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蜂巢案(13) 李非心里柔柔一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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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毒的事自慈云山那次对程远提过, 她就从未再提,李非渐渐忘掉此事,以为时过境迁、没什么大不了。
“我到的时候, 场面已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白药师现在想起来仍心有戚戚。
楚伯没头没尾地忽然道:“这姑娘, 了不起。”
收拾得干干净净——几个字击中了李非的心脏, 霎时表情空白,都忘了追问。少顷, 他几不可闻地出了口气,像是呼出去,又像无声叹息。
舌根有点发苦, 心里更苦。
突如其来的刺客、开始在身体起反应的毒素, 命悬一线的她当时在想什么呢?
回忆起曾经调查过的世家惨案, 意识到中的是无可救药、死状极惨的蜂毒?
该多么绝望啊。
突如其来的死亡的恐惧足以打碎最坚强者的每一寸肌骨。
可她却能强撑镇定,稳住场面,编出“本帅早已识破”的谎言,竟还能收拾得干干净净,事中事后都摆出一副“行刺这种小事”“今天就是你们齐王余孽死期”的不屑样子……
我配不上她——李非心里突然冒出这么个念头。
我算什么, 我只是个厨子、浪子。
——“任何苦难都不应该成为滋生恐惧的回忆, 而且也不是什么特别的回忆,浪费时间而已。”
去年秋天, 慈云山吃烤鱼的时候, 她这样说过。所以李非始终以为殷莫愁就是如世家和刘孚他们所言的永远强硬、无懈可击。
她骗了他!
该死, 他为什么会和外人一样肤浅地看待她。
一具凡胎而已, 心性再坚定, 也终究是人,也有无法面对和不堪回首,不必鲜血淋漓, 刻在灵魂深处的恐惧,连时间亦无法抹平。她小心翼翼地保持清醒,以回避苦难记忆。
直到蜂毒重现世间,击垮了铜墙铁壁。
“殷帅的症状和上官家惨案很像,我心里就喊糟了。当晚陛下亲自来探望,要我们全力救治,如果殷帅活不了,我们也别活了……”
刘孚曾说过皇帝派御医直接住在殷府,原来这位御医就是白药师。那段时间,正好大将王峰出事,在府外跪了一天求情,殷莫愁彼时命悬一线,无暇接见,被兵部侍郎、“游社”之主游仁昊造谣成“在府里豢养娈.童”。
“唉,蜂毒的解药我没有,有赖于我知道配方,对着开了几副药,把毒性压下去。但蜂毒和河豚毒一样,发作快,毒入肺腑,如果没有解药,后面怎么样很难讲。”
李非缓了许久才有力气问:“她那时……怎么样……”
白药师摇头:“我直言不讳,告诉他们这是一种从虎头蜂提取的、掺杂其他剧毒是罕见蜂毒。人人都知道我是药痴,这方面的判断绝对不会有错。我还说需要见刺客,从他们身上也许能够得到有用的信息。”
李非立刻问:“见到了吗?”
“一群疯子,全都不怕死,十几个人,没一个认识养蜂人。他们不肯多说,我是借着给治伤套话,也没什么内容……这几年我常常接触番邦药商,现在回想,那些话像番邦话译过来似的……还有,刺客的背后的纹身,是个长着翅膀的,半人半仙的东西,被锁链捆住……”
“我们叫它人鸟图——刺客是北漠和大宁的混种人。”李非说,“从小在北漠长大,有大宁人的相貌,由北漠王子训练出的一批杀手。”
“啊?!”白药师大惊。
李非只是大略一提,龙隐门的细节没过多介绍。
白药师消化良久,才说:“孟海英见我束手无策,殷帅那边又随时可能挺不过……把他气得,活生生剥了他们的皮。我不敢看,跑走了。说起来也是福祸相依,当年殷帅在平定齐王造反时曾受伤,此后一直服用固本培元的药。体内的药和蜂毒两相抵消,才没导致当场毒发身亡。最后总算挺过来。”
李非想起来,殷莫愁曾对程远提过此事。
“殷帅洪福齐天,但常人理解不了,没有解药,伤毒缠身,疼得……再后面的事,大家也都知道了,对曼陀散上瘾,都是不得已。”白药师叹了口气,“皇帝陛下带我上门规劝,说曼陀散损伤的不仅是四肢百骇,还致幻,再温顺的也会变狂躁,活的也人不人鬼不鬼,你们说,这些道理谁不知道呢……”
知道归知道。
“那可是皇帝,下着大雨,自己撑着伞在门外站了整整半天。不知道叔侄俩谈些什么,第二天起,殷帅就宣布开始戒瘾。后来戒是戒了,但留下眩晕的后遗症,皇帝又寻遍名医,都说积毒太深,底子又被曼陀散摧残,恐难痊愈。”说到这,白药师拉着唐迪的袖子,“唐迪,真的非常希望你们能抓到养蜂人。”
话到此处,李非陷入久久思索。
楚伯唔了声,忽然问:“这么说,你是有功之臣,后来又怎么被逐出御医院呢?”
白药师回答:“因为……我就是那个让殷帅对曼陀散上瘾的人。”
李非:!!
“蜂毒并无解药,有天我突发奇想,蜂毒能致幻,曼陀散也致幻,我们那些擅长解毒的先辈不都有个说法嘛,以毒攻毒,我就想试一下,这么好的机会,是我绝佳的研究病例……”
这口气,竟还颇自得。
敢情这药痴是把大活人当作实验对象!
白药师委屈道:“可是被御医院知道,说我胆大妄为,做事不计后果,就把我开除了……”
李非怒道:“御医院没冤枉你,这不是瞎治吗!在你眼里人不是人吗!”
白药师却不赞同:“普通的大夫医者父母心,把悬壶济世当成至高理想。但我不是普通大夫,我立志成为天下第一药理大师,研制出能救千万人的药。”
说罢他仰起头,还颇有理想抱负的样子。所有的病人对他而言都是攀登药理高峰的阶梯……
“给我闭嘴吧你!”
李非满肚子火,当场暴走,要不是看在这药痴是个残疾,早已把他拎起来暴揍,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活该被人骗!报应!”
“骗子”唐迪:……
“被骗人”白药师:???
殷府。
门外的孟海英等人从眼角嘴巴到五脏六腑都在克制,三颗心扑通扑通快要齐齐跳出。
殷莫愁本来就没穿鞋,光着脚丫显得她整个人既放松又惬意。
但没人知道此刻她的紧张。
就像回到那片黑暗的世界,肮脏的泥土里钻出千百只手真把她往下拽。
“沉沦吧,一起沉沦。”
仿佛有个声音在耳边重复念说。
“你觉得我需要这东西?”
她缓缓说,俯下身,下敞的领口更低,看得林汝清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从小风吹日晒的缘故,殷莫愁脸上是小麦色,但衣服下皮肤雪白,肩头宽阔,脖颈和锁骨清晰地展露,肤质紧实而非细嫩,力量感恰到好处,还有顺着锁骨下延的一小片倒三角的胸口,关键处被衣领遮掩,林汝清不敢往阴影的地方探究,直接脸红。
这样好的身材,有足够资本通吃男女。
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真正爱上殷莫愁,畸形的爱令他的目光微微闪动着。他无法长久直视性感的“爱人”,眼神艰难地从她身上挪开。
此刻已经没有退路,他心想,于是说:“人为什么要跟快乐过不去。”
殷莫愁闭了下眼,仅仅一瞬,仿若经年。
是啊,人为什么要跟快乐过不去。
好像李非也问过她类似的问题。
她那是在气头上,回答:选择大于努力,那是聪明人的说法,而她是个笨蛋。
李非这家伙怎么就不懂她呢?!
突然,她睁眼,双眼是那么明亮、那么耀眼。
挤满了瘾君子的地狱,如贴着平地滚过一道佛光,那底下伸出的千万只肮脏的手臂被齐根切断。殷莫愁猛地拍案起身,林汝清整个人像是被电到,身体一震,向后弹开。
她这反应着着实实吓到他。
这两年,殷莫愁在他面前一直是谈笑风生的形象,不论别人怎么说殷大帅如何残酷,至少在小御史林汝清这里看到的她是礼贤下士、不拘小节。
这样的脸色她还是第一次见——愤怒,抱着还夹杂着一丝痛苦。
“你觉得我需要快乐吗?我不需要!我对父帅的灵位发过誓,再也不碰曼陀散。”殷莫愁几乎是吼着道,“我自问待你不薄,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为什么!”
林汝清是有备而来,他一年多来沉沦在瘾君子的圈子里,深知这东西根本戒不掉。今晚抱着孤注一掷,有去无回的心,死马当活马医,反驳:
“莫愁,你自己听听刚才说的话,什么家族谱,什么排查养蜂场,多么耗时!为什么不把所有人都抓起来,一个个严刑拷打难道还问不出吗?这些事对天下兵马大元帅来说算什么?”
就刚才的试探来看,殷莫愁对他已没什么留恋。
曼陀散,是他最后的筹码。
退无可退,一场生死存亡的赌博,说着说着竟红了眼圈。
“这不是你,莫愁啊,看看你这些年对世家退让了多少步,连我一个读书人都知道心慈手软当不了将军……你需要雷厉风行,你需要杀一儆百、不择手段。相信我,你需要曼陀散,它给你带来的刺激不亚于战争,不是血流成河才令人心潮澎湃的,曼陀散也能为赋闲的兵马大元帅找回真正的自己……”
林汝清不要她理智,也不要她仁慈,他要她变得疯狂暴戾,也许这样她才有可能属于他一个人。
她再次认真盯着曾经令她产生遐想的脸,此刻无言。
没有说一句话,但林汝清却脸颊发烫,脑袋嗡嗡作响。
林汝清也不知是假戏真做,还是真把自己感动到,竟带着哭腔:“求求你,莫愁,我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不应该弹劾你,你吸食曼陀散本没有错,错的是我们,错的是不了解您的世人,错的是那些腐朽的世家伪君子。”
“……”
殷莫愁没说话,静静看着他。
“为了快点找到养蜂人,为了结束你的噩梦,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以后你要我做什么都可以,我们一起领略极致的快乐……”
他的语气谄媚极了,像抹了这世上最甜的蜜。
淬了毒的蜜。
“该死的快乐!”
砰,她将他一把揪起,又重重摔下。
林汝清浑身痛感都来不及传达到大脑,殷莫愁的身影已如闪电般到他面前。
这番“肺腑之言”彻底激怒了殷莫愁,她怒视他。
眸中漆黑、汹涌,像暴风雨之夜。
“再不闭嘴,我会立刻杀了你。”
林汝清一愣,下意识环顾着布满琴棋书画的练功房。这里不是神机室,没有要人命的刀枪棍棒。
殷莫愁知道他在想什么:“请不要怀疑我徒手杀人的能力。”
话音刚落,殷莫愁再次把他揪起,又甩出去,整个人砰地砸在地板,像物件一样,殷莫愁恶狠狠瞪着他,林汝清下意识抬手自卫,想要格挡,殷莫愁一脚踹开手,踩在他胸膛。
只要她用力,他的胸骨将被根根踩断。
林汝清挣扎,但她的脚力重得像块大石头,死死压住他。
此时此刻的殷莫愁,是席卷北境、人挡杀人佛挡杀佛的杀将,她像北境的万年冰川,小小脱落一块冰石,足以砸沉所有,足以覆海倾山。
林汝清终于吓破胆,知道“死”字怎么写。
如果说他希望殷莫愁成为暴君式的人,那么恭喜,这个愿望提前达成。
接下来的后半生,他将生活在她可怕眼神的笼罩里。
林汝清心底骤然升起寒意,像被老鹰盯住的老鼠,求生的本能令他……失禁了。
这也是曼陀散对人体常年的损耗导致自控力下降。
孟海英如果这时候再不进来,就不配当殷莫愁的心腹。
“大帅,这家伙满嘴喷粪,意图险恶,要怎么处置请明示。”
春梅和冬雪也赶进来,静静等她发话。
昏黄的灯光映着她面沉如水的半边脸,另半边则隐在暗处:“想留在京城就留着,但别再让我看见。”
后面的事无需详细交代,孟海英心里大笑三声。
“我知道错了,真知道了,求求您让我留在这里吧,想想咱们以前多么要好,我也不要名分,我什么都不要,只要给我伺候您的机会,给你做牛做马都行……”
林汝清彻底走投无路,一边挣扎不肯就擒,一边慌不择言献媚。
殷莫愁沉思了下,忽然问:“我在你眼里是不是一个好战的将军,一个终将失智疯狂的人?”
否则为什么会说曼陀散带来的刺激不亚于血流成河的战争?
林汝清还在瑟瑟发抖,不知如何作答。
淡淡烛火摇曳,投映在她的眼里。
林汝清被架出去,看着那挺直的修长身影越来越远,她缓缓背过身,如一柄归鞘的宝剑,刹那的锋利悉数藏起,剩下冰冷与寂寞。
没有怒意、没有眼泪、没有悲伤、没有不舍。
五年,一千多个日夜,她都在努力遗忘给她带来狂欢与痛苦的记忆,每当心志动摇时,她就会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父亲留下的话。
“无忧已死,从今以后你就是莫愁。”
“古有女儿替父从军,挽长弓,骑千里马,一身武艺冠天下,入族谱,死后建祠,受后代供奉。”
“巾帼不让须眉,身不得男儿列,肩挑国家事。”
“我大宁仍内忧外患,时刻不能松懈。”
“江湖上的奇女子算什么,你是殷家继承人,要比寻常人付出千百倍的努力,百折不挠成就的伟业,生前死后任人议。”
“是人就有失误、缺点,偏偏在你这样的位置,会遭受数倍的误解、攻讦。”
“儿啊,苦了你了。”
殷莫愁不语,轻轻叹了口气。
没多久功夫,冬雪已差遣奴仆将练功房打扫干净,整洁如初。
春梅连尊卑都忘了,上前用力掰开殷莫愁到手掌心,“没收”了掌心里的装着曼陀散的瓷瓶。
“主子没事吧?”春梅小声问。
“我需要一个人静静,你们都出去。”她的语气波澜不惊。
但只有春梅知道,刚才掰开她的手掌心。
有一层汗。
好险啊,春梅长吁了口气。
接下来,是长久的寂静和沉默。
殷莫愁像一具行尸走肉,枯坐在练功房内。别人或许觉得她怎么终日冷冰冰的,只有春梅等极少数几个人知道,冷比热好。
他们见过殷大帅的暴躁,那是在强行戒断曼陀散期间,铺天盖地的毁灭,戾气与血气交织。那段最黑暗的日子,殷府的树全被她乱砍乱劈成柴了,每个月都要移植一批新的。
出了蝙蝠寨,李非快马直奔殷府。
已经很晚,说不定会被殷府的门神孟海英拦在外面。但他还是想去,这种心情,比在慈云山下听完刘孚的话后相见她,来得更迫切。
不让我进不要紧,在门外站着也好。李非想。
想陪着她,无所谓她知不知道。
出乎意料,孟海英看见李非很高兴,甚至有点兴奋,亲自将他迎进府里。
关西之虎有个“反非党”,今天起,解散。
事后李非知道这一出,感叹这大概是本朝人数最少、寿命最短的党.派了。
“很少看见孟将军笑呀。”
孟海英不是不爱笑,是那张钟馗的人笑起来比哭还狰狞,对于不能准确表达自己情绪的关系也很苦恼,所以在外人面前很少笑。
钟馗脸喜上眉梢:“本来春梅是打算明天给您报信的,我就先说了,抢个头彩——林汝清被赶走了,这算不算好消息?”
李非先是愣住,一整晚,他第一次大笑起来:“是谁立的功,春梅冬雪还是你孟将军?本王论功行赏。”
孟海英扑哧笑出声,要不是碍于自家大帅已经入睡,他应该会仰天大笑:“那我要先谢谢殿下爷。”
正说着,冬雪已经过来:“主子睡了。燕王您……”
换作以前,牙尖嘴利的冬雪肯定会说燕王请回去吧。但她经历过错看林汝清,心里对李非和殷莫愁都愧疚难当,现在打心里希望他们能成一对。
“她怎么了?”
“呃……”冬雪欲言又止。
李非心里一顿,问:“是眩晕症犯了?”
冬雪以为殷莫愁已告诉了李非,就不隐瞒,说道:“姐姐施了针,主子已经好多了。”
在蝙蝠寨,白药师说过眩晕症是戒断曼陀散的后遗症之一,病症最常见的表现就是头疼、目眩。白药师还仔细解释病患平时与常人无异,但发作起来难以自控,难忍的疼痛剥夺人的神志,有严重者甚至会以头撞墙。
下午殷莫愁讲话夹枪带棒,现在回想起来是故意撵人走。想到这一层,李非又心疼又生气,最后心疼压过生气,说:“我也略通岐黄之术,让我瞧瞧?”
冬雪原本在犹豫,听了这话心里顿时松了。万一主子发现有人偷偷进过她卧室,就说人家燕王是来诊治的。机灵如冬雪在给自己找到理由后,登时露出笑意,忙殷勤说“燕王请随我来。”
屋里弥漫着一股浓浓药味,药味中还夹杂了……
淡淡鸡汤味。
李非心里咯噔一下。
床榻外是帘子,帘子外搭小床。春梅坐着看一本针灸的书,见李非来,起身相迎。
她本来就徘徊在反非党的边缘,又是第一个脱党的,对李非的恭敬十分自然,解释说:“按以前御医留下治头疼的方子,熬了天麻,主子又说王爷今天给他炖的鸡汤不要浪费,让人混着天麻一起喝了。”
还有人在吵完架后还惦记那锅没喝完的鸡汤?
不怪李非吃惊,殷莫愁总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对李非自带食材来殷府做饭这事表现得意兴平平。反正就是他做好了端上来,她吃几口,没推拒,也别指望赞扬,搞得李非时常要追着她问“好不好吃”、“喜不喜欢”,殷莫愁的标准答案永远就俩字——“还行”。
其实她是在意的,但这人永远懒得说。
李非心里柔柔一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