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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蜂巢案(15) 我审,你配吗?我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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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莫愁解释说, “昭阳大婚典礼一直由他筹备,现在接手的杨晴是新人,我昨日特许孙哲回趟礼部与杨晴交接事宜。”

“孙哲从礼部后门溜的。但我去礼部现场看过, 后门有拖行痕迹, 孙哲应该是被人打晕拖走, 而后被抛入护城河。禁军发现人没了就抓紧搜索,在护城河下游发现一具浮尸, 证实是孙哲本人。”黎原摇头,“孙哲身中七刀,仵作说, 他还有中剧毒迹象。”

“中什么毒知道吗?”殷莫愁问。

“还在查验, 应该很快出结果。”黎原顿了顿, “我去看了眼,我,我怀疑是中了蜂毒……”

殷莫愁脸色骤变。

黎原赶忙补充:“但我不是这方面的行家,也不确定。还有,因被河水泡太久, 身上的刀伤已看不出是生前还是死后伤。”

凶手既然能下毒杀人, 为什么还要动刀,搞不好弄得自己浑身是血, 这一点也不像养蜂人提早准备、干净利落的做派。

难不成是死后补刀?又是出于什么目的, 泄愤吗?

还是为了掩盖孙哲是中毒而死的真相?

这已经不是十年前了, 蜂毒为越来越多人知道, 养蜂人何必多此一举, 掩盖一个调查者已经清楚的事实?

“……殷帅?”

“莫愁?”

殷莫愁仿佛被唤醒般蓦然抬头,这才注意到皇帝和黎原都看着自己。

“怎么了?眩晕症又犯了?”皇帝关切地问。

“……”殷莫愁吸了口气,“我没事, 我想今天内就能见到养蜂人了。”

见到那个几乎害死她,并令她经历过一段漫长的折磨、远超百倍于战场带来的伤痛,几乎彻底击垮她的恶魔。

“孙哲现在何处?”殷莫愁回头问黎原。

“还在打捞上来的地方。”

“走,带我去看看。”殷莫愁干脆地说。

她向皇帝行了礼,转身要走,却又被皇帝叫住。

“陛下放心,过了今天,我就把黎原还给昭阳,不会耽误婚礼的。”殷莫愁扯出一个微笑。

“朕不是担心这个,朕是担心你。”

“我?我有什么……”

“你和李非。”皇帝迟疑了下才说,“留下他吧。否则他这一出海,你们天各一方……”

“不否认,我也很想向他开这个口……”

李非和殷莫愁心里都清楚他们之间的情愫,原本只剩一层薄薄的纸还未捅破,只要殷莫愁开口挽留,李非肯定二话不说留下来,何况,就在昨晚,这层薄纸已经被李非那个火热的亲吻烧成灰了。

“好不容易能找到一个称心如意的,朕是不想耽误你的终身大事。”皇帝饱含深情地说。

“……”

“还是先办好家国大事吧。”

这一说,皇帝再无二话。殷莫愁头也不回地走了,留下皇帝多愁善感的长吁短叹。

到宫门口,赫然看见了李非。李非也看见她,笑了笑,仿佛昨天的吵架、亲脸都未曾发生过似的,十分自然地迎过来。

“大哥?你什么时候来的。”黎原问。

“我早到了,和孟将军在这儿看见你一路小跑进去,猜是有急事,就没叫你。怎么这么久才出来?”

“呃……”

黎原一时间不知怎么回答。总不能说皇帝陛下想让你留,殷帅想赶你走,俩人还争执了好一会儿。

“陛下又拉住我谈了谈心,耽误了。”殷莫愁很淡定地说道。

“哦……”李非随之似有所悟,想起白药师曾说皇帝为劝殷莫愁戒断曼陀散,在雨里站了大半天,对苦口婆心的皇帝颇有好感,因说,“天家竟有这么体贴的。看来我得找个时间觐见。”

殷莫愁眩晕症刚好,不宜骑马,因此今天坐马车。等孟海英把马车拉来,李非一手托着殷莫愁的手臂,刻意地将手腕有疤的那边贴着他的手掌心,另一只手扶着她的肩。这个姿势既亲密又显得正经,让外人看来好像在扶殷莫愁上马车。殷莫愁正在思索案情,下意识地任由他托上去,随后说:“跟我一起坐车吧。我有话对你说。”

是要说昨晚的事吗。

她刚才也没有拒绝他的搀扶,莫非是打算接受他的表白,李非脸上有些发烧,为免被外人看出来,赶忙钻进马车。

殷莫愁的车大,两个人坐着犹显宽敞。

李非挪了下,又挪了下,渐渐靠近。

如果把李非的心比作野草,那么昨晚无疑是他的春风和雨露。

“什么话不能当外面的人说。”李非扯扯殷莫愁的袖子,声音很轻。

他在害羞?她想,不对吧,我被亲了我都不害羞他害什么羞?!

对成熟的人来说,害羞是小孩子才有的东西。

殷莫愁抱着肩,悠悠道:“不要想歪了,我是想告诉你,蜂巢案与铁城之乱有关。”

噗通,以为要摊牌而一颗心吊在半空中的李非差点栽倒。

护城河畔。

“乔副统领,一会儿您可要替我说两句,您的人就守在礼部门口,您应该知道呀,礼部没有外人进来。

孙侍郎和我交接完,对我说,把婚礼大典交给我,他也放心,说着就去取他收藏的一块普洱饼,说他要去坐牢了,辛苦我接过他的担子,没什么可送我的,就把他收藏多年的普洱饼送我,当留个念想。

我推辞不过,他又让我等等,普洱饼放在什么地方只有他知道——然后他就起身嘛,我想他认罪态度那么好,殷帅也答应保他,不至于潜逃吧!……”

礼部侍郎、新上任的昭阳公主婚礼的主礼官杨晴拉着乔尧解释。

护城河边围了禁军和京兆府的人,大理寺寺卿崔纯和黑判官余启江出京城查案,带走了大半人马,大理寺只剩一个少卿和几个年轻官员在维持,个个忙着勘验现场、验尸等。

不同衙门的人汇集在一起,按理说多少要寒暄几句,但个个脸如黑锅底,有条不紊地各干各的。大家头顶都笼罩着乌云:

先是吴敬,后是孙哲,一年内有两名侍郎级别的要员死于非命,实在不是好兆头。

李非跳下马车,扶着殷莫愁下来,黎原带路,跨过一片湿地来到尸体边。

杨晴拘谨地叫了声“殷帅”。

殷莫愁没理他,直接问乔尧:“怎么说?”

乔尧:“孙哲咽处无呛水,初步判定是先杀人后抛尸。身中七刀,有一刀扎到脖子,致命伤。准确死亡时间不好讲,毕竟在水里泡了一晚上。”

殷莫愁蹲下来,李非立马知道她要做什么,忙掏出一块手帕。殷莫愁伸手按了按伤口,眉梢轻挑。

她从军数十年见过无数的兵器和刀剑伤,乔尧忙大着胆子凑前问:“大帅怎么看?”

“孙哲的身高约六尺六,从伤口来看,凶手应该持匕首之类的利器,”殷莫愁比了个虚握拳从上往下的手势,“他是这样杀孙哲的——凶手至少比孙哲高出半头。”

李非恍然:“是养蜂人的高度。”

“是他。”

殷莫愁忽然转头问杨晴:“礼部那边怎么样?”

杨晴先是一愣,忙将功赎罪地回答:“尚书大人说公主大婚在即,此事不宜宣扬出去,所以知道孙哲死讯的人不多。还让我带几个人过来,看看有什么可帮得上忙的……”

“我问的不是这个,是公主婚礼的准备情况。”

杨晴:“呃……殷帅放心,孙哲死前已经与下官交代得一清二楚,所采办清单、各职人员名单都悉数给我,也将细节……”

殷莫愁打断:“知道了,那你现在应该去忙筹备婚礼的事,而不是出现在这里。”

黎原看杨晴战战兢兢的,挺同情他,因帮他说话:“如杨侍郎所言,礼部那边我们不敢闹太大动静。我私下问了守卫的,因我与昭阳婚礼的事,每天进进出出礼部的人都很多,除了礼部的官员,还有外面采办的小吏、来送货的皇商,都是熟面孔,没有陌生人。而且我去礼部的时候已经比较晚,养蜂人不可能杀了人又回去,所以养蜂人现在应该在六部街以外的地方。”

李非之前没有听到黎原描述过案情,一开始听得云里雾里,不过他机智过人,很快就理清了黎原话里的意思,因说:“你们也认为养蜂人认识孙哲?”

“也?”殷莫愁目光锋利地一转。

“是这样的,我昨天半夜呢,拿起霖铃阁的蜂巢又研究了遍。发现一片脱落的动物皮。”

“鹿皮手套!”黎原想起,李非曾在游社时亮过一次令江湖豪杰勃然变色退避三舍的鹿皮口袋。

鹿皮口袋和鹿皮手套是唐门弟子的标配,因他们在制.毒方面有着绝对权威,其一言一行也纷纷被同行效仿。听说连御医院的御医们在研磨有毒性的药材时也是学唐门戴同款手套。

“问题就在这里。我一个可靠的线人说养蜂人当年为了购买唐门秘方掏光所有积蓄。”李非不想节外生枝,所以此处隐去白药师,继续说,“鹿皮手套价格不菲,一双普通的手套价钱就足够普通的一家三口过半年。养蜂人怎么买得起?

而且我检验过,这不是一般的鹿皮手套,而是麂皮。

麂是一种生活在东北深山的野生动物,因其形态四像四不像,被传为是仙鹿,极其昂贵稀有。麂皮手套在延展性、透气性和吸水性各方面都比普通鹿皮高级,而且手部弹性高,不仅能承受沸水高温,在低温下也具有突出的优势,是千金难求的好物……”

“孙哲偷窃成性,”殷莫愁说,“从大内贡品里顺一双麂皮手套也不是难事,事后再随便放回去一个赝品充数。陛下忙于政务,甚少把玩古董手串这些东西,麂皮手套可能一年都用不上一次……”

何况大内库房的皮手套何止一双。

黎原:“这么说来,养蜂人不单是认识孙哲,还可能是他亲近的人,所以可以轻易偷孙哲的赃物。”

殷莫愁问乔尧:“抛尸点找到了吗?”

乔尧挠头:“具体地点还不明确,我们的人正沿着护城河向上游排查。”

但几十里长的护城河,徒步搜寻起来不是一时半会的功夫,而且沿岸多空旷地带,案发时间很可能在晚上,想来也不会有什么目击证人。

“我想我能帮你们缩小案发地点的范围。”李非自告奋勇,“孙哲的脚上只有一只鞋,一般河中抛尸的被水草勾掉了鞋子很常见,他的另一只鞋上面带着水草可以证明。”

李非一指,众人果然在孙哲脚底看见几根水草。

“这叫轮叶黑藻,俗称节节草,是一种养殖水草。它极易成活,且有个特点,即使被夹断仍然可以生长,号称水中蚯蚓,而不像其他养殖水草会腐烂臭水。所以是水产养殖户的首选,尤其是河蟹养殖。”

京兆府的人也在,一听李非指引,忙去找出护城河沿岸的养殖户登记核查。京兆府尹王谦被殷莫愁调.教过,这回办事无比麻溜,派了几波人同时出动,果然很快就找到有引护城河水做河蟹养殖的地方,还在那找到孙哲的另一只鞋,证明其为抛尸点。

诸人得知,忙赶过去。

一炷香后。

殷莫愁因乘马车,稍迟才到,京兆府和大理寺的人已经在忙活了。一下车,便听见黎原在夸李非:“大哥真是什么都懂,等忙完婚礼,我定要跟大哥到外面闯荡一番。”

李非早将黎原当亲妹夫,敲了下他脑袋:“闯什么闯,给我好好守着昭阳。”

黎原吃痛,忙解释说会好好待昭阳,说完想起什么,又问:“对了,大哥昨晚为什么会忽然想起再检验蜂巢。”

因为如果不是李非的发现,也不能这么快判定养蜂人可能匿藏在孙哲家中。而乔尧亦带人快马加鞭包围了孙哲的家,传回消息说正在清点孙府人数,确保没有漏网之鱼。

“呃……”想起昨晚种种,殷莫愁仍毫无表态,李非犹自忐忑,“那什么……昨晚有点失眠……”

黎原不解:“大哥因何睡不着,有什么需要小弟分忧的?”

那种夜深人静的温存、满怀怜惜的亲吻,还有无法控制的心跳、沉沦,手部、脸颊、唇……李非舔了舔嘴,一抬头,骤然对上殷莫愁出现。

李非:……

她像归鞘的长剑,眼神太过锋利,一出现,周围的人里面安静三分,李非瞬间打了个冷颤,就着黎原又是一个爆栗:“小孩子不要问那么多!”

“我不是小孩!我都要成婚了!”黎原大声反驳,看见殷莫愁含笑走来,他始终搞不明白地嘀咕:“我……我说错了什么?”

殷莫愁越过他,拍了拍他肩膀:“他想做的事,你代劳不了。”

李非白了殷莫愁一眼,心说好嘛,你比我懂。

“看这里。”黎原前面领路,到了一处停下,“草坪被成片碾压过,有搏斗痕迹,这里,这里,还有这里,”他点出几点,“除了血以外,我们还发现一些动物毛发,纯白色,有点长,看着像,像……”

见多识广如李非立刻接话:“是马毛……”

“我知道养蜂人是谁了。”殷莫愁说。

孟海英默默跟在后面,这时一拍脑袋:“孙哲有辆破马车,那马的四个蹄子全是白毛,驾车的好像是个哑巴!”

孙哲的车夫!

消息传回孙家,乔尧立刻将人捉拿,原来那哑巴车夫正在打点行装准备出逃,若晚半点就逮不到人了。

“养蜂人,终于抓到你了。”殷莫愁喃喃说。

半个月后,大理寺天牢。

“古吉,这么多天过去了,你还是不打算招供吗?”

古吉,也就是养蜂人沉默。

自被捕以来,这个瘦巴巴、头发像野草,生命力也像野草一样的男人始终紧闭着嘴,大理寺没了崔纯和余启江,无人能审得了他,连李非也亲自来过两趟,就是撬不开他的嘴。

孟海英虽整天撸袖子说要剥了养蜂人的皮,但他也知道,养蜂人轻易动不得,冯标已死,古吉可能是最后一个能带他们瓦解龙隐门的线索了。

“我们派人去铁城查了你底细,古吉是你的真名,三十八岁,铁城人士,是铁城之乱的遗孤,古佶是你在孙府用的化名。你生在铁城长在铁城,十三岁那年拜了一个兽医当老师,为了学艺跟他周游各地农场,所以铁城之乱时你并不在家。你装哑巴,因为怕被人知道你来自铁城,因为乡音会暴露你。”

沉默。

“如果你不说话,就代表你默认。”

依旧沉默。

蜂巢案是世家大族挥之不去的心理阴影,又牵涉铁城爆动案,关系到殷莫愁被下毒,在养蜂人被抓到后的第一时间禀报了皇帝,皇帝的意思和殷莫愁一样,下了口谕要求对养蜂人秘密审讯。

只能自己人交给来办。

黎原跟过余启江查案,在审讯方面已颇得真传,对殷莫愁忠心不二,是主审的最佳人选。另外又搭配一名年长的姓严的大理少卿作记录,那严少卿虽与余启江同级,但他已经年近六旬,资历比崔纯还老,在崔纯和余启江都不在的时日,全靠他主持大理寺,是每个衙门都有的那种十分可靠、办事稳妥的老吏。

殷莫愁与李非则站在帘后。

哗啦啦,捆着古吉的铁链动了一下,他搓了搓手,动作像苍蝇搓动自己的前肢。

“我已离家多年,才没有口音呢。你们不要冤枉人,随便抓草民结案吧?”

他不开口则已,一开口,黎原却是眉头一皱。

以激将法逼古吉说话,却没想到听到的是这种声音。

那严少卿在大理寺审了这么多年案子,也是头一次听到人这样讲话的,每一根花白的胡须都感到了不适。

孙哲曾说养蜂人讲话嘶哑,原以为是沙哑的那种,但没想到难听到这地步。如果一定要打个比方,就像两把生锈的铁片互相摩擦,发出的带着滋滋声的,既低沉又刺耳。

听得人能掉一地的鸡皮疙瘩。

这样的声音只有来自地狱。

难怪孙哲当年蹲在茅坑里,只闻其声未见其人,就被吓得灰溜溜跑了。

“看来是你的声音辨识度很高,所以只能装哑巴。”黎原说,“但你不可能一直装下去,你杀孙哲的手法出卖了你。”

“大人,孙哲是我主子,我怎么可能杀主子?”

“你真当孙哲是你主子吗?”黎原冷笑。

“开始你是想骗他出礼部,编了些什么夫人让我来接你之类的借口,但孙哲已经看开了,他身败名裂,殷帅答应对他从宽处理,所以宁愿服刑,过个几年换得自由身也不愿去亡命天涯。”

不知是不是错觉,黎原好像看见古吉在听到“殷帅”二字时,无意识地抖了一下。

“你打晕他,将其拖走。装上马车后,驾驶到一处无人的地方,趁着孙哲未醒,强行给他灌了蜂毒。你计算好了分量,按理说孙哲应该在无知无觉中死去。但在你把人拉到河边时,他却醒了。

你十分惊慌。但很快意识到,可能是因为孙哲常年食用曼陀散,所以对蜂毒有些耐药。于是慌乱中你掏出匕首,扎了他几刀。

刀伤凌乱,除了脖颈致命伤以外,其他伤口都很浅,证明你并不会武功。如果你不承认你杀了孙哲的话,去护城河畔只有一条路,孙哲的马那么有特点,又是大白天,我相信我有不少目击证人。”

“我承认。”古吉竟出乎意料的痛快,但他又话锋一转,“我不忍心主子去坐牢,就要带他走。但孙大人说什么国法难违,我们在路上争执起来,他拔了我身上的匕首相逼,我要去夺刀,孙大人反抗,纠缠下……

唉,我一时错手啊。

我若有意害他,也不用等他醒了才下手。至于你们说的什么蜂毒我就不知道了,也许是他自己先前服下的吧。再退一万步说了,我若是你们口中那么厉害的养蜂人,在人都中毒的情况下,为什么还不能一刀捅死他,置他于死地呢?”

他竟开口说这么多,严少卿连忙提笔记下。

“因为你衰老了。”黎原嘲讽地说,“你的视力听觉全面衰退了,你迟钝了。”

古吉一愣,摸了摸胡子拉渣的脸,他形象邋遢,两鬓斑白,脸颊是凹陷的,尤其是那一双藏在又黑又深的眼窝里的眼睛,混沌而晦暗。

人的声音可以隐藏,但衰老之态却无法做伪,一举一动都比正常人迟缓。还没到不惑之年已经有点老态龙钟,和坐对面满面红光、精神饱满的严少卿比起来,简直像个古稀老人。

是迟钝了。

古吉又挠挠手掌心,发出一声叹息。

“你在孙哲家呆了十一年,我们查过,在这之前你还用别人的名字租赁了一个农场,对附近的人说你是兽医。在研制蜂毒的早期,你利用动物做实验,最先死的是一只鸡,后面是猫和狗,当你毒死一只猴子的时候,你开始有把握了。

上官家致残案后,你受邀去孙哲家给马接生,后来孙哲家正好招马夫,你便去干这活计,此后凭借这个身份跟着孙哲出入世家的宴会场合。”

之前怀疑孙哲是养蜂人的一个原因也是他曾出现在每个惨案现场。

原来那不是巧合。

古吉不屑辩解:“这都是谁胡说八道的。”

“你的制毒日记呀。”黎原笑眯眯地说。

古吉的脸色终于产生实质性变化。

“孙哲从贡品中偷过一个带机关的精铁宝匣,水火不侵,你把制毒日记藏在宝匣中对吧,你以为那锁没人能打开对吧,你以为很稳妥对吧,”黎原回以更不屑的表情,“很不幸,遇到小爷我祖传的开锁手艺。”

黎原正得意,瞥见老实的严少卿龙飞凤舞地写起来,忙阻拦道,“哦严少卿,这茬不必记录。”

严少卿即刻停笔。

古吉狐疑又惊讶,等黎原拿出那本破旧的日记后,养蜂人再也无辩驳余地,低垂下头。

帘后的李非直“啧啧”:“黎原这小子,以前我还觉得纯良,现在看他贼笑的样子,真是孺子可教。话说我还有些江湖绝学……”

“你不要带坏小孩。”殷莫愁制止他。

“那些实验动物欺骗了你,导致最早你制作的蜂巢没发挥想象中的威力,所以上官家的案子中没人死亡。

而后你不断改进配方,经过一年,终于炮制出轰动的善乐坊案。在制作蜂毒的过程中,你一定牺牲了很多吧——

唐门制毒尚且要佩戴鹿皮手套,可见其危险性,而你并非从小接受训练,不可避免暴露在毒物当中。

我看你总挠手,很痒吗,是不是长了皮廯,还有你受损的声带,都是你中毒的表现吧。敢脱下衣服让我看看吗,你身上必有腐烂的皮肤。

真可怜,这些年你一定过得生不如死。”

“我没有!”

古吉勃然大怒,浑身颤抖,身上的铁链哗啦啦响,两手握成拳头,指甲深深抠进皮肉里也不知道疼。

大仇未报,才不要去死!

要好好活着,活着才能看见铁城百姓过上自由的日子。

他早已习惯这种疼痛感。每当瘙痒难耐的皮廯发作时,他都需要这样将廯患处抠破,伤口好了破,破了好,全身已经没有一块干净的皮肉。

“所以你中气不足,连扛个大活人都不够力气,只能靠拖着走。我们在礼部后门和护城河畔都发现大量沉重的拖拽痕迹。在你将孙哲拖入河里前,孙哲中途醒来,你仓皇搏斗,才在他身上乱刺。不过话说回来,中了蜂毒也不是不可逆。”

黎原知道殷莫愁就在帘后,因字斟句酌地举例道:“我听说上官家大公子这两年已渐渐在恢复视力听力,连疯了的那个小儿子都能认人了……如果你肯招供,或许我能找御医来给你看看。我说的是或许,因为还要看你有多少用处。”

“可是我好不了了。”古吉重重地往后一仰,露出迷茫的样子,“每做一个蜂巢,中毒就加一分,积重难返。”

严少卿听罢,露出狐疑神色,最终还是提笔记下一笔“犯人制.毒反噬,自知寿命无多”。

帘后的殷莫愁问李非:“他说的几分真?”

唐门对毒性有一套严格的评断标准,李非因肯定地道:“十分。他好不了的,最多剩三个月寿命。”

殷莫愁深吸了口气,感到有股寒流如实质般贯透脊背。

李非赶忙安慰:“你与他不同。”

“我知道,”殷莫愁小声地说,“我也不怕死,只是还有未完成的事,还有舍不得……”

还有舍不得的人。

她外号“鬼见愁”,沙场上刀口舔血,自然是不怕死的,她没有害怕,只心有不舍的人。

叫她贪恋人间。

李非抓住她的手,说:“有我在。”

我会拼了命保你一生无忧,就像你父亲给你取的本名那样。

“为什么杀孙哲,因为他发现你偷了麂皮手套吗?”黎原问。

古吉:“孙夫人去牢里探望过孙哲,回去后就说要清点家产,应该是得了孙哲交代。麂皮手套也算贵重,迟早被她发现丢了。”

“那叶记书肆呢?叶老板只是普通商人,你的目标不是为家乡铁城百姓报仇、毁灭与销金案有关的世家吗,为什么对一个商人下手?”

古吉把弄手上的铁链,他的手掌抠破,全是血,弄得铁链血迹斑斑,但他好像一点也不觉得痛,表情很自然地重复黎原的话。

“我的理想就是为铁城百姓复仇。”

“可当年的始作俑者不都已经死了吗?你知不知道叶记老板并未因你而死,你反而害死了霖铃阁无辜的伙计。他们不是普通百姓吗?这就是你所谓的复仇。”

“复仇总会有牺牲。何况他们的牺牲没有白费,将来,不远的将来,这些牺牲将带来灿烂的成就,将告诉高高在上的皇帝老子和世家大族们,正义和胜利属于我们,属于被他们看作泥巴一样的人们。”

“一派胡言,放狗屁。”

作为记录簿存在、从头到尾一言不发乖乖奋笔疾书的严少卿终于放下了笔,忍不住骂道。

当年他也是调查白阳会的一员,几桩蜂巢投毒案历历在目,因此对养蜂人极为不忿,即刻记下:“犯人大放厥词,意图蛊惑人心。”

不过古吉说完这句,却陷入久久不语,并没有再给严少卿再骂他的机会。

审讯靠的是问话的技巧、心理的揣摩,是层层递进、步步为营的攻城拔寨。

养蜂人早年心狠手辣,隐藏多年没有被发现,甚至在白阳会最辉煌最嚣张时都没留下任何痕迹,不骄不馁,不慕虚名,不畏毒伤,除了靠伪装,更凭对细节的谨慎和惊人的忍耐力。

就像一条可以为了猎物缠在树上一整晚、也可以在裹腹后安静缩在洞里冬眠一整季的毒蛇。

黎原之所以能套出这么多话,是因为他走在养蜂人前面,掌握制.毒笔记才掌握主导。

开始以激将法让他开了口,接着又嘲讽其衰老之态以打击其自尊心,在古吉以为自己的制毒日记万无一失时,黎原又秀了把他的开锁绝招,彻底打消了古吉的自信。

最后抛出好处,说可以给安排御医诊治,只可惜古吉知道自己必死,黎原给的好处已经不能打动他。

养蜂人敏感地察觉到,眼前这个衣着华贵的少年只知道表面上的一些东西,知道他的行为,却完全不知其心理!

连对他为什么要杀害叶记书肆的老板都一无所知。

而黎原这边能打的牌都打完,养蜂人就像精明的毒蛇,没了威胁,也没猎物,它是不会吐出红信的。

严少卿看了看一筹莫展的黎原,又看了看老成在在的养蜂人,大感这微妙的停顿不是好兆头。他虽办案多年,但办的都是地方死刑复核的常规案件,自问没有余启江讯问的本事,而此时善于从文书档案找答案的崔纯也不在,大理寺的那些年轻官员,没有人资历比他老,也没人审讯的本事比黎原强。

养蜂人看样子已不肯开口,该如何是好?

“这人不肯交代了。”李非小声说,“怎么办?”

“我已经派人去铁城调查他的过去,亲戚、朋友,一个人在成长过程中不可能没有半个可信任的人,每个人都有弱点,只有找到弱点就能撬开他的嘴。”殷莫愁说。

“把他的亲戚朋友都抓起来,严刑拷打吗?”

可是铁城距离京城千里之遥,这一来一回,加上提取那么多人口供的时间,三个月恐怕不够,还能等到养蜂人开口?

殷莫愁没再回答。甚至没有任何表情。

时间在悄无声息中过去。

……连她也束手无策吗?李非皱着眉头想。

就像走到死胡同,白阳会的卷宗在他脑中过了一遍又一遍,还是没有找到可以让古吉开口的信息。

殷莫愁深深吸了口气,她很少这样,但声音还是一贯的四平八稳:“他原本也只是铁城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年轻人,这么多年寄居在孙家,见识和社交都有限,他背后的人也不太可能把全盘计划告诉他。

也就是说除了制毒以外,平时作为孙府的马夫,对大局并不了解。

他知道自己死期将至,按理说是抱着活一天算一天的心态,但我刚才从他的眼神中能看出有求生的欲望。

已病入膏肓,却要杀孙哲来隐瞒自己——他是还打算再苟活下去!”

话到此处,李非若有所思:“他在等什么人,或者什么事,至少在这之前他还不想死……”

霎那间,李非如灵光闪现:“莫非是冯标?!冯标与他有某个约定,这个约定即将达成,所以他在等,无论如何,也要见到冯标后他才甘心赴死……”

吴敬案时,殷莫愁曾向程远和盘托出龙隐门的阴谋,包括那场殷府行刺。程远亦是才恍然大悟自己找的帮手冯标竟然是他最想打败的宿敌北漠人。

“他的一生都在复仇,为此他付出一切,包括生命和尊严,要知道他最怕的是什么?心底最恐惧的是什么?要他开口也不难。”只是说到这里,殷莫愁闭了闭眼。

黎原没有牌可打,殷莫愁还有一手,就是冯标。

李非自告奋勇:“我来瓦解他的心理防线,龙隐门这张牌我来打,你其实不用出面。”

对所有人来说,养蜂人是一个活在过去自以为是的偏执狂,是一个顽固不肯交代的嫌疑人,一个十恶不赦的凶残的投毒者。

这里毕竟是大牢,即使审讯室的隔音效果很好,仍然会传来其他牢房的声音。大理寺天牢里关着的人很复杂,有从地方提审上来的江洋大盗,也有犯了重案、因案情错综复杂还在待查的贪官污吏。

有人在哭哭啼啼喊冤枉,也有人在呼呼喝喝在骂娘,空气仿佛都在起伏不停的晃动着,成为审讯室模糊的背景音。

昏暗中殷莫愁稍微抬起头,面颊线条分明,眼底闪烁冷冷的光,她深吸一口气:“五年了,我也想有个了结。”

李非的心狠狠抽了一下。

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她已经掀帘而出。

她说走就走,长腿生风,如其雷厉风行、不拖泥带水的作派。

五年了,小小蜂毒夺去了兵马大元帅热血的青春、宝贵的精力以及因曼陀散带来的一系列的迷茫、崩溃、自我怀疑。

虽然那个投毒的龙隐门杀部部主被生剥了皮,被挫骨扬灰。

但她始终心不安。

始作俑者一日未抓,她一日意难平。

这种心情,并不是弱者向强者的“讨个公道”,也不算受害者变强大后的“血债血偿”。

只因世间多少不平事,只有心平处处平。

李非一声不吭跟在其后,悄悄握紧她的手,仿佛说:“请你慢一点,让我跟上你。”

殷莫愁身形顿了顿,从黎原的角度看,正好看见她冷冽的脸色缓和了下,直到与李非肩并肩出现,黎原才记起自己的声音:“您……亲自审?”

古吉看见殷莫愁,脸上闪过惊讶的神色,他曾在去年大朝会的北漠使馆外远远看见她,也在宫门口接孙哲的时候见过,随即了然,用沙哑的声音说:“殷帅亲自来找草民算账的吗?”

语气已是三分弱势。

黎原更想起刚才提到殷莫愁时,古吉不自然的表现。

李非暗暗吃惊,虽说殷莫愁有“鬼见愁”的“美名”,但养蜂人亦是杀人不眨眼的家伙,而且还制作蜂毒致她于死地,都到这份上了,还知畏惧为何物吗?

既然不是畏惧,难不成是内疚?

“我审,你配吗?我只是在你生命的尽头告诉你真相而已。”

殷莫愁冷冷地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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