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章 蜂巢案(14) 我放的。殷莫愁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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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是个粗中有细的人。
而他呢, 却是细中有粗,之前那么多的蛛丝马迹摆在面前,她对蜂巢本能的反感与恶心, 他却没看出来。
越想越气自己。
“林汝清是被莫愁赶走的?”
刚才对孟海英只是开玩笑, 他心里清楚知道殷莫愁的固执, 谁也不可能赶走一个她想留下的人,只有她自己……
可她不是对林汝清还有意思吗?
“燕王看错主子了, ”春雪知道李非在顾虑什么,“这并不是旧情人间的小打小闹,燕王放心, 林汝清永远不可能再回殷府, 或者换句话说, 他永远不可能再出现在主子面前。”
李非:?
“其实主子……早就知道林汝清的为人……很早就知道。”
李非悚然。
“主子送林汝清的礼物都是我备的,有一次,在他们结识一周年的那天,主子送了把玉做的痒痒挠给他,当时并未挑明心意, 但林汝清饱读诗书, 我不信他猜不出其中意思。”
“玉做的痒痒挠,”李非想了想, “玉汝于成, 君知我意?”
——哪里痒, 只有自己知道。
“主子那时已将林汝清当作自己人。这小御史坦然收下, 什么表示也没有, 不是装傻吗?而且这一装又陆陆续续装走不少礼物。主子何等通透,怎会不知林汝清的小心思。依我说,他八成是想便宜不占白不占, 只要送礼的人一日不点破,他就装一天傻。毕竟可以投靠在殷府是多少寒门做梦都求不到的。主子大方,不拘小节,又爱才,一再优容着他而已。谁知养虎为患。”
“原来她什么都知道。”李非喃喃自语。
只是都装在心里,未曾告诉他。
“难怪今天在屋外时,你对冬雪说,应早知道林汝清为人。”
李非恍然大悟,如果他早点听出这话外之音,就不会跟殷莫愁瞎吵。
春梅点头。
再多的话她也不便说,这是殷莫愁和李非之间的事。
“我们姐妹俩在外面轮流陪寝。听冬雪说燕王是来把脉的,请进吧。”春梅说。
李非近乡情怯地站在帘外:“睡了?”
春梅点头:“睡熟了。”
“那就好。”
春梅掀帘子,小声说:“我在这里,有事您喊我。”
李非回头“嗯”了声。谁也没看到,已经“熟睡”的殷莫愁在帘子被掀起瞬间,手指极轻微地缩了缩。
这是李非第一次看见“睡着”的她。
身上冷硬的气质淡化许多,似乎从不近人情的殷大帅变成普通女孩,躬身,披散的长发掩住半张面容,双手从外面抱着被子,下颌微收,下巴正好抵住被单。
乖乖的样子,平添柔软。
仅仅一个时辰前,他从白药师嘴里得知她那几年的经历。
光听描述,就觉惊心动魄。
很多经历过惨烈事件、濒临死亡的人十几年甚至一辈子都走不出这样的阴影。李非是知道的,多少人因为仅仅得知被唐门列入委托名单、唐门都还没派出弟子去执行,就活活吓死。
她是怎么样在杀机四伏的环境里泰然处之。
李非也不坐凳子,单膝跪地,趴在床边,听着她匀称的呼吸声,轻轻握她的手:“你决定戒断是因为皇帝的那一番话吧,他跟你谈了权力、责任,谈老殷帅的理想,谈殷氏的未来……对吗……”
“我错了,我不应该把这个位置看作你的枷锁,它还是你的骄傲、你的信仰。”李非兀自絮絮,“不要生我气了好不好?不过你大人有大量,可能根本就没在跟我生气。是我斤斤计较,我钻牛角尖,我小肚鸡肠。你说得对,我矫情。”
他声音很轻,不想吵醒殷莫愁。但后者早醒了,她不知道李非去见了白药师,因而对他云里雾里的自我反省一阵莫名其妙,抱着“请听下回分解”的心态姑且装睡。
殷莫愁整个人是偏冷型的,立体的鼻梁,长长的睫毛,那对大眼睛在睡着时闭着成弯弯的缝,宁静而慈悲。她清醒的时候,有种冷静威严的气势。睡着时紧紧抱着被子,却像乖巧的小女孩。
强大与柔软,外放与内敛,在她身上完美地结合。如果要打个形容,犹如一副山水画卷,巍峨雄山环抱着静谧之江水的画卷。
人的一生常常迷茫,只几个瞬间拔苗助长。少部分人能承其重,长成参天大树。大部分人适得其反,根基受损,不得修复,从此一蹶不振。
好在殷莫愁与李非都属于前者。
“你总说,你的战绩不是你个人的,是殷家几代人的努力,是依赖强大的国力和朝廷。你总说,你只是普通人。但一个人能日日夜夜、坚守十余年,那绝不是件简单、普通的事。”
可抵挡万千的,唯有信念。
李非起先觉得他们之间很多共同点,同样经历过命牵一线、至亲死去。如果把挫折比作磨刀石,极致的悲伤则是锤炼宝剑的一把烈火,那么激烈的绝望则逼人瞬间成长。
但他们又不一样。
李非可以游戏人间,殷莫愁却无法卸下肩上重担。守卫这个帝国的担子是把理所当然的钝刀,一点点剜去她作为正常人该有的情绪,得胜时没有满面春风,失败时亦无垂头丧气,连少女的悲春伤秋都没有。好像出生就是这副秉节持重、不苟言笑的模样。
她本名无忧,却从未有过乐而忘忧。
从战场上活下来的人,会出现两种截然相反的情况,一种是人生苦短的及时行乐,一种是看透世情的悲观麻木。
殷莫愁属于后者,李非还宽慰点。比起冷漠悲观,他更不愿看见殷莫愁变成沉溺靡靡。
因为及时行乐是更深层次的麻木。
世上哪有那么多乐事喜事,用佛家的话说,人这辈子的快乐和福气是定量的,才有惜福之说。老人们也常教诲着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何况大喜大乐太过耗神,无法持久。李非见多了激情纵.欲后那一双双空洞、无力的眼神。
“你好像很不爱谈起过去,从在丁府时,就回避我的问题。”良久,李非吐出这么一句来。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想起白药师的话。
是啊,画舫重遇是在仲夏夜,大热的天,也从来不见她穿短打,总是一身长袖的白衣。
为什么呢?
军中那些粗犷的男人们总是以体毛茂盛为荣,但殷莫愁已经位居最高,不需要为了什么隐藏光洁的手臂。
刹那间,李非喉咙发紧,轻轻拨起她的袖子。
殷莫愁心喊“夭寿”。
左手手腕露出一条狰狞的伤疤。
令李非心惊的是,它整整齐齐,像是被极其锋利的利器一把划开。李非痛苦地闭上眼,几乎能想象伤口被切开时的决绝。
不带任何犹豫,不留任何退路。
他深吸了口气:“白药师说你曾经……试图……原来是真的……”
终于知道这家伙为什么突发感慨,原来他见过白药师,殷莫愁内心翻了个白眼。
“为什么不告诉我呢?”李非强迫自己不带感情地轻轻抚摸那条伤疤。
殷莫愁暗叫:大哥,你要干嘛!
李非又问:“我们都这么亲近,你仍心里十万个不愿意与我分享过去。我现在怀疑你是不是故意向林汝清透露吸食曼陀散的事,好借他的奏折宣扬出去……为什么这么做?为什么毫不介意恶名在外?还是说……你要给天下人一个你赋闲、皇帝不能重用你的理由?”
殷莫愁心里一咯噔,下意识要皱眉,好在忍住了。
她睡着的样子都充满了警惕心,那么她在醒着的时候呢?
明明已经权倾朝野的大元帅,有皇帝毫无保留的关爱、下属无比的忠诚,连心心念念的老殷帅的遗愿也在顺利完成。
但她好像总有大事还未能令她放松,李非敏感地察觉到,尤其在得知她早已看透林汝清这人人品后,这种疑惑和矛盾更加强烈了。
漫漫长夜似无尽头。
死而不僵的白阳会,邪恶凶残的养蜂人,诡异难测的人鸟图,都在这宁静的夜里消散,天地这刻似乎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他盯着她,敏感地发了个神经:像她这样总是深谋远虑的人一定觉得我很幼稚吧。不告诉我是因为一贯的不屑与人分享,还是格外关照地有所保留呢。
李非轻轻给殷莫愁掖了下被子,然后把她的手放进被子里,又觉得被子被他一动好像会漏风,于是又给掖了下。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这样无聊的动作让他觉得异常温暖和满足。
等他意识过来时,整床被子都快盖到殷莫愁的脖子。
是打算捂死我吗。只能像咸鱼似的被摆弄的殷莫愁腹诽。
他们在少年时结识,只算一面之缘。后来画舫再遇,时间并不长,前前后后都加起来也就一年。
但却像亲人一样。两人之间的默契就不用说了,只要念起对方的存在,心里种多了层顾虑,既浪漫又现实,既犹豫又期待,即想与他分享一切,又担心自己看人不准,担心自己在感情上把握不住,重蹈林御史覆辙。
一向公私分明、清心寡欲的殷大帅好像陷入了除吸食曼陀散之外的第一次的自我怀疑当中。
爱情这么上头的吗?
否则何以令人如鲸向海、似鸟投林,世界的一切美好扑面而来,挡也挡不住。
即使心里冒出越来越多问题,但这里放松的状态使人困意顿生,殷莫愁平静的呼吸声抚平李非胸膛的蓬勃。
“我们从来没有讨论过我们之间的关系。”李非说,“但从认识开始,我觉得有种牵绊。我时常感觉自己站在悬崖边,大声呼喊,而山的另一头传过来的回音都想来自于你。
我不知道那是我自己的感觉,还是你真正的回应。我去过茫茫大海、走过沙漠戈壁,即使去到世界尽头都不需要人陪伴,但我现在变了,我想这是我今天有些暴躁的根源。”
他像倾诉,又像自言自语。
“我不像你有过成家的渴望,去满足世俗的要求,去尝试一次又一次的……恋爱,即使到最后都没有开花结果。你说你对这些失去了兴趣,但在我看来,其实你一开始就是超脱于情感的人。”
否则她不会在慈云寺的瀑布下说出“爱情是空耗时间”这种话。
殷莫愁被戳中心事地一顿。
如果真只想找个精壮的男人传宗接代,她不会这样耗着。
说到底,是对这种结合不满意。
总觉得那些男人的身上缺点什么。
至于到底缺什么,她却又说不上来。
按理说,以她冷硬无情、看透人间事,以她个性淡漠、无悲无喜,两眼一闭,怀胎十月,这件心头大事也就了了。就像那些豪门世家,如主母无所出,便找个丫鬟借腹生子,将儿子过继到主母名下,然后赶走丫鬟。她还犯不着那么麻烦,只要受孕,那男人就可以滚蛋了。
如果她不是有更深刻的追求……何必最简单便捷的方法摆在面前不用呢。
军人打仗,最讲求“实用”原则。传闻殷莫愁打仗亦是只要能赢,不论形式,才做出选择最冷的寒冬突击生擒北漠老可汗,直接导致孟海英断去一臂,而她也差点面临截肢危险的这种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的战术。回朝后,和世家长期周旋的谋略更加深了“实用”主义。文官御史常抨击殷大帅的语句就有说她“无巧不取,无利不谋,无所不为”。
但在“传宗接代”问题上,她却背叛了“实用”这个原则。
“我不知道要用什么词汇来定义我们之间的关系,虽然我有时候不理解你心里在想什么,但我向你保证,这绝对不是一场游戏,我也不希望这是你再次对世俗低头的一次探索。
你是那么纯粹,而我不是,你总说我多疑,你是对的。但请相信我,我已经变了,我开始相信美好的直觉,我不会放弃——
你对我就像个梦,像海市蜃楼,我最后可能一场徒劳,但只要现在能每天看到你,我就不再感到迷惑——即使很多事情你还不愿意说。它们可能根本无解,或者你觉得时机未到……”
殷莫愁心里叹了口气,对李非的一些隐瞒的确是出自于必要,也是出于她不热衷事事和人分享的习惯,她觉得这没什么。
但现在,李非的宽柔让她竟产生微妙的感觉,那是常年刀口舔血令她已经隐藏的愧疚。
“我已很满足,我仍然感到庆幸,你遇到问题会与我商量,我将不再追问,因为那些错综复杂的问题自然会把真相推向下一个转折……”
说到这,李非的手不受控制地抚摸那条平整的伤疤,新长出来的肉嫩而脆弱。
如果说殷莫愁浑身都是坚硬,那么只有这里是软肋。
不是心理层面,是实在的软肋。
殷莫愁:……
她怕痒!
本来伤疤处在平时就容易发痒,人又是清醒着,哪经得住李非那么挠痒痒似的来回戳,殷莫愁实在忍不下去,迷迷糊糊地发出“唔”的声音。
本意是拒绝的,但声落李非耳里,慵懒含糊的语调如情人的呢喃。他霎时咽了下口水,喉咙发干,趁着这家伙一顿,殷莫愁随即翻身,李非怕弄醒她,赶紧顺着翻身的方向把自己的手往前伸。
殷莫愁心想:怎么这样都甩不掉!
李非盯着她熟睡的侧颊,更着迷了。
月黑风高夜,蠢蠢欲动时,他忽然冒出个念头。
另一只手去抚摸她的鬓角,接着食指卷起她额头的头发,打个卷又放下,一点点的,像在小心翼翼地白描一副山水画,细长的眼角是一弯小溪,立体的鼻梁是起伏的山峦,还有那薄薄的、上唇微微翘着的样子……
李非意乱情迷地想,心脏扑通扑通地跳。
“我可以亲你一下吗……”他轻轻地说。
不!可!以!
如果殷莫愁此刻把心里的话转为声音,那一定是带着殷帅标志性的冷硬。
但她眯着眼,只见人影压迫过来,渐渐朝自己的脸上……
喂喂,我都还没答应……
殷莫愁在被子下的另一只手拳头都捏紧了。
那厚厚的、带着炙热体温的嘴唇已经完全落在、或者说是陷进她的脸颊。
如果把情人间这样的亲昵行为形容成像鸟儿停足饮水,清风吹过山岗。李非这绝对是凤凰饮水、热焰滚过,就差没寸草不生。
真的好软哦,嘴唇的主人整个都仿佛沉浸在一个轻盈的梦。
真的好想打人哦,被偷亲的人整个霎时清醒。
李非着迷地看着她,直到他想起来手还搭在殷莫愁的手腕,而指尖依旧传来脉搏跳动感——脉搏好像变强烈了?!
被针扎似地松开了手:“你,你醒了?”
你说呢?殷莫愁的眼睫微微一颤。
空气仿佛凝固了。
李非心喊完蛋了。
她没睁眼,他也不敢动,帘外蜡烛烧得噼啪响的声音格外清晰。
良久,她呼出一口气,像叹气,又轻又细,融进漫长夜色里。
李非喉结用力滑动了下,刚刚提上来的心又跌撞下去,把自己砸了了个头晕眼花耳畔轰鸣。
李非瑟缩地吐出一句:“好吧,我,我先走了。”
谁也不知道他经历怎样惊心动魄,好怕她忽然醒过来打他一巴掌,毕竟以殷大帅的脾气也不是不可能。那该怎么收场,他们已经不是画舫初识的故人,而是在分手边缘的“恋人”……
李非喃喃:“我明天再来看你。”
随即他假装镇定地起身,掀帘……春梅看医书看睡着,迷迷糊糊只见一道身影飞般窜走。
有点像落荒而逃?
燕王今天是怎么了?春梅想不出来,索性不想,抱着医书很快又睡过去——在她不知道明天要被主子训一顿的前提下。
李非走出殷府,回头看着已经缓缓关闭的大门,声音轻轻的:“晚安,莫愁,明天见。”
长夜静悄悄。
哗啦——
凌晨,守夜的下人给他端来温水,李非不用毛巾,直接捧着水往脸上拍,就这样还觉得不够,又把整个脸埋进脸盆里。
直到吐了长串气泡。
越来越佩服自己的勇气。
去慈云寺找她,吃了豹子胆才将人往自己怀里摁,她失足差点摔湖里,李非就想抱她,但终究又缩回去。
想亲这口想很久了,可醒着怕她拒绝,只有在睡着时才可以胡作非为……
她曾在慈云山为拒绝他,提起过和林汝清的过去,无意中透露有很长一段时间感到颓废,是林汝清给了她些许温暖。那时他还不懂,到底是什么给她带去毁灭性的打击……
所以今天李非感觉十分庆幸,如果不是吵一架,如果他没去蝙蝠寨,可能永远也不知道她的那段过去,永远也不会理解她的惊慌失措,他就永远错过能及时给她安慰的时刻……
如果可以拥抱她,可以亲一下她……
想到这里,李非脸刷地红了,赶紧跳起来给自己又洗了把脸。水凉了正好,他需要清醒清醒,但越清醒就越克制不住兴奋的心情。铜镜里的他满脸笑意,嘴角不受控制地上扬,直到笑的脸都发僵了他还是停不下来。
他也想不通在干嘛,自己都觉得奇怪,这些年走南闯北,在生意场上打滚,现在怎么变成一个未经世事、情窦初开的少年?
丁府时有个花痴的张姨说自己“枯木逢春”。
他终于懂了,爱情令人返老还童。
亲上她脸颊的那刻,他觉得自己好像在云端,世界上所有痛苦统统消散,幸福感把他的心塞得满满。
他一遍遍地来回走,一遍遍地想着他嘴唇所触及的软绵绵的感觉,又总傻乎乎地砸吧嘴。可是每次当他幻想未来的时候,殷莫愁最后那一声叹息,复杂又隐晦,就好像当头打了闷棍,让他满心的期待变成忐忑。
是失望吗?
如果是这样的话还不如像在画舫上打他一巴掌呢!
他又暗自欢喜,暂且不谈以后如何,起码今日,她没有像以前那样直截了当地拒绝,她这样顾及他的感受,他很欣慰。
但这算不算给“告白失败者”的一种安慰呢?
李非的心情就这样在万分复杂中上上下下,不断在房间走来走去,兴奋、不安、激动、忐忑交织,他索性开门出去透透气,经过楚伯的房外,听到他轻微的鼾声,又经过那精致的花园,露水在树叶上累积——
直到他看见被搁置在角落的那个从霖铃阁带回来的蜂巢。
黑暗中,万恶的蜂巢静静地躺在地上。
经年累月,蜂巢早就脆化,黎原曾掰过一块送去兵器厂检验,剩下的尽量没有破坏,这些天曝露在室外,蜂巢竟已经化掉近一半,蜂孔的凹凸渐渐磨平,相信过不了多久就能和泥土融为一体。
“养蜂人买唐门的配方,花掉毕生积蓄。”
白药师的话仿佛在李非耳边响起。
兵器厂那边给出的结论是蜂巢粘合用的胶属于牛皮胶一类,此外没有特别之处。但不知为何,李非心里始终有股奇怪的感觉,似乎蜂巢里还有其他什么,这种心理暗示和冲动越来越重,令他跃跃欲试。
他死死盯着那害人无数的蜂巢,忽然半跪下身——
小小的薄得像纸的皮质轻悠悠飘出来,像雪花落在李非手掌心。
半柱香后。
“楚伯!楚伯你醒醒!我怀疑养蜂人制.毒时戴的不是鹿皮手套!”
次日,殷府。
“燕王来探望主子?”
“她还眩晕吗?”
“昨晚睡了一觉,全好了。”
“太好了!我又带了些药材!”李非看见春梅,高兴地说,“药铺刚到的千年灵芝,补血益气,适合炖汤。哦,还有养蜂人案,我已有新的线索!咦,你们主子不在吗?”
春梅打量李非,见他一扫昨天的暴躁和局促,又回复乐观开朗,这才是殷莫愁喜欢的人,不,是值得托付的人。
“不巧,主子进宫面圣去了。”春梅说,“不过主子交代说很快回来,您要不等等。”
李非忙说:“不碍事,我去宫门口等她。”
春梅恨不得两人快点和好,因鼓励道:“也成,孟海英就在宫门外。”
李非“嗯”了声,把千年灵芝放下,一副想走又不想走的样子。
春梅见状,问:“王爷是有什么吩咐?”
李非撇撇嘴,像是欲言又止,有点急又有点怕似的,吞吞吐吐:“呃……莫愁她……她昨晚有说什么吗?”
春梅奇道:“都睡着了还说什么呢?”想了想,“不过你这么一说,我倒想起来主子今天早上起来神色有些奇怪。”
李非果然紧张了,赶忙问:“啊?是生气吗?还是怎样……”
“生气?也不像……主子脾气你知道的……很少生闷气……早上就训了我一顿,说以后□□不许看我医书……”
大元帅想骂人就骂人想打人就打人,有什么好闷气可生的。
春梅想了半天才想起什么,李非一旁紧张地看着她。
“训完我,主子今天用早膳时发呆,像有什么心事,但看着也不像为养蜂人案发愁,还忽然问孟海英车马备好了没有,我们都懵了,不知道要去哪里。按理说她要进宫都会提前吩咐我们。奇怪,以前主子不会这样,也许是刚犯过眩晕症吧。”
“是、是吗?”
李非内心喜忧参半,不知道殷莫愁是觉得他冒犯了她还是怎么样,咽了咽口水,问道:“有没有提起我?”
春梅看了李非一眼,随即了然地说:“是为昨天吵架的事吗?没有提,主子很多事都放心里,怎可能与我们说呢。不过——”
“不过什么?”
“主子出门前交代了一句,说有机会的话,要像你解释一下——她手腕的疤痕……”
“什么时候自.杀!”
“自.杀?”春梅皱了个莫名其妙的眉头,“哪儿有的事,都是游仁昊和他的游社乱传的吧,燕王你也信……是主子在雀心一代时被弓弦割到的。”
难怪伤口那么整齐!
李非:……
昨晚还抚.摸人家的伤疤,胡乱发作“怜香惜玉”,太尴尬了!!!
皇宫,文渊阁。
殷莫愁说:“为找出关联,我翻阅过所有世家大族中毒的案子,寒门出身的朝廷官员中毒案,倒未关注。”
皇帝双手各拿着一张名单。
左手的名字都是殷莫愁筛选出来,被养蜂人所害的四个世家里在朝为官的人。
右手只有三个字——上官博。
皇帝说:“在我还是皇子的时候,上官丞相曾经当过一段时间我们的老师。他儒雅谦逊,虽出自寒门,但却毫无寒门身上那种钻营、狠戾之气,对我们不卑不亢。后入主内阁,很少有人能像他那样位至一朝宰相,却几乎不结私怨。
对外正直不阿,听说治家亦有规章,位居高位,却不纳妾,与发妻恩爱如初,育有两子,亦予以悉心教导。我印象里他是个好臣子,好老师,好丈夫,好父亲。”
“我看过上官丞相写的《时约治家学》,确是用了心思,教导子孙做人的道理。而他的两个儿子也不负众望,唯一的遗憾、或者说缺陷,可能就是他的义子。
据说上官博年轻赴京赶考的路上遇到野兽,差点丧命,是路过砍柴的樵夫救了他。上官博高中状元,回去报恩,但樵夫已病死,其妻也早亡故,只留下一个遗腹子。
上官博不忍其寄人篱下吃苦,将其收为义子。
这义子三番五次求上官博举荐为官,但资质平庸,上官博始终不肯,连死前都还交代上官家不得为其谋官。义子怀恨在心,曾不止一次在外面放话说要上官家还一条命。”
皇帝说:“上官博眼光没有错,这种满心怨恨之人不能当官。”
殷莫愁:“上官家致残案发生在上官博死后没多久,当时怀疑是义子下毒,只可惜他抗捕被杀。不过我想,若上官丞相在天有灵,应当不会后悔收养了恩人之子。他真正后悔的只有一件事,他在写给其子的家书中提过,但因涉及敏感,没有公然刊印于《时约治家学》。”
“是何事?”
“事关先帝。”
皇帝恍然:“销金令?”
殷莫愁缓缓点头。
具体说,应该是销金令引发的销金案。
一件至今仍有争议,但朝廷又讳莫如深的过去。
一道为数十万百姓带来噩运,令近万孩童成为遗孤的法令。
一桩被认为先帝已下了罪己诏,但仍为许多人说愤愤不平的“冤案”。
皇帝感叹:“先帝晚年仍挂心边患未平,于是有了他最后一次远征。远征前一年,西南边陲小镇发现一座铁矿,这如果放在平时,是件大喜事——当地可以增加许多税收,百姓又多了件可以赚钱的活计。但偏偏这座铁矿的发现在朝廷刚刚制定远征计划,以及殷怀新建的兵器厂刚出了第一批新式武器。先帝要求全军升级装备,铁矿没日没夜的加紧开采,小小的边陲小镇,人人都成了采矿工、冶铁工、铸炼工……”
上千上万的工人在地底下采矿,成百上千匹马拉运开采出来的果实,还有靠水排催动的超大型排橐鼓风,巨大的风力通过管道煽动着一排排的火炉,满城的打铁声,震耳欲聋。
但这样的热火朝天都不能满足朝廷骤然暴增的的炼铁的需要,还有戎马一生的帝王最后一次远征的决心。
再加上层层加码,层层盘剥……
直至不堪重负,民怨沸腾,终于发生令朝廷始料未及,令大宁盛世难堪的铁城暴.乱。
先帝叹气,让殷怀在陪御驾远征前抽空去平个叛。殷怀过去打了十几天,以极小的代价弹压了铁城之乱。
朝廷官员的震怒终于姗姗来迟,纷纷提议将这些叛乱暴民及其子女全部列入奴籍,发配莽荒之地。是先帝否了,除了一些带头起义的处决,其余人依据反叛参与程度定罪量刑,还下了罪己诏,停止了铁城的疯狂挖掘。
史称为“销金案”。
但事情不可能当作没有发生,铁城从此臭名昭著,四周百姓避之不及,连童谣都会唱“有女不嫁铁城郎”,又因获罪者众,铁城的下一代大都成了罪人之后,永远失去入仕资格。其他铁城人纷纷逃离,从此铁城渐渐成荒城。
而先帝的醒悟和仁慈并没有换来相应的回报。
这才有了殷莫愁与李非在十年前初次见面时的大朝会上发生的行刺。
皇帝问:“为什么会想到上官博?”
殷莫愁:“养蜂人的模式。有了受害者名单,我就可以找出他的作案规律。这些家族各自在南北,家族成员并没有人在朝廷里担任要职。唯一的共同点是百年世家,他们之间极少联系,没有通婚,也没有联盟的迹象。这几个家族都并不显赫,甚至都有点边缘化。直到我发现他们或多或少和销金案有关。”
“西岭霍氏有祖传探矿的本领,霍氏老族长发现了铁矿矿脉。
徐易一生著书立作,好纸上谈兵,先帝在宣布远征的意义时,引用了他写的一篇《平边论》,这是满朝文武都知道的。
至于柳氏有个叫茂诚的,他曾在工部任职,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司曹,却借着督矿,与当地官员勾结,私自加码,克扣工钱,把矿工当作奴隶压榨。
据说最后练出来的十斤精铁,有三斤进了他和他同党的口袋,成为销金案里的第一大污吏。虽然最后被判了死罪,但造成的民怨已经无法挽回。因他只是柳氏的上门女婿,柳氏一族才免于受到牵连。”
“而上官博是第一个写奏折支持先帝远征高丽。”皇帝说道。
“所以这一切都对得上。养蜂人甚至是按仇恨大小多少的顺序来下毒。他认为上官是这场悲剧的始作俑者,所以在研制出蜂巢后第一时间下手——即使他的手艺并不成熟。接着是发现了铁矿的霍氏,排第三位是被引用了文章的徐氏。最后是柳氏。”
“因为茂诚已死,他也只是柳氏的上门女婿,柳家的罪在养蜂人心里最轻。”皇帝说道这里,思索半晌,忽然又问,“按理说他想报复的都报复完了,为什么还折腾?”
“不,养蜂人的仇恨名单里还有一个人排在最末。”殷莫愁顿了顿。
“谁?”
“我。”
空气陷入短暂的安静。
殷莫愁父亲殷怀奉旨平叛,但在当年可能年少的养蜂人眼里,殷氏和刽子手没什么区别。后来殷怀早逝,这份仇恨自然就延续到殷莫愁身上。
“莫愁啊,你——”皇帝想说“不要害怕”“不要担心”,但又觉得说这些如同废话,一时不知如何劝慰,便从龙椅下来,慈祥地摸了摸殷莫愁的头。
就像她小时候。
“抓到养蜂人,我的心才安。”殷莫愁低头说。
“进展怎么样了?”
“还差一点。当年我和崔纯排查全京城养蜂场时,其实找到了养蜂人的老巢,在城外一处农场。这两年在护城河改造时被征用,拆掉了。”
“既然拆掉,还有什么线索。”
“我们曾联系京兆府尹核实,租赁那块地的登记人姓郑,但因其登记的户籍地在兰州,又派人去兰州核查,几经周折,查出来的结果是有这么一个人,但不知去向,后来就不了了之。而且龙隐门擅乔装,如果是龙隐门冒用他人姓名也说不定。
此番重启调查,我的人查到这个姓郑的离开兰州后投靠了亲戚家,在一次事故中撞坏头,成了痴傻儿,所以他自己也不知道买了一块地。现如今已六十多岁,他寄居的亲戚就在今年搬来京城。”
“痴傻怎么可能开农场。养蜂人盗用他的户籍。”
殷莫愁说:“亲戚回忆说,十几年前他曾走丢过,走的时候还带着户籍名牒。亲戚以为他肯定被骗去行乞,没想到回来的时候竟穿着一身光鲜的新衣裳,说有人请他吃了大餐,还去官府逛一趟。那块地附近还有不少人家,因为拆迁,大多已离开本地,好在京兆府尹都有登记造册,现在我让他们一家家排查……”
这时内监来报,说黎原觐见。
“驸马?”皇帝眉梢一挑,“大婚在即,他不去好好准备,来找朕做什么?”
内监回话:“驸马爷是来找殷帅的。”
“找我?”殷莫愁心里一突。
果然,黎原一进来就带来一个消息。
孙哲死了。
“为什么没关在牢里。”皇帝问。
“我放的。”殷莫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