。

“爹!江叔叔他是见我不舒服,过来替我探脉搏的!”王莹莹心急跟他们解释道,上前想要扶起江离。

“咦?你的武功……”王可愣愣在原地,不对啊,大师兄本来武功就远胜于他,加上这些年该是越发精进,怎会连他这一掌都没躲到?

“岳父师傅,适才你听我一说江叔叔来了,你便这般心急地冲出来,我都没来得及告诉你,江叔叔就在适才,已自断琵琶骨。”壁泉到江离的身边,半强迫地把怀中的药丸塞入他的口中。

“师弟,小师妹,好久不见。”江离硬撑着站起身,向跟前的二人说道,“莹莹,你已有了一个月身孕,别急急燥燥地,小兄弟,你先扶莹莹进去吧。”

“什么!”他们又惊又喜,壁泉离莹莹近,更是急切地替她把了把脉,果然是喜脉!

“时日还不长,今日才有害喜反应,莹莹底子好,不会太过辛苦,但还是得多注意休息。”江离柔声跟他们说道。

柳壁泉见莹莹脸色愈发苍白,又知这三人的恩怨定是要他们自己解决,他在此处也帮不了什么,和岳父岳母说了声,便扶着莹莹入房内休息,出大堂时还跟守着的木管家吩咐勿要让人惊扰了他们三人。

刚才情急之下,王可的那一掌可是用了八成内力,即使吃了丹药,江离仍是显得格外虚弱,看着这般模样的大师兄,他们心中的情绪是极其复杂的。

许久,徐柳絮幽幽一叹,开口道:“大师兄,许久不见。这些年,可还好?”

“身子尚且安好,只是这心结,一直解不开。好不容易,又见到你们了。”江离低声道,“我去见过师傅了,尚自在师傅的碑上加了我的名字……”

他话语未落便被王可打断了,“你有何资格加上你的名字!”提及师傅,他的怒意顿生,“当年若不是你,师傅怎会这般早便离我们而去!你可知道,师傅就撑到见到他的孙女出生,还听不到她唤她一声外公就离去了!”

“我知道我没有资格,所以我今日来了。”

“来了?”他们不懂他的意思,若是想来报这夺妻之恨,如今的他既无武功,又身负重伤,凭何而来。

“我来把命还给师傅。”江离双膝倒地,对着他们凄然一笑,“杀了我吧。”

他此言一出,这一跪,让王可二人有些不知所措,他们印象中的大师兄一直都是意气风发,骄傲自持的形象,如今这突然的低沉凄然,让他们的心中起了萧条之意。

王可突然往前提起他的衣领,生生把他拉起来,与自己平视,“你这算什么!当年你若是恨我夺了小师妹,你便与我大打一场就是!你不打,却跟我们下毒!如今又自废武功,跪在这里,你要我怎么办!你的骄傲呢!你的骨气呢!师傅当年教我们的你是不是都忘了!”

是不是……是不是都忘了?

“师……师弟?”王可的泪水肆意流淌,一滴一滴,滴在他的手上,滴在他的心上。

他确确没想到以前那个沉默寡言的师弟竟会说出这般话语。当年,对啊,当年的自己为什么没有如他所言去跟他打一场?原因难道他自己不知道么?江离看了看在一旁为他们揪心的小师妹,微微一笑,原因他自是知道。

因为,小师妹的心从来都没有在他身上,他在她的眼中,只是坚强的大哥哥,只是她闯荡江湖回来跟她聊着趣事的大师兄。而师弟,一直在她身旁,他们早已心心相印,早已习惯了对方的存在。

就算他当时打赢了,赢了他,可仍是赢不了小师妹的心。

既然如此,他便强夺过来。

他当时便是这般想的。

“杀了我吧,为师傅报仇,为你们这些年的担忧报仇。”江离淡淡说道,“记得依着师傅的教导一招致命,勿要折磨人。”

“你!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么!”王可右手掐紧他的脖颈,江离并不挣扎,微微一笑,似是将要得到解脱的表情。

“可哥,不要!”徐柳絮上前拉着他的胳膊,此时的她,不知为何,已泪流满面。

最后一刻,王可终是放开了手。

“大师兄,你没事吧?”见江离咳嗽不已,徐柳絮上前替他顺着呼吸,担心地问道。

“为什么不杀了我?”江离直视着他。

“师傅遗命。”王可跌坐在地,眼神中终于有了动容。就算没有这遗命,他也动不了手,师傅定是猜到了,他根本没办法动手杀了他一直以来尊敬的大师兄。

“师傅……师傅遗命是……是什么?”

“师傅遗命,不许我们……我们去找你报仇,师傅……师傅说,你一直都没有想过要杀我们,只是一时被骄傲迷惑了,以后若是清醒了,定会后悔自己做的一切。若是……若是你来寻我们了,要我们告诉你两句话。”王可一边说,一边也已是泣不成声。

“什么话?”他忐忑不安。

“第一句是:他曾经和大师兄你说过,‘真的要杀一毒致命,不可这般折磨于人’,你又违背了,让他生生挣扎了这么久。还有一句,‘我不恨你,生死有命,念在你我师徒一场,好好活着。’”徐柳絮一字一句地说道,她搀扶起跌坐在地的大师兄,“爹从来没有怪过你,你也别怪可哥,他心里一直有道刺,今日咱们便把这都说开了,但你还欠我们一个道歉。”

“我……对不起。”听了从小师妹口中说出的师傅遗言,江离捶胸顿足,嚎啕大哭,“师傅……师傅……师傅!”哭得急了,又是一口鲜血吐了出来,颜色鲜艳,他的师傅是这个世界上最了解他的人,他的行为,他的悔恨全都在师傅的预料中,所以才会有这样的遗命。

三人的眼泪都是止不住地流淌着,似是要把这些年的伤心悔恨、埋怨庆幸,怀念担忧尽数哭个干干净净。

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年少时候,他们因着偷偷去摘农家地里的西瓜,被师傅发现了,压着他们去道歉时,听到的那个农家小女孩的哭泣声。

因着西瓜被偷,她被家人狠狠地打了一顿,再加上她对这西瓜的期待,都尽如泡沫,心碎地停不住眼泪。

虽然他们三人的年龄加起来都已过百,但今日的他们就像那个小女孩那般,尽情哭泣着,让眼泪谱写着自己心中的真实感受。

良久,他们渐渐地止住了眼泪。

徐柳絮见他吐血,一开始以为是因为受了自己丈夫的一掌,虽担心也没有多为意,但这一次的吐血,她闻到了鲜血中的甜腥味,与自己爹爹所中大师兄的毒药是一样的气味。她的心中突然起了一个可怕的猜想。

她疾步上前去,审面色和瞳光,珍视其脉,面色凝重。

“小师妹,怎么了?”王可疑惑地问道。

“大师兄,你服毒了?解药呢?”徐柳絮咬唇惑问。

这毒是从三十六种毒物中选其中七种制成的毒药,除了下毒者本人之外,谁也不知道这毒是由那七种而成,自然也就无法配置相应的解药。所以他当初才会选择用这个毒来逼迫,所以他们才无法解开爹爹的毒。

“我下的是慢性,没干系,我回去便解开。”江离笑笑,“我只是想体验一下师傅当时的痛楚。”

王可夫妇本来就不精于毒,若是莹莹在场,定是能知道他所说的慢性实是谎言。

他们说着,这些年的事迹,江离也在柳家堡住了一个月,这段时间是三人甚久没有感受到的愉悦兴奋。

一个月后江离离去,徐柳絮还千叮嘱万提醒地让他记得吃这解药。江离笑着说了声:“再见。”就如以前他每一次去闯荡江湖前所说的那句。只是,这个再见,他知道,已是再也不见。

离柳家堡而去的江离直直向那个小镇而去,寻着先前那个船家,让他把自己载去那座蓬莱岛。

他就在此地感受着师傅曾经感受的痛楚,他下的分量正正便是师傅的那十一个月。

每日他都到师傅的坟前,与师傅说着话。

今日他感受到自己的大限将至,在师傅坟前,倒上一杯桃花酒。

“师傅,我又背负了您的遗命。你看,我可真是个不乖的离儿。黄泉之下这般冰冷,让离儿陪您在下面好生饮上一杯吧。”他满上一杯桃花酒,一饮而尽。

血慢慢从他的嘴边流了出来,渐渐地五脏六腑也渗着血,他仍是微笑着闭目,一如当初。

每隔一个月,船夫就会到这座岛上给他补给食物,看着他渐渐憔悴,船夫只是以为他心情不好,影响了他的面容,就在这一个月,他如往时一般,前来。

这位好人已然倒在了这坟前,尸首也已然开始腐烂。

船家甚是感慨,就在那坟前为他挖了一坟,与这坟相邻,想来到泉下也不至于迷了道路。

他离去之时,天下起了蒙蒙细雨。

似是为他送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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