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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章 蜂巢案(8) 养蜂人是个老太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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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莫愁:给他那么多卷宗, 一夜就看完了?

“呃……”

殷莫愁低头看了一下自己的脚尖,少有地感到有些尴尬。

内疚吗?

李非平时总爱开玩笑说些肉麻的话,这次却忽然也默了, 心想:这家伙平日里对他不冷不热, 又不体贴温柔, 但真有事情都会帮着他,那么个雷厉风行、军令如山的人, 此刻却有些犹豫,是因为他吗?

李非忽然有些期待,无论殷莫愁是解释, 哪怕骗他, 单为了这点迟疑, 就说明心里是在乎他的不是吗。

“我正好有事让你帮忙。”

殷莫愁是个着眼当下的,很快就把话转到眼前:“有没有官员匿名变卖家财,黑市上面的事你比我懂,帮我去查查。”

“什么!”李非差点没炸毛,脱口就说, “你还要帮那贱人赎回东西吗?”

爱瞧热闹的楚伯双手一抱胸:哟呵, 小两口要吵起来了哈?!

不明就里的殷莫愁愣了下。

春梅重重地咳了一声,摇摇头, 提醒李非她还并未将林汝清的事说出。

这下轮李非尴尬了:……

钢铁般的殷大帅并未在意这些细节, 边翻身上马边说:“我现在要赶去宫里, 孙哲如果是白阳会的人, 由他主持这场典礼, 我怕他会对昭阳不利。如果赶得早,孙哲现在应该还在大典现场。李非,你快去查黑市的事。”

殷莫愁说话就要走。

李非回过神来, 忽然觉得心里有些憋屈,林汝清的事她竟片字不提,连编个理由都懒得,一来就是让他去办事。怒气上来,他浑然忘了今天来的初衷。

他恼了,在后面喊道:“养蜂人是个老太婆,有四个儿子,其中一个是瞎子,还有两个还在朝为官,最后一个在你军中。”

殷莫愁顿住:?!

诸人都炸了锅!

李非赶上前,看着她,那股望山跑马死的绝望又涌了上来。

他好难过。

以前,他信奉“烈女怕缠郎”,她是钢铁,他就直比野草,可再坚韧的野草也经不起忽视所有生命的寒冬。

殷莫愁的眼睛布满血丝,想必昨晚一夜没有睡好,李非的气只有一瞬,一瞬就后悔了,叹了口气,说:“我胡诌的,只是想告诉你我的心情。”

在场诸人:???

手下的将士们都在场,围观李非给大元帅上了一堂“将心比心”“真心换真心”的课。

孟海英跟在身后原本是策马的鞭子都扬一半了,被李非忽然截断,所有人都被李非小小耍了一遭。

这才明白,他们是殷莫愁的下属,习惯于执行命令,只有被告知后果,但李非不是,他有权利知道前因。

李非半哀求的口气:“能不能说说,为什么你觉得是孙哲?”

“好吧。因为事关昭阳,刚才是我心急了,很抱歉。”

殷莫愁收留了林汝清,没告诉李非,虽谈不上“做贼心虚”,但总觉得隐瞒他好像有点怪怪的。

因放缓了语气说:“我在白阳会对外的许多信件里看见有些夸张的预言、出世的哲言,顺应天道,回归本然,这八个字出现了多次。语气像不像老庄之道。孙哲是昭阳大婚的典礼框,我在陪昭阳预演的时候,听见他说过一些类似的短语。”

殷莫愁又说:“孙哲是礼部要员,一些世族大家办寿辰、庆功等大型宴会,会私下请教孙哲礼仪事项,养蜂人制造的善乐坊案、清平坊案还有柳氏寿宴投毒案,都有孙哲的身影。这些请教不是白问的,一般会给孙哲送礼,他应该是有攒下家底的,但他说早年欠债,日子过得清贫。我猜这是借口,他将世家送的礼拿到黑市变卖,暗中资助白阳会。而且,孙哲的身形和养蜂人也一致。”

如果礼部侍郎是白阳会的大护法,潜伏在朝中多年,甚至还被皇帝信任委以重任主持昭阳公主大婚。那真是爆炸性的案件!再进一步想,如果这孙哲想在典礼上动什么手脚,到时满朝文武、大小世家族长都在……

一锅端吗?简直叫人头皮发麻。

李非倒吸凉气。

殷莫愁微微蹙眉:“所以我现在赶着去趟皇宫。”

昭阳公主的婚礼绝不能出任何纰漏。

李非众目睽睽之下,若无旁人地拉了拉她的手臂,温柔说:“抓到人,就回来休息好吗?”

殷莫愁点头:“嗯。”

李非看她乖乖的样子,心又软了。

望着殷莫愁一行人远去,李非在台阶下,他呆呆地仰望着威严硕大的牌匾,感觉“殷府”那两个字好重,谁扛在肩上都不好受。

春梅静静站在一旁,也不催促,看着李非,不知道为什么,她越来越信任眼前这个有时任性、常常感性的男人,他能够给她带去真正的快乐与幸福。

半晌,李非终于回过神来,问楚伯:“刚才莫愁说的你都听见了吧?”

楚伯平时虽然骂骂咧咧,但遇到正经事从不含糊,郑重点头道:“黑市那边的我去查,放心,我会尽最快速度,今天就能给你个答复。”

李非感动:“谢谢你,楚伯。”

楚伯拍了拍他的肩膀,也难得地意味深长道:“小少爷,我能做的不多。剩下的靠你自己了。”

李非再次投去感激的眼神,这是第一次楚伯不再以戏谑或酸溜溜的口气谈论他对殷莫愁的追求,而是给予温暖的理解和鼓励。

还是楚伯对我好啊。

不过资深杠精楚伯并没有让李非那含情脉脉的眼神持续太久,马上又变回那副嘴欠的样子:“现在可是到了敌死我活的时候,要还没把握住人家芳心,得了,你就老实跟我出海去吧。”

李非:“我的亲伯伯……能不能不要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楚伯哈哈大笑,策马扬鞭而去,银亮的长发飘起,留下一句:“识相地放手,是给你保留最后的尊严!”

目送走了这杠精,春梅才轻轻靠近,说道:“王爷请。”

李非:“嗯。”

冬雪看得云里雾里,心想大清早的这两人好像是谈好的吗,她憋不住心事:“姐……你们……”

是不是瞒着主子在谋划什么?

春梅摇头,示意她不要多问。

等进了殷府,李非才说:“他……常住这儿吗?”

“对,还是以前的地方”,春梅说完,发现李非神色有些不对,赶紧又补充说,“这种小事,主子从不过问,是林汝清自己挑的客房。”

冬雪跟在后面,有些恍然:“姐,你原来不相信林御史啊。”

春梅一向话少谨慎,对自己亲妹妹都没有全说,直到李非来,她才讲出自己的担心——

“不是我对林汝清有偏见,每一个知错就改的人都应该拥有一次机会。但不知道为什么,我这次见到他总觉得不对劲。冬雪,你刚见到林汝清的感觉是什么?”

冬雪回想了下她的“心路历程”,开始,对林汝清的忽然到来是很反感。所以殷莫愁干脆地说不见他,冬雪内心还小放心了下。后来又因为涉及白阳会案,不得不见,她就故意拖着时间去门口领人,好让孟海英多揍一会儿。

但等见到昔日小御史的那刻,冬雪其实有点惊讶,这人怎么说呢,瘦了,以前眼里的凌冽全不见了,含着泪,一声不吭,任由孟海英一拳又一拳。

真是……弱小无助又可怜。

冬雪刀子嘴豆腐心,她的第一印象是这样,主子会怎么想呢?

春梅:“大多数人其实都是自私自利,一句道歉的话并不会对受害人有什么实际作用,只是加害人求一个心安。道歉,说到底受益的是加害人。林汝清若良心发现深感愧疚,他如果是来道歉的,就好好道个歉——虽然主子已经摆脱过去大步向前走。林汝清么,他道完歉就可以走了。一个读书人,为什么要以这种可怜兮兮形象出现,卖什么惨,博得我们同情,图什么?”

“可是他被追杀,已经走投无路,如果我们都赶他走……”冬雪小声说。

“我知道你喜欢他……”

冬雪骤然被点破,吓坏了,连忙说“我没有”“姐姐不要乱讲”……

“我有不好的预感——林汝清不简单。”春梅满脸愁容,冬雪平日想的没姐姐那么深奥,这时也渐渐有些领悟:“姐姐想说他来道歉、避难,都只是幌子。”

“若是真的避难倒还好,”李非脸色沉沉,“他最好不要另有所图。”

说话间三人已到了西院客房。

春梅对妹妹语重心长地说:“林御史是不是正人君子,你早该明白。”

冬雪不知姐姐话中何意,但受她和李非严肃神色影响,心里毛毛的,于是上前敲门:“林御史,你在吗?我是冬雪,我看你昨天受伤,给你带了药膏。”

里面先安静了下,林汝清好像才反应过来:“哦,等等,等一下。”

该不是刚要起床穿衣服吧,冬雪尴尬地想。

又等了会儿,春梅用眼神示意冬雪,叫他快点。冬雪有些不好意思再敲:“林御史你还好吗?”

里面已经传出急促的回答:“马上就好,再等一下。”接着传来砰砰开窗户的声音。林汝清挥着手,终于将门打开。

“真不好意思啊,嗯,有点闷,开个窗通通气。”林汝清跟他在狗窝时的样子已经完全不同,长发梳整整齐齐,一张脸洗白白的,好像还涂了层细细的粉,把因为被孟海英揍的淤青掩盖住,胡须也剃了,穿了一身干净的布衣。

像一朵惹人怜的白芍药,是标准的男宠姿态了。

李非在江湖摸爬滚打多少年,三教九流、贩夫走卒、奸诈狡猾,什么样人没见过。春梅冬雪好奇林汝清慌什么,李非却早已看出这人和正常男人太不一样。

还带点读书人的斯文,但比读书人多了几分阴柔,瘦瘦的,娇弱的、脂粉扑面像个戏子,却比戏子少了些妖娆。

李非想了一圈,才找到合适的印象——他像个酷吏,低声下气里都透着阴冷。

可他原是秉持正义的御史啊!

冬雪还有些犹豫,春梅已踏步而入,李非只瞥了他一眼,什么也不说,紧随其后。

“嘿,我听说殷帅去皇宫抓养蜂人了,你们没跟去吗?”

林汝清本来有些兴奋的,但话说到一半看见了李非,忽用警惕的眼神打量他:“咦,这位是?”

他在六部街还是有些人脉的,早听说殷帅带了位玉树临风的男人在身边,甚至还将“天下兵马大元帅”的令牌给了他,做起了殷帅特使,还带他赴北漠王子宴会,堂堂正正登堂入室!

林汝清只打量几眼,心一下子揪起来——

论身形、倜傥、气质风流,林汝清完败。

李非走过来,步子稳定,其实他也是百爪挠心的,这种暗中较量,连春梅冬雪都感觉到了,姐妹俩在一旁定定地看着他。李非就这样从正面出现,直到影子一点点把林汝清覆盖,阴影下,林汝清显得更瘦弱,他并没有比李非矮,但论气势,他像一只霜打的麻雀,探寻的目光投向老鹰。

“林御史是吧。”

他说,声音毫无波澜。

冷冰冰、俯视的目光,竟和殷莫愁有三分像。

听说两情相悦的人长时间在一起生活,连表情和语气都会趋近。想到这层,林汝清无端升起一股妒火。

林汝清瞧着“情敌”半晌:“怎、怎么了……”他有些发怵,但对李非的敌意压过了怯意,“外面在传殷帅有个……你就是那个人吧……什么指教?”

李非冷笑。

指教,那要好好指教了,第一条就是不要在这里装弱小。

“我是想当殷帅的男宠,”李非享受着对面人对他身份的误会,嘲笑地说,“看来你还没准备好,连男宠两个字都说不出口吗?”

林汝清:“我……”

“嘘!”

言语上的较量暂停,李非打断他,突然抓林汝清的手,毫不手软地将其掌心掰过来。

林汝清吓坏了,下意识往回抽,李非没让,反而把他抓得更紧,霸道极了。

春梅冬雪更是看得目瞪狗呆,心说燕王殿下这是来哪一出?

“狂妄!大胆!”李非大喝!

因为看清他的手心,怒意上来,将林汝清重重一推,后者立马向后踉跄数步。

林汝清很意外,没来由地惶恐,惶恐中还带着点委屈:“明明是你摸我……”这口气仿佛在说“大爷调戏奴家,还怪奴家胆大。”

未战先败——他已露怯。

李非怒极攻心:“你的指甲缝里还留着曼陀散,刚吸食过的,要我找找那小罐子吗!否则这是什么?”他指着地上一些不明粉末,“为避食不消化、五脏中调,曼陀散一般要添加人参、防风、细辛、桂心,”李非抽动着鼻子闻了闻,“你这屋里没有人参味道,你买不起好货,用的是干姜代替。”

春梅冬雪亦先惊后怒,敢情这林汝清迟迟不开门,是猫在里面吸食曼陀散!

难怪他那么慌张地开窗通风,是为了散掉曼陀散的气味!

“这种干姜来自岭东,是当地特产,野生野长,物美价廉,是一种广受当地人喜欢的药材兼食材。”李非说。

“竟能从味道判断出产地!”春梅颇讶。

“我能单凭气味判断出两百多种食材和药材,因为我有个来自唐门的母亲和爱做菜的父亲。”李非转头,变得怒不可遏,“姓林的,你开什么玩笑,在殷府里吸食曼陀散!”

林汝清知道是瞒不过去了,解释说:“我也是趁殷帅不在……”

李非重申:“你在殷府!”

林汝清战战兢兢:“其实,其实曼陀散也不是什么坏东西……我觉得挺好的,令人神清气爽……我真的很后悔拿这事弹劾殷帅,真的……”

李非看他又来装弱小就来气,猛地就一脚朝着他心口踹过去,林汝清直接被踹在地上,趴成一只乌龟,咳出两口血来。

春梅冬雪大惊,但不敢上去阻拦,而且自从知道林汝清装蒜后,连原本还残留同情的冬雪也对其厌恶至极。

不过李非没再下死手,而是骂道:“魂不守宅,血不华色,精爽烟浮,容若槁木,谓之鬼幽。曼陀散是什么好东西,你照照镜子,看看你现在这副鬼样吧!不准爬起来,老子还没说完——”

林汝清本来颤颤巍巍要站起来,李非又一脚狠狠踩在他肩膀,将其定在地上。这是个极其强势的压迫动作,不同于孟海英面对面揍他一顿,李非有种高高在上、你不配和我对话的姿态。

春梅冬雪看得都有点呆了。

怎么说呢,反差太大了。

李非平时笑嘻嘻的,“反非党”一些小动作他视而不见,更不计较,没架子到这份上,有时甚至常常让人忘了他是先帝的长孙,先帝册封的燕王。

李非来殷府来的多了,对下人也都没什么客气的,自来熟,也没架子,反正是从来没喊过春梅冬雪什么“姑娘”的,都是直呼其名,反倒给人一种自然的亲近感。

相比起来,林汝清一口一个“多谢姑娘”之类的客套话显得刻意和矫情。

冬雪这时有点理解自己的姐姐春梅为什么暗中支持李非,就看今天这一出,她也快要被李非该出手时就出手的霸气给“策反”,太男子汉气概了。看来等孟海英从皇宫回来,“反非党”就剩他一个人。许多年后争论起谁是最后知后觉退党的,孟海英还跟冬雪吵了一架。

“你要自甘堕落是你的事。你跟莫愁有什么过去也是你们的事。莫愁就算要一直收留你,我管不了,也没资格管。但你要明白,在这里,殷莫愁这个人永远是第一位。所以不准你再在这里吸食曼陀散,在她面前,你不准提这三个字。”

李非回头,用吩咐的语气道:“春梅冬雪,替我盯着。一旦发现违反以上,不用问任何人,直接杀了他,算我头上。哦,要是怕脏了这里,就把他丢出来,我来动手。”

他俯身,一脚再次碾压林汝清肩膀:“听着,姓林的,如果我要动手,是不论莫愁是否会保你,明白了吗?”

孟海英杀人要动刀动枪动拳头,他不用,唐门的杀人技是无形的,让人死都不知道怎么死。春梅冬雪第一次感受到李非的杀气,脸色无比敬畏和严肃。

林汝清虽然咳了两口血,但并未被伤及要害,尤其听力保证没受影响,看着春梅冬雪的反应,确信眼前这人真是能发狠的。他明白了,这个新“男宠”和当年的他一样有出入殷府的自由,而且还获得了殷莫愁心腹的支持。

光就这点,林汝清就觉得斗不过。

现在斗不过不要紧,他想着,无论如何得熬到殷帅回来,于是赶紧保命要紧地点头如捣蒜:“听明白了,听明白了,保证,我保证不再犯了。”

冬雪嫌弃地别开脸,觉得他跪地求饶的样子,以前不再是曾经令她脸红心跳的林汝清了。

那个铁骨铮铮两袖清风的小御史,已经死了。

李非还没完:“把你的曼陀散交出来。”

林汝清一愣,就这么片刻时间,他想好了打算继续装死。李非却由不得他,直接蹲下去,从胸口开始摸索,最后在裤腰带的地方揪出了一瓶。

按理说这个动作极为不雅,或者李非只要再踹上两脚,骂上几句,威胁之下,以林汝清懦弱,应该也会交出来。但李非就是片刻也等不及,一点也不想跟他迂回。

为了莫愁,摸个男人算什么呢。

“你们拿去。随便兑点什么酒,酒可以完全掩盖其味,摇匀,就洒在门前的老槐树下。”李非把曼陀散交给春梅。

这样一来,那些恶魔的粉末将彻底被土壤吸收,丝毫味道都不会留下。

“就这些了,还有吗?”李非问。他不允许殷莫愁的家出现任何曼陀散,哪怕影子也不行。

“没,没了……”林汝清捂着胸口,断断续续地喘着气回答。

这边冬雪已找来酒,带着将功赎罪的心态,非常认真地按李非所说的将曼陀散全处理了。

这东西是上瘾的玩意儿,大多数人戒了还会复吸,其实就是心瘾,忍不住。为了这么一罐小小的粉末,家破人亡的,妻离子散的,父子反目的,穷途末路的,自残自戕的,还有疯了癫了狂的,每年吸食过量倒毙于乱巷的不在少数。

殷莫愁已经戒了好些年,殷府上下几乎忘了这码子事。

所有人的那根弦都快松了。除了春梅。

冬雪越想越心惊胆战,她把曼陀散的酒倒在土里还不算,又叫人来翻了翻土,确保主子万一来到此处,丁点曼陀散的味道都闻不到。

皇宫。

殷莫愁到的时候,宫门口赫然站着黎原。

“乔副统领亲自在盯着。”不知为何黎原有些踌躇,声音明显有些不镇定,“我私下告诉了昭阳,昭阳也……也跟过去。”

“胡闹!”殷莫愁有些恼,“走,带我去。”

黎原知错,乖乖带路,不敢吱声。

路上,殷莫愁不加掩饰地责怪:“白阳会案错综复杂,还牵扯到先帝的废太子案,我根本没打算告诉昭阳。你倒好,昭阳本来就胆子大,你更是纵容她。”

不说还好,一说更满肚子火,黎原跟着殷莫愁办事也有不少日子,还是头次被责备,阵阵瑟缩,吭都不敢吭。这次案件他算从头到尾都在,因为听过些事,设身处地那么一想,聪明如他是知道殷莫愁为什么这次反应激烈。这在什么风浪都见过的天下兵马大元帅身上几乎是前所未有的。

但黎原错了,就像李非总说他还太年轻,少年人的理解顶多算得上同情。同情是什么,说到底是隔岸观火、置身事外的唏嘘。

没有经历过那些油煎火炸、痛不欲生的人们,他们会为一场悲剧扼腕叹息,但至多,也就是为当事人掬两滴眼泪而已。

那叫悲伤,不叫悲悯。

只有李非能对此产生共情,因为他们都有一段难以忘记的黑暗过去,又也许是李非天生敏感过人心思细腻。那是远远高于同情的共鸣,名叫感同身受、芝焚蕙叹、物伤其类,是一种稀有的更高级的生而为人的情感。

黎原也知道没有发表的资格,一路轻手轻脚,带着殷莫愁到埋伏地点,果然,有个娇小的身影猫在一票魁梧的禁军大汉里面,是昭阳公主。

昭阳前面有个拐角,不远处,孙哲和一个戴着羊毛帽的男人在交接什么,黎原小声介绍说此人是有名的京城戏班子班主,来在婚礼后在宫里表演节目的。

戏班子就是跑江湖的,即使是京城最有大的戏班子也不可能例外。孙哲的身份矜贵,接触江湖人,就需要白手套。

殷莫愁命令禁军副统领乔尧进宫抓孙哲,敢情还抓了个现行。

昭阳非常投入在窃听,并不知道身后来人。

“孙大人,你要的东西都在这儿了!”

戏班主接了孙哲的钱袋子,沉甸甸的看上去不少银子,他在手里掂了下,也不打开看,直接揣袖口里,反手就塞给孙哲几个瓷瓶罐子,班主全程都很紧张,左右张望,好像想快点结束交易,抹把头上的汗:“你真的要在这儿下手吗?这儿可是皇宫啊!”

孙哲吸了口气:“你知道什么叫灯下黑吗。我熬了这些年才有今天这机会,现在顾不了这么多。”

“好吧。”戏班主喘了口气:“你要大典那天动手是吧,我得交代我戏班子的人,宫里一口水都不能喝,演完就走。”

“那也不至于,我的目标又不是后台。”孙哲打开罐子,鼻子凑近闻了闻,“毒性怎么样。这里毕竟是皇宫……”孙哲犹豫了下,“不能……”

“不能让你们得逞!”

乔尧从角落里冲出来,喝道:“白阳会余孽!”

几个禁军随即一把上前将孙哲和戏班主拿住,推搡拉扯,药罐子被打翻在地,全摔碎了。

孙哲这时见到殷莫愁,腿先软了,直接被架走,远远地才听见他喊“什、什么白阳会,我不是,殷帅听我解释……”

“戏班我已经派人控制。”乔尧见到殷莫愁,邀功地说,“一共百余号人,一个都跑不掉。”

殷莫愁脸色沉沉:“今天抓人的消息一律不准漏出去,人送去大理寺,先关着,谁也不准探望。把孙哲安排的节目再过一遍,我要知道除了戏班子还有谁有私下接触。从今天开始,所有进宫的人都要有禁军陪同。加派人手,检查典礼涉及的所有场地。”

她每说完一句,就有乔尧点名一个禁军校尉去办,最后那条命令,乔尧自己领了,一下子所有人都忙碌起来。

“大帅,”黎原低声问,“要不要禀报陛下?”

殷莫愁没有立刻回答,向昭阳公主望去。

昭阳虽天不怕地不怕,却怕殷莫愁,往角落缩了缩,光看表情就知道知错了。

“好,陛下那边你去禀报。”殷莫愁说。

黎原:“大帅不亲自去?”

殷莫愁微微蹙眉:“你们的婚礼只剩下几天,我现在得赶紧去给你们先找个新的典礼官。孙哲背后还有没有什么人,我也得查。”

禁军都走了。

昭阳不知道哪里被戳中,忽然眼泪啪嗒啪嗒就往下掉。

黎原:??

殷莫愁:……

“怎么还跟个小孩子似的,都要嫁做人妇了。”殷莫愁嗔怪。

“我就是难受。莫愁姐姐,你自己的事都……还为我……”昭阳一哭起来,话就断断续续说不清楚。

不过公主殿下的身体力行倒很好,边说就边往大帅怀里扑,顺便又搂了把大帅的细腰。

这下轮殷莫愁:??

黎原:……

殷莫愁朝地上的破罐子和不明粉末扬了扬下巴:“禁军的人都是大老粗,一会儿得叫宫里的人好好扫扫,都有毒,注意些,毕竟是养蜂人……”

说到这里,殷莫愁忽然一顿。

昭阳抹了把少女泪,看到怀抱里的人脸色有变,于是也看了看地上的粉末,忐忐忑忑:“怎么了?”

殷莫愁没说话。

昭阳看她皱眉,不知是忧是怒,少女的呼吸都急促起来了,直接两脚离地,挂到殷莫愁身上。

“是……剧毒吗!啊啊啊我刚才好像踩到了诶!”

殷莫愁:……

殷莫愁只好就手把挂在身上的少女搂住,说:“我可能把整个调查方向都弄错了——孙哲不是养蜂人。”

“……我闻这味……像巴豆粉……”殷莫愁说。

“什么?巴、巴豆?”

昭阳一听,乐了,放开了她的咸猪手和咸猪脚。

刚才兵荒马乱的,殷莫愁并未顾及到地上那些东西,思忖后,她走近,低头端详。

昭阳也拉着黎原尾随过来。

“巴豆粉我知道,”黎原说,“从小听爷爷讲行军打仗的故事。巴豆有通便之效,但吃多了能令人腹痛腹泻,这东西一年四季都有,又便宜。以前,两军对垒,会在战前派细作在军中水源投放巴豆粉——甚至被有的兵书评为最物美价廉的扰乱军心之策。”

“不过巴豆粉也就是一时之效,毒性极微,中毒者一两天内就能自行恢复,不会留下后遗症。”

孙哲被抓前,还在关心巴豆粉毒性几何,看样子他对投毒并不通晓,而且很怕把事情搞大。这绝对不是养蜂人的风格。

养蜂人可是希望事搞得越大越好。

“处心积虑弄这么多巴豆粉,就为了让世家们拉几次肚子?”黎原轻声问。

“孙哲的目标可能不是世家。”昭阳忽然说,“而是一些下人,具体执行典礼的人,比如护送我嫁妆的侍卫和宫女……”

这一说,倒轮殷莫愁好奇了。

“本来我想自己解决的。”

昭阳只犹豫了一息,便决定开门见山:“那次婚礼预演后,我发现少了一对玉镯。其实这些首饰什么的我平时也不怎么在意,都有专人打理,但那个玉镯……是那天莫愁姐姐刚送我的……开始我以为是事情太多,我自己大意了,不知道落在哪,已经暗中派人在找。看你们忙,我就没说。想着我宫里都是自己人,如果是不小心落在某个角落,总能找到。”

话音刚落,乔尧从身后小跑过来:“殷帅!”

“是不是有证据证明孙哲不是养蜂人。”殷莫愁当头一问。

“……”想邀功的乔尧再次被泼了把冷水,“殷帅……您知道了?”

“是我判断错了。”殷莫愁平平淡淡,语气里听不出喜怒。

“我们在戏班主身上搜到这个,原来孙哲给他的不是银子。”

说着,乔尧拿出一对玉镯,正是昭阳丢失的。

乔尧说,“当年白阳会案的时候,我还是殷帅的一个小兵,虽然参与不深,但以末将了解,养蜂人不像是会偷东西吧……”

“他们是安于清贫,身怀狂热理想的修道者……”殷莫愁说。

虽然修的是轮回道、恶魔道……

殷莫愁感叹:“关心则乱,遇到白阳会的事我就……是我大意了。”

她再次自责:“我看他轻裘缓带,却在预演过程中不断擦汗,就以为是他看见我太紧张,又或者因为筹办典礼操劳过度。我早该知道他是怎么回事——孙哲是个瘾君子。”

诸人听罢,皆是浑身一震。

曼陀散是殷莫愁的忌讳,没有人敢当着她的面提起。

“盗汗、畏热、体型消瘦、两眼乌青、脚下虚浮,这些都是吸食曼陀散后的症状。曼陀散极其昂贵,以孙哲寒门出身,那点俸禄,根本不够……这对玉镯可能不是他在宫里偷的第一件。

宫里年初、年末还有重阳节,都会举办祭天典礼,也许是受某次主持典礼的启发,他骤然发现一条生财之道就在眼前。”

殷莫愁最后说:“他向戏班主买巴豆粉,是想借典礼浑水摸鱼。”

昭阳可是帝后掌上如珠如玉的宝贝,嫁妆都是珍品,随便拿出一样都是民间花钱也买不到的东西。更不要提还有百官的贺礼,到时金银玉器将以车马计。看孙哲刚才的表现,并不算胆大妄为的人,所以他应该没有胆量去动帝后那边的嫁妆,但要从小山一样的珠宝里薅几件,作为主持整个大婚的典礼官,也不是难事。

“戏班子的人都放了吧,他们应该跟白阳会没有关系。”殷莫愁对乔尧说,“大婚典礼是眼下最重要的事,不要节外生枝。”

乔尧知机,反应极快:“末将知道,外面的人问起来,就说是例行盘问。那孙大人被抓一事,是否对礼部照实说?”

殷莫愁点头:“看孙哲那样,吸食曼陀散不是一天两天的事,礼部内部应该是知道的。孙哲盗窃公主玉镯当毒资,人账俱获,是欺君大罪,没什么可抵赖的。这次典礼,礼部的人几乎全出动,他们也辛苦了。你就说人已经送大理寺,叫剩下的人安心办差,办好了,我自然有赏。切记,不要弄得人心惶惶。”

乔尧能年纪轻轻当到禁军副统领,这点眼力见必须有的,当下对殷帅的意思心领神会,赶忙去办了。

从判断出霖铃阁的蜂毒系五年前遗留下的开始,书肆的恐吓信、林汝清的回忆,一路寻迹至孙哲这里。现在线索又断了。

似乎要从头开始。

放从前,这点事对殷莫愁根本不算大事,但现在她却忽然有股力不从心之感,疲倦、烦躁、急于求成,一股脑涌上来。

殷莫愁揉了揉眉心,陷入茫然。

昭阳看在眼里,柔声说:“莫愁姐姐,你回去休息一下吧。”

殷莫愁摇头,话锋陡转:“黎原,你马上去面圣,把今天的事一五一十禀报。陛下要是问起我,就说我现在去礼部,昭阳婚礼的事,请陛下放心。”

但黎原这时还在想案情,被殷莫愁一敲头:“愣着干嘛,还不快去办。”

黎原听了,忙恭恭敬敬叉手行了礼,小跑走了。

这时陆续有宫女内监找到昭阳。

昭阳嘟囔:“按规矩,公主出嫁前几天都不能四处走动的,我是偷溜出来。”

殷莫愁摸摸她的头:“你是该回去。乖乖在宫里呆着。外面的事有我。我会亲自盯着,你的婚礼绝不会有任何问题。”

她这样一打包票,任何人听了都肯定放心。

但昭阳有另外的担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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