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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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到达咸阳机场, 两人草草吃过中饭后,坐上大巴,去往陈仓。
林晏晏和褚云的最终目的地稍有不同, 褚云要去由首大文博学院、陕西省考古研究所、中国社会科学院考古研究所联合组成的周原考古队,参与位于庄白村的李家铸铜作坊大规模考古发掘。
林晏晏则要去陈仓青铜器博物馆,参与在库文物清查工作。
不过,两人先一步去了任家村,因为褚云说:“晏晏,有个人想见你,他是我们的学长, 也是上一任陈仓青铜博物馆馆长,和你更是有不解之缘。”
“和我有不解之缘?”听到这句话,林晏晏心里已经有了预设, “是不是大克鼎?”
褚云点点头, “是的,林家是大克鼎的保护者和捐赠者,任家是大克鼎的发现者。”
林晏晏失笑, “那这回来陕西, 还真是宿命的相遇了。”
“你愿意见么?”褚云问她, 充分尊重她的意见。
“见啊, 为什么不见, 指不定他也有心结。”林晏晏随口一说。
褚云讶异地看她一眼,轻轻拉住她的手, 笑而不语。
见到任志峰老先生,已经是当天晚上七点。
老先生为了见他们,特意在家等着,还亲手做了一桌子的菜。
为了不让林晏晏尴尬, 他甚至把家里的孩子们都赶了出去,只和老伴两个人备着饭菜,等着林晏晏和褚云这两个小客人。
林晏晏真到了老先生家门口,反而有点紧张,她牵着褚云的手躲在他身后,慢腾腾爬上狭窄的楼梯。
老先生家是老式的八层小楼,楼道里的扶手已经生了锈,墙面上贴满了各式各样的牛皮癣,新的盖住旧的,层层叠叠,颇为碍眼。
一直上到六楼,褚云还和林晏晏开玩笑,“你猜任爷爷是住在左边还是右边?”
正在紧张的林晏晏:(??)
正想猜,就听左边的房门被由内推开,里头站着一个慈祥的老爷爷,带着副黑色的粗框眼镜,老得有点可爱,竟然有点像飞屋环游记里卡尔爷爷。
他笑眯眯地看了看褚云,又看向林晏晏,浑浊的目光亮了亮,说:“你就是林晏晏对不对?长得这么漂亮?”
林晏晏小脸一红,就见又从屋里走来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太,没用什么力地锤了老爷子一下,说:“挡在门口做什么?放娃娃进来。”
老先生连忙让步,满是皱纹的手背朝上对着他们招了招,“来,快进来,等着你们吃饭呐!”
一进门,温馨感扑面而来,雪白的墙面,咖色的沙发,还有一只蜷缩在角落里睡觉的肥胖大橘猫。
客厅墙面上挂着一副毛笔字,内容却是英文,“Ma
fears time, but time fears the pyramids.”
林晏晏下意识念出声,就见老先生笑了笑说:“古埃及谚语。”又问她:“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么?”
“人类畏惧时间,而时间畏惧金字塔。”林晏晏从字面上翻译。
老先生点点头,抿抿嘴说:“也对。”一边邀她和褚云去饭厅,一面又问:“去过金字塔么?”
林晏晏摇头,“没去过,那边有点乱,不太敢一个人去。”
老先生低笑,目光精明地看着她,摇摇头,“你去过,就在你脚下啊?”
“哈?”
褚云替她拉开座椅,笑着意会,“神秘未知的被尘封的历史,就在我们脚下啊。”
林晏晏顿悟,再看一眼墙上的字,心中感慨万千,中华文明上下五千年,确实好多迷啊!
饭桌上,老先生一直在和林晏晏说话,问她为什么学习文博专业,学习得怎么样?
听林晏晏说到因缘巧合,也是笑,自然谈及了他和考古的渊源,他说:“我和你不一样,我在选择考古专业之前,并不知道我们家和青铜器有什么渊源。我爷爷生前,得益于国家的政策,成为了文物保护通讯员,现在应该是叫文管员,他那本红彤彤的通讯员的证书直到最后都装在身上,跟着他一起入了土。
1976年,首大和西北大等联合对周原遗址进行发掘,因为离家近,我便有幸参加了发掘工作,作为志愿者,初步了解了考古。了解之后,很是喜欢,第二年高考,我就选择了首大的考古专业,立志要当一名考古学家。”年纪大了,任志峰老先生说话很慢,但他条理清晰,声音也中气十足,十分有力量。
“考古队不是都在周原遗址进行发掘了吗?您还不知道您家出土了青铜器窖藏么?”林晏晏听出了古怪,放下筷子,好奇地问。
老先生笑笑,摇了摇头,“不知道,任家村里都是本家,隔了几十年,谁又知道是哪户任家里挖出了窖藏?”
“那您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呢?”
“其实也就是入学不久,当时候在图书馆翻资料,意外发现任家村在清末民国曾两次出土青铜器窖藏,觉得很好奇,就问了我爷爷和我父亲。这才知道,我们家,从光绪十六年到1940年的半个世纪里,曾两次挖出过西周青铜器窖藏。”
说到这里,老先生自己也是感慨万千,“据我爷爷说,我家第一次挖出青铜器,是在光绪十六年。我的曾祖父就是一个普通的在地里刨食的农民,有一天,他去村西南土壕里拉土,无意中发现了百余件的青铜器,其中有大克鼎,克钟,中义鼎。他其实也不懂青铜器的价值,就是觉得这些个破铜烂铁挺好看,能装点东西,运气好的话还能卖两个钱。于是就守到天黑,将青铜器都藏在土里拉运回家。
原以为人不知鬼不觉,但还是被人知道了。那以后,就经常会有一些体面的古董商人来我家询问青铜器的下落,想要购买。曾祖父在和古董商人讨价还价的过程中了解到了青铜器的价值,陆陆续续卖出了许多的青铜小件。有了钱之后,他看着家里藏着的那些大件,就想或许送去西安能卖个好价钱,于是就把所有卖青铜器换来的钱买了辆马车,把卖剩下的大玩意儿都拉去了西安。
他本想大干一场,改变整个家族贫穷的命运。没成想,他志得意满地去到西安,却被吓了个半死。怀璧其罪啊,他刚在西安落脚,就被和古董商人勾结的旅店小二恫吓,说我曾祖父手里的青铜器不是宝贝而是罪证,一看就是皇家墓葬的随葬品。他手里有这些青铜器,就是私掘皇家墓葬,按大清律是问斩之罪。店小二装作苦口婆心的模样,劝他赶快逃命,否则性命难保。曾祖父不过是个农民,哪里禁得住吓,当天夜里,东西也没要,马车也没要,连夜逃回了任村。”
林晏晏蹙眉又蹙眉,问道:“先前卖青铜器的钱都换了马车是不是,连马车都扔了,那这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了么?”
“是啊,就是一场空。”老先生唏嘘不已,看向林晏晏,目光慈爱,“后来,大克鼎几经易手,不是到了你们家了么?我大四那一年,有幸去苏州实习,愣是省下了单位给的伙食费,买了张去上海的车票,穿着自己最好的衣服,其实也就是校服,干干净净去博物馆看大克鼎。这个世界上,或许只有你能懂我的心情,当我在展示里看见熟悉又陌生的大克鼎的时候,我热泪盈眶。好像看见了我的曾祖父,看见他小小的个子,因为挖开一方土,因缘巧合地遇见了大克鼎,我甚至还可以想象出他惊讶又欣喜的神情。我更好像看到他因为恐惧而惊慌失措地和大克鼎失之交臂,他一生都可能并不知道,他当时挖到的窖藏意味着什么,大克鼎意味着什么,哦,他可能都不知道大克鼎是个鼎。但我相信,在他漫长的人生中,肯定有一刻在后悔,后悔不该丢弃大克鼎独自逃跑,他应该是会想再见大克鼎一面的。
100多年前,是我的曾祖父挖出了大克鼎,丢失之后,我们家里人就再也没有见过它了。整整一个世纪过去,我终于去到上海博物馆,我成了的我的家族里,第一个又见到大克鼎真容的人。我一生从事青铜器的研究与保护,我知道青铜器的珍贵,我非常感谢感恩像你曾祖母那样大公无私的文物捐献者,不是她,大克鼎可能和我曾祖父,爷爷挖出的那些其它青铜器窖藏一样四散各地,要么漂泊海外,要么再无踪迹。”
“爷爷?1940年那次么?”林晏晏眉头一挑,轻声问道。
“是啊!这就是块宝地啊!1940年,我的爷爷和几个村友在村东边的土壕取土,又在崖面上发现了一个青铜器窖藏。窖藏很大,许多青铜器整齐叠压摆放在里边,数量多,器形又大。当时也不是只有一家人在取土,就闹得很大了,村子里许多人都去围观,纷纷抓着趁手的东西就搬回家。那时候,我父亲已经十岁了,他看见有一个三条腿的大东西出土,还爬了进去。他躺在里头,外头的人都看不到他,回家还因为一身铁锈,被我奶奶打了一顿。”
“三条腿的东西?那是个大鼎了吧?”
“是吧,但都四散了,这一次,比我曾祖父当年闹得动静更大,外面村子上的人都知道,任家村家家户户都挖到了宝贝,古董商人隔天就来了村里,家家户户的问,家家户户的买,有鼎,有鬲,有簋,有爵,有卣,有盘,几十上百件的青铜文物就被流了出去。再后来,土匪盗贼都来到了任家村,持续十几年的时间里,任家村家家户户遭贼,家家户户被抢,我家因为两次挖出青铜器,被刨地挖房,没有一天的好日子过。”
“那这完全是遭罪啊,一天安生日子都没有。”林晏晏抿抿嘴,光听都觉得惨。
“是,一是因为挖出宝贝家人受了太多罪,我爷爷几乎一生都活得战战兢兢,根本不想让别人再知道这件事了。二是后来考古队来到任家村,也普及了文物保护知识,他们才意识到自己造了孽,从他们手里卖出去的东西,毁了的有,流去国外拍卖市场,博物馆的也有,他们为此感到羞愧。”老先生重重叹了口气,感慨道:“很多时候,无知就是原罪啊。”说着,老先生又笑着看向褚云和林晏晏,“所以你们要多读书,为中华崛起而读书。”
林晏晏听见这句话就笑了,也是为了轻松气氛,她说:“我爷爷也常说这句话,我小时候,他给我看动画,是红军过雪山草地,老红军将自己的大衣让给小红军,说自己有烟杆,能抽烟取暖,不冷。可能不冷么?活活就被冻死了。当时我哭得稀里哗啦,我爷爷就说,前人前赴后继,铺就了今天的幸福生活,一代又一代,都是在为中华崛起而努力。所以你也要努力,要为中华崛起而读书。”
“是。”老先生点头,“我上回在试验田里遇见你们袁隆平爷爷,他说稻子长得好,他高兴。我看他又瘦了,又黑了。就说你做什么呢?一大把年纪了这么拼,身体好不好?还能干几年?他说他身体好,不退休,要一直干下去。又说当年闹饥荒,睁开眼都是饿死的人,仓库里没有米,老鼠都没有。然而以后不会了,以后我们国家再也不会闹饥荒了。我当时就想,有这老头子在前头,我还可以老骥伏枥,多做一些研究,给你们这些小年轻铺路。”说着,他看了看饭桌上的空盘子,率先站起身说道:“都吃好啦?吃好啦就陪我这老头子出去消消食。”
林晏晏连忙站起来,扶着老先生,陪着他揣了个手电筒进口袋,才和褚云一起一左一右站在他身边,跟着他出了门。
说是消食,老先生却带着林晏晏和褚云去到了大克鼎的出土地。
路边没什么灯,黑漆漆的,偶尔有狗儿吠两声,显得有点阴森吓人。
老先生打开手里的手电筒,往路边的菜地里一照,忽然就停了下来,笃定地说:“就是这儿,大克鼎就是在这挖出来的。”
林晏晏看着面前那块四四方方,角落里还堆了不少烂叶子的菜地欲言又止,真是有一种物事人非的感觉。
就听老先生又说:“现在这下头,只挖得出土豆咯!”
说着就颤颤巍巍弯下身,顺手抓起田边的一根铁锹,递给林晏晏,“娃娃,挖两个土豆带回去尝尝?说不定还有青铜器的味道嘞!”
林晏晏哭笑不得,犹豫上前,“这偷菜能行么?”别被人打吧……
褚云看她又怕被打,又很有点跃跃欲试的样子,低头轻笑,想了想就说:“能,挖它一个土豆,就在土里埋两块硬币就好了。给钱的,不算偷。”
“真能行?”林晏晏喃喃,面上的笑已经出卖了她内心的想法,还在纠结,“这不算强买强卖?”
老先生哈哈一笑,“能,一个土豆还卖不到两块钱嘞。”
听他这么一说,林晏晏就笑了,小模样又明媚又艳丽,毕竟是参加过考古实习的人,三下两除二,就挖出了两个土豆。
她也不嫌脏,用指尖夹着土豆在路边轻轻拍了拍土就直接握在手里,还笑眯眯看着弯身真在土洞里埋钱的褚云,显摆自己手里的土豆,说:“我不贪心的,军功章也有你的一半,这土豆你一个,我一个。”
褚云一脸宠溺地回看她,“红烧还是清蒸?”
老先生笑着插了句话,“酸辣土豆丝吧!”
三人对视一笑,月光温柔,好像在抚摸他们的脸。
百年前,在这块土地下,上千件青铜器因为一次取土而意外的重见天日。
大克鼎经过任家人的手,被天津人柯劭态买下,又被林晏晏的祖辈花重金购得。再后来,她的曾祖母,将它永远捐给了国家,藏于上海博物馆。
从那以后,大克鼎上的铭文被研究,成为了西周历史上最重要的文献之一。考古学家们能够通过它了解西周时期的职官授受,礼仪,土地制度,更了解了器主克祖父师华父的故事。
百年后,这片土地下已经没有青铜器了,人们投下种子,种出粮食,哺育一代又一代人。
千年前,器主克埋下这些青铜器时,定是深爱着这片土地的。
千年后的我们,研究历史守护文物,也是深爱着这片土地的。
这一刻,看着在田边蹒跚站起的任爷爷,看着轻轻将泥土埋回原处,又在上头用石头压上一张纸条的褚云。
林晏晏忽然觉得,都挺好的!
为了今天,苦难也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