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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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在遗址待了三天就走了。
即使同学们轮番上场给老太太解释, 通古斯巴西古城遗址很安全,有很多工作人员,研究人员, 也会有保安。遗址里也没有那种乍一看就很值钱的文物,贼明抢也抢不了,挖盗洞的话立马会被抓现行。
老太太依旧不肯留,老人家的思想多少带一些封建思想的残余,她说:“我不留,不给他挡灾。”
潜意识里,她还是过不了心里那道坎, 指望着冯顺,又恨冯顺,十分纠结。
她也想留在遗址, 但她又怕, 心里阴影过不去,挣扎了几天,还是走了。
走之前, 老太太拉着冯爷爷, 有点恨铁不成钢地问他:“你这个窝囊废, 怎么就不怕死了?都死了一个了, 你怎么还往上凑?”
冯爷爷笑了笑, 模样有点憨,“我们都会死, 可是文化不会死。”
这是他头一次讲大道理,特别有哲理。
老太太听不懂,骂骂咧咧地走了。
站在周围的同学们听见了,都愣了愣。
这觉悟真的是一般人都不会有。
林晏晏也愣了愣, 她下意识看向褚云。
想起他以前说过的话。
她打心底知道,人和人是不一样的。
褚云是一定会冲进庙里救火的比丘,而她不是。
只是没想到,冯爷爷也是那个会冲进庙里救火的比丘。
是那个虽然老了,但依旧还要做很多事,九死而尤未悔,坚定救火的比丘。
老太太虽然一个人走了,但她这趟跋山涉水也算没白来。
冯爷爷请了文管局的领导,用自己每个月的工资给老太太在老家找了间价格适中的养老院。
再加上不算少的抚恤金,老太太终于可以过上有人管有人伺候的生活,不用再为后半辈子担心了。
她临走前对冯爷爷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你不许死得比我早。”
也可以说是自私,也可以说是关心,人总是如此矛盾。
老太太走这天,是褚云开车带着冯爷爷去送的。
十一点左右,林晏晏从工地回房间拿纸巾,就见冯爷爷已经在屋檐下洗菜了。
老爷子哭了几天,也算尘埃落定,又恢复了人前笑眯眯的老好人模样。
林晏晏左看看右看看,却没见到褚云。
她想了想,绕去停车的地方,果然,就见旧旧的桑塔纳半开着门,褚云靠坐在座椅上,手里还燃着根烟。
火星在他指尖闪烁,他眯着眼,一口没吸,手指弹了弹,烟灰落在地上,烟立马短了半截。
听见声音,他扭头,是一副从来没有在她面前展示过的模样,懒懒地瞥着她,问:“你怎么来了?”
“来找你。”林晏晏的声音糯糯的,觉得褚云现在看着她模样对她而言十分陌生。
褚云扯了下唇,掐了手里的烟,人依旧靠在椅背上没动,口吻像个周扒皮,竟然有点冷漠,“找我干嘛?干活去。”
“褚组长带头偷懒,我就不能偷懒?”林晏晏上前,正对着他的脸,他的脸色很冷,不知道在想什么,但她不怂,反而想知道褚云怎么了。
“嗯,不能。”他淡淡地道,目光望向远方,有些深邃。
这模样,又帅,又痞,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的态度。
他一直都是个五好学霸,没想到还有这么一面,颓废冷漠,却更迷人了。
林晏晏还就不想走了,盯着他手里已经捏灭的烟,忽然嘀咕,“烟你不吸就掐了啊?浪费。”
“没瘾。”褚云终于扭头看了她一眼,嘴唇微动,唇色很润,很诱人,深邃的目光在她脸上定了定。林晏晏这回撞上他,真是让他心情复杂,有些话,忽然就不想忍了,他忽的就没来由地问她:“你知道么?原子在被观察的时候,会静止不动。”
“什么?”这飞来一笔,真是听不懂。
林晏晏挑眉,双手环在胸前,觉得这一刻的褚云奇怪极了。
就见他低低一笑,忽然低下头,看着手里的烟蒂,继续说道:“所以我们眼睛能看到的,永远都是片面的。譬如,对文博历史毫无认知的徐娇凤会为了保护文物献出生命,因为保护文物而失去妻子的冯顺依旧会选择做一名文保员。而在考古文博学院学习了两年的你,却对本专业缺少敬畏心,十分矛盾,总想逃离。”
说完这段话,褚云才又抬起脸来,他的眼睛很迷人,深邃,明亮,黑白分明。他清亮的目光落下林晏晏脸上,仿佛直看进了林晏晏的内心。
而他修长的手指正轻轻指向她,只点了点,一击全中。
林晏晏忽的懵了,这一直以来,她努力隐藏的,和这环境格格不入的小心思在这一刻,在她最想要靠近的褚云面前,被一语道破,暴露无遗。
她下意识后退了一步,明明理直气壮,这一刻却觉得莫名的羞愧。
却见褚云又笑了,这一刻,他笑得轻松,好像放下了一块石头,好笑地看着她,又变回了一直以来那个温和有礼貌的褚云学长,他笑着说:“你不用害怕,我们谁都没有必要说服谁。”
可林晏晏的表情依旧防备,小脸甚至还有点发白,她想说点什么,但话到嘴边,说不出口。于是,她就像被罚站了一样,呆呆地站在褚云面前,嘴也不能动,脚也挪不动,恨不得埋头把自己变成一只蘑菇。
褚云不动声色地端详了她一阵,觉得她这样子,又不怎么让他矛盾了,十分好笑,又有些好气地轻轻摸摸她的头,传达着善意问她:“你这个小娘鱼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觉得丢脸?任何人都有做选择的权利,选择了再放弃,也没什么不对,生命本身就是不断尝试。”
当他温热的有些粗糙的手掌落在头上的时候,林晏晏忽然有了一种灵魂归位的感觉。羞耻被藏进盒子里,她忽然又呼吸到了新鲜空气。
她睁大眼睛诧异地看着褚云,没想到他会说人有权做任何选择。有些不好意思,但她确实感受到了一种难言的体谅很安慰,哪怕,他们不是一边的。
“为什么?”她呆呆地问。
褚云轻笑,神色认真,“因为你在对自己负责,也对其他人负责啊,逃兵总比滥竽充数强。”
道理好像真的是这个道理,如果一个人当老师,不是因为想做教师,而是只为了赚钱,教学质量肯定是不如真心想要成为教师的老师们强的。
林晏晏歪了歪头,抿了抿嘴,还是没忍住问褚云,“你什么时候看出来我不太想走博物馆这条路的?”
褚云想了想说:“起初没看出来。”
“没看出来?”
“是啊,在你为王圆箓据理力争的时候,在很多的时候,我都没有看出来。”褚云笑了笑,其实有点遗憾。
在再次遇见她的时候,他其实一眼就认出了她,她晶晶亮的眼睛,让他印象深刻。
当她为了王圆箓和刘淼据理力争的时候,他在她的身上看到了无数的光点,他甚至想到梵高写给提奥的信。
“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团火,路过的人只看到烟。但总有一个人,总有那么一个人能看到这团火,然后走过来,陪我一起。”
在老太太出现之前,在表弟再给他打来电话之前,他都还没有意识到林晏晏对他而言有什么特别。
他认为他对她的关心,只是出于同道中人之间的心心相惜。
直到接到表弟的电话,知道了她在年少时所经历的暴力霸凌,并不是只如她描述的一般可以轻轻松松一笔抹过。
直到他无意中得知她写给孟婕的信,她的回答和所有人都不一样,他忽然就窥见了她的内心。
直到她忽然冲上前去抱住正在抓狂的老太太,完全不顾自己的安危。
然而,他明明知道她志不在此,却竟然不觉得惋惜。
他甚至花费了时间,用在他以前从来不屑的事情上。
他才终于意识到,他无意识地如此关注她,她对他而言早就是特别的了。
这让褚云觉得烦躁。
他忍不住问冯爷爷,“您怎么知道您喜欢您爱人?”
冯爷爷回答的话有些絮叨,但有一句特别点醒他,他说:“单纯地希望她好。”
毫无功利心,毫不坚持己见,单纯地盼望一个人好。
他再一想,确实如此,即使他早就发现,林晏晏和他算不上志同道合,他对她的关注也没有少过半分。
“但后来我发现,你很奇怪,努力中透着漫不经心。热爱考古文博的人,内心中都充满信念,他们心中有一座高塔,攀越上顶峰甚至会成为一生的执念。而你的内心有信念么?你没有,你只是聪明罢了。”这话说得实在有点不近人情,但胜在诚恳无恶念。
大概任何人在林晏晏面前说她没有信念,只有聪明罢了,林晏晏都可能会生气,会觉得这是一种冒犯,甚至是一种诋毁。
然而奇异的是,褚云这么说,她竟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也可能,是因为他太真诚了。
“也不知道你这算是夸我还是骂我?”林晏晏嘀咕。
“都有。”
“我终于知道为什么大家都怕你了,原来褚云学长打起直拳来毫不留情。”林晏晏瘪嘴,觉得很多事一旦说破,味道就变了,有点破罐子破摔,“为什么忽然说这些,装作不知道不好么?”
“因为我发现,我们能看到的自己,也是片面的。”当他想明白了自己的心思后,她忽然就变成了对他而言特别的人。
纵然她是他的导师极力看好的种子选手,他也不想有意或许无意地影响到她的个人选择,更为了不影响到他们之间的关系,他宁愿现在就摊开来讲,让一切都早早地被晒在阳光下。
“什么?”林晏晏真没听懂他的话。
褚云避开没有解释,只是忽然说:“老师是故意把你们都留在教室里的,他希望你们都能知道冯爷爷的故事。”说着,他笑了笑,目光明澈,好像能看透人心,“你应该也看得出,只在我们这个才十几个人的考古实习队里,就有不止你一个人想要放弃。作为一个传薪者,他不希望有人放弃,他深知学习考古,从事文博工作的难处,却依旧希望他的学生们可以一往无前。冯爷爷即使不懂得文物的珍贵,也依旧愿意终其一生捍卫它们。懂得文物价值的你们,如果能因此被打动,再好不过。”
“但是你却觉得不好?”有那么一刻,林晏晏竟然感受到了褚云矛盾的心情。
“要看什么情况了,考古,文博,枯燥也乏味,对于大多数人而言,没有丝毫的用处。如果爬不上学术金字塔的顶端,哪怕读到博士,也很难找到一份合意的工作。即使找到合意的工作,薪水也可能不高,就像你说的,做一名考古学家永远都无法富有,全靠用爱发电。从事这份职业的同仁们,大多都是怀着满腔的热忱来的,全不是因为劝说强求而来的。换而言之,强求不来。”
“强求来的很容易滥竽充数?”
“你真的很聪明。”褚云坐直身子,看向她,“你也不用为逝去的时间觉得可惜,你可以这样想,专业是专业,事业是事业,人生是人生。选专业也可能单纯是因为有趣,不必想要以此立业,有趣并不一定能转化为生产力,转化为生产力也不一定能满足生活所需。”说着,他自己都笑了,摊摊手,眼里有点无奈,“你看,活着就是如此复杂。”
所以现在,以考古为终生志向的褚云在劝她不要计较,想转系就转系?
what?
这是什么神操作?
林晏晏醒过神来,纯澈的眼里透出一丝精明,“你这太不功利了啊,花费时间在无用的事情上,特别不经济实惠,你这个沉没成本怎么不算啊?”
褚云轻笑,“那你会发呆么?”
“偶尔。”
“发呆让人心情舒畅,却没有经济效益。”
“你这是什么歪理啊?”林晏晏算是服了,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却又忍不住觉得褚云是个怪胎,头一次在褚云面前袒露心路历程,“你什么都懂,你也知道很多从事这份职业的同仁是为爱发电,但你还是坚定地为爱发电,为什么啊?我特别不懂你们这些人,站在你们这些人面前,显得我好像特别的势力,特别的自作聪明,特别的重得失,可我明明也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啊,怎么就白白矮人一截呢?你说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怎么爱得这么傻乎乎?你给我个说法让我服气吧,不然白白矮你们一截太丧了唉!”
“这怎么就矮人一截了?”褚云失笑,“你想太多了。”
但在林晏晏坚持的目光下,他无奈了,想了想才说,“我其实没怎么去想这件事。这么理解吧,如果哲学的意义,是守护人类知识的边界。考古的意义,就可能是追寻人类文明的边界。放在一百年前,你告诉古人,人类将可以住在六十楼的高楼上,他们只会觉得不可能。但如果所有人都觉得不可能,就不会有今天的高楼了。有些问题,不去想,对生活没有妨碍,对个体的一生也不会有多大的影响。然而,不去想,对人类这个族群来说却是退步。就像大音声稀,越是宏大的声音,就越是像听不见一样。确实,很多人都听不见,但我想听见。我的梦想,不过是想在有限的生命中,竭尽所能地在中华民族浩瀚无边的文明海洋里,寻觅那虽然微不足道,但却不为人所知的一滴水。”
褚云说这段话的时候,非常平静,他只是想要浅显易懂地和林晏晏解释自己的梦想和坚持。
却林晏晏愣住了。
她满脑子都在重复他的话。
“越是宏大的声音,就越是像听不见一样。
确实,很多人都听不见。
但我想听见。”
完了,她又被洗脑了!
作者有话要说: 天啦!我是中奖了么?我都丧哭了,怎么忽然间出现了来看文的小天使!天啦!爱你们!天啦!我吓的赶紧码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