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蜂巢案(4) 有些话说起来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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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春梅冬雪已经牵马过来, 殷莫愁翻身上马。
“养蜂人认识你吗?”本来她都要走了,李非忽然追在后面一问。
这话问的让人有点摸不着头脑,天下谁人不识殷大帅呢。
“呃……应该认得。”殷莫愁被问得猝不及防, “养蜂人死对头是世家, 我们这种行军打仗的武人, 可能排在后面吧。怎么了?”她反问。
“你不觉得有点巧合吗?”李非仰着脖子看她,眨眨眼, “仔细算起来,他在霖铃阁下毒的那一年,刚好你上任天下兵马大元帅。”
殷莫愁被他天马行空的想象力问得无言以对, 看了会儿天:“我还没想到这一层。”
“真的吗?”李非像是对自己说, “我总觉得有点奇怪。”
殷莫愁别了他一眼:“拜托, 以前我忙得脚不沾地,哪有空来霖铃阁这种地方。”
“也是,”李非被说服了,“那你赶紧回府休息吧。”
殷莫愁打了个哈欠,在春梅冬雪的陪伴下策马走了。
楚伯这时也出来, 陪李非远远看着殷莫愁远去, 喃喃道:“此次出海,怕是要黄。”
李非不语, 盯着她离去的背影, 直到消失在视野。
殷莫愁出了这条街, 并没有直接回去, 打了个弯直奔皇宫。
乍暖还寒的春天, 风还有点冷冽,吹在脸上,更冰凉凉的。
她对李非说了谎。
皇帝正在批阅奏折, 兵改已经全速启动,狂澜无法阻拦,以刘孚带头的世家们干脆也不拦了,转而开始折腾其他事。俗话说得好,大象压不死蚂蚁,只要能闹腾,总有口吃的。何况春耕也要开始了,一年之计在京城,京城动向在皇宫。
本以为司徒冲那批年轻人去地方上任,世家便能消停会儿,哪知又有茬新秀冒头,看前面的哥哥们都去当太守捞好处了,个个也跟斗鸡似的,变着花样想引起皇帝注意,博出头。
世家内部斗争也多,划了好几个派系,朝堂比以往更热闹,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皇帝都快被他们吵得耳鸣了。每天埋头理政,总觉得自己像头辛勤耕作的老黄牛,唯一欣慰的是耕的是块肥田,瓜香稻香,还算有点奔头。
而就在这时,殷莫愁忽然面圣。
远远的,身后长舌头的宫女太监一迭声地讨论。
“殷帅不是有午休的习惯吗,怎么这个时辰来?”
“听说没,昭阳公主刚跟她打完马球回来,平局!”
“难道要来宫里再比一场?”
这事皇帝也听说了,但大内监推门而入,将殷莫愁引进那刻。不知道是不是错觉,皇帝总觉得有不好的事要发生。
“养蜂人出现了。”殷莫愁开门见山。
皇帝:……?
这是好呢……还是不好呢?
听完霖铃阁发生的事,皇帝感慨:“还好养蜂人针对的不是李非。”
殷莫愁心有余悸:“否则就麻烦了。希望龙隐门永远不要找到李非。”
皇帝:“不过五六年前的事你要怎么查?”
殷莫愁:“翻旧帐。”
回答干脆利落。
皇帝不由赞赏地看宝贝侄女,随即想起养蜂人案对殷莫愁造成的影响,又有些心疼。
皇帝问:“莫愁啊,如果养蜂人真的再出现,你怕不怕……”
“不怕。”殷莫愁语气凛冽,“十年前他不能助废太子坐稳东宫,五年前他没有赢了我,一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我有何惧。”
当年废太子案,她没参与,反而可以以旁观者的角度寻找蛛丝马迹。而且废太子的影响早就灰飞烟灭,比起齐王余孽,皇帝根本不担心因为重翻旧案能激起什么浪花。
皇帝也干脆道:“好。朕下道手谕,废太子案的档案任你翻阅。”
其实就算没这道手谕,凭着天下兵马大元帅的令牌也能调到,只不过会传出闲言碎语,无端给殷莫愁加上几道“目无君上”“没有尊卑”的谣言。
虽然殷莫愁早已把谣言当饭吃,但体会到皇帝好意,叉手谢了恩。
查案的事一时急也急不来,皇帝问道:“最近是不是神机室也去少了?”
好嘛,这是又在讨要小兵器了。
可怜九五之尊旰食宵衣,连自己为数不多的小小爱好都要寄托在臣属身上。
以前殷莫愁都是会第一时间将自己的小发明送到宫里,但最近么……
皇帝:“朕的神机室哦,你该不会让它吃灰吧?”
只要想到那些小兵器没有主人的抚.摸,受到冷落,皇帝就一脸“怜香惜玉”地心疼,恨不得能脱下黄袍去看看它们。
“我最近是忙了点。”殷莫愁说。
忙什么,她一个御用闲人,兵改的事也不用操心了,冯标也伏法了,正是放飞的时候好吗。
皇帝明知故问:“和谁?”
殷莫愁:“李非,他年底要出海了。所以他每天来我府里,变得花样给我做吃的。”说完,低头喝了口茶。
像在掩饰。
皇帝高高在上地洞若观火,呵呵道:“我可是你叔,不要尝试骗我哦。而且我保证,咱们叔侄俩的话,只有咱们两个知道。”
见侄女不语,皇帝又蛊惑:“你看我不也什么都和你分享么,年纪轻轻的,别什么事都憋着,小心憋坏了。”
殷莫愁确认自己没憋坏,倒是怀疑皇帝天天这么闭门批奏折是不是憋坏了,可怜带,连个谈心的人都没有。
看这架势,皇帝陛下是铁了心要当个善解人意的倾听者。联想起黎原说昭阳最近成情感专家,她忽然知道这丫头像谁了。就今天皇帝陛下这么循循善诱,父女俩还真有点一脉相承的意思。
皇帝努努嘴:“说说看,你对他的离开怎么想的?”
殷莫愁干脆道:“不否认,我已经习惯他的存在。但寻求他的帮助,或者说他给我的照顾,必须成为过去。人生自古伤离别。李非和我已经很熟悉了,我们经常在一起,从日常到查案,他出海,我已经习惯的事也将被抽离。”
皇帝对她感性的回答颇讶,但这不就是谈心应有的样子,皇帝忽然笑:“莫愁啊,你变了。”
殷莫愁:??
殷莫愁心想,陛下你不要乱讲,嘴上道:“我只是无聊……”
“不用跟我解释。”皇帝打断了她,“你应该问问你的内心。以前和那些男人,都是逢场作戏对不对。”
无论于公于私,皇帝都不希望殷莫愁和那个什么劳什子林御史在一起。
殷莫愁:“我知道陛下不喜欢我这样。陛下宽容,始终没有批评过。”
皇帝:“朕是不喜欢他们,但不是你想的那个原因——不喜欢,是因为他们并没有让你真正开心。”
这个回答让殷莫愁出乎意料地一愣,她以前以为是皇帝觉得不够门当户对。
皇帝如果有论尊卑的想法,也是人之常情。大宁虽民风开放,但礼仪之邦,男婚女嫁之事讲的是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讲的是门当户对媒妁之约。所以天下兵马大元帅好龙阳,早就成了从朝廷到民间的茶余饭后之谈。
殷莫愁知道的,皇帝心里肯定有计较,只是忍着不说。她未来的那个人面对皇帝□□是必然的。殷莫愁甚至心里都想好了对答之言,比如“我跟他并没什么真情”、“就是找个人传宗接代而已”。
可这话不好主动讲,不然说得自己好像名贵马犬配种似的。
所以殷莫愁就这么等,等皇帝责问了,她再坚持己见。而且以皇帝对她爱宠,最后也会顺从她的意见。
但怎么也没想到皇帝反对的理由、唯一的标准是“你要开心”,这几乎让殷莫愁毫无防备地心里一暖。
每个孩子都希望有慈爱的父母。
殷怀是个内向的闷葫芦,就知道教她行军打仗,而母亲呢,更是常年把幼子夭折怪在她头上,带着恨过了这么些年。时时提点她的,在朝堂里外维护她的就是当今皇帝。
伤了病了第一个派御医来看,给她喂过药,刚戒了曼陀散那会儿,皇帝怕她反复,常常来探望。知道她喜欢研究兵器,干脆就给建个神机室,为她收罗所有境内外的最新式武器。怕她赋闲无聊,时不时就要做出和九五之尊十分不相符合的“讨要兵器”的低姿态,好骗她忙碌一点,不至于空虚。
就说这几年,殷莫愁身边的男人换了一个又一个,每次皇帝都开导过。
叔侄情谊到这份上,比多少父母子女都强。
“我和林御史只差捅破那层纸——”她也嘴硬,“陛下怎么知道我不开心呢?”
皇帝不容反驳地说:“我可是看着你长大的叔。当然知道。”
皇帝干脆起身,走过来:“自从齐王案后,自从你戒了曼陀散后,我以为你的放纵只是一种……一种……怎么说呢……为了逃避伤痛而选择的。但你看你,这是你第一次承认一个男人对你的生活有不可或缺的影响哦。”
殷莫愁:……
不可否认,李非于她,就像冬日暖阳,可以驱散乌云,也可温暖心灵。
皇帝眼带着柔和的笑,长辈独有的慈祥。
“你在谈论他的时候,眼睛有独特的东西,眼睛是亮的,有难以割舍的情感。你如此冷静,对一个人的描述不再是他的形象,而是你的感觉,朕很欣慰——你终于又动情了!”
虽有“又”字,在皇帝眼里,有了李非对比,她和以前那些男人都不过是逢场作戏。
殷莫愁无语望天。
“我们之间不可能。他想当个游子,而我也有我的责任,陛下懂的……”
都说高处不胜寒,皇帝和大帅是这世上两个最懂孤独的人。
其实连她自己都不知道,曾经的她,对另一半,哦不,应该说是孩子他爹的要求,必须是长得俊能生出漂亮的下一代,并且本人得有点见识,不能太笨,还得服从于她。要聪明,要听话,最重要的是还能凑合得来,不至于让殷莫愁在关键时候感到恶心下不去口的——找这么个人在身边,朝夕相处的,不动情是不可能。
比如曾经的将军、太守、书生……如果没有动点情愫,殷莫愁怎么可能为他们连神机室都暂时忘记呢。
人的感情跟身体里的血液有限,流出一点就少一点,将军拿去一点,太守拿去一点,剩下的全给林御史了,还如何再生情?
无论是对世家还是平民,传宗接代都是件水到渠成自然而然、像穿衣吃饭的事,但到了殷氏继承人、天下兵马大元帅这里,却把她难住。
殷莫愁:“他对这座皇城仍有戒心。而且他就要出海,到那时,我们其实也才刚认识了两年而已。”
然后天下兵马大元帅会重新开始寻找“男宠”。
“下一个林御史能让你开心吗?”皇帝问。
答案必然是否定的。
皇帝摇头叹气:“任何事都不是一成不变。他和你,偶遇也好,安排也好,你既然发现了自己的内心,就应该要遵循它。”
怎么遵循,把李非留下吗?
虽然殷莫愁在别人面前从不表露,但以皇帝对她的了解,这么个慢热的人,倘若李非去出海,他们也就到此为止了。
铁树好不容易开的花,皇帝都替李非急,从殷莫愁最近转述的事来看,李非对她是很有心思。唉,我要是能见到那小子,得好好开导他一下。皇帝暗搓搓地想,于是试探:“昭阳黎原过几天就要大婚了,到时你要不要请李非来观礼?”
殷莫愁半天没吭声,她直来直往,这次却犹豫。原因无他,李非对皇宫的排斥是与生俱来的,很可能会再次拒绝邀请。
她不喜欢被拒绝。
“想过,再说吧。”殷莫愁几不可闻回答。
皇帝竟心酸了下。
与其说是含含糊糊,不如说是举棋不定——平时说一不二,快刀能斩一朝廷乱麻的殷莫愁也犹豫了,当年皇宫被齐王的千军万马团团包围,她都没这么踌躇过。
如果李非拒绝她,说明在“原则”面前,殷莫愁的人情他也不肯给,那之前频频表露的爱意又算是什么呢?而她那刚刚发芽的小情感,怕是会瞬间缩回土里。
皇帝叹气:“你不试试,怎么知道呢。你这孩子,什么时候也会怀疑自己的魅力?”
殷莫愁:……
天大地大没有午觉大,殷莫愁回府就把皇帝的手谕给春梅,自己则结结实实睡了个美美的大午觉。
次日,在殷莫愁授意下,春梅拿着手谕找黎原,黎原直接带她去了趟刑部。好家伙,当年白阳会加废太子谋逆的档案足足装了一车。
黎原把档案直接给拉到了李宅。
李非和楚伯正好要出门,楚伯是个急性子,黎原到的时候正巧看见他在发火,终于明白李非说的“没他在身边,楚伯更开心”。
楚伯:“为什么一大早起来要沐浴焚香,就不能刷牙洗脸直接走吗?”
李非有条不紊地收拾香具:“一日之计在于晨,你不觉得合适的香气是人神清气爽吗?”
楚伯:“我只知道再晚点说不定人家都跑了。”
李非终于起身,往身上别香囊:“人是受害者又不是凶手,跑什么呀,再说了,要想走,这五六年早走了。”
他今天佩沉香,香囊有蓝白两色丝涤编成的花穗垂下,极衬他这身天青色衣裳,一双凤眼微微低着,看上去像个不经世事的富家公子。
李非就是有这本事,扮什么像什么。
楚伯直嚷:“你是皇帝不急我太监急。”
李非听了直笑:“就凭您这柔顺的一头银发,如当太监,定是全天底下最英俊最美的太监。再说了,以您的经验,大内金库交给您管都妥妥的。”
楚伯是个掉钱眼里的,想了想,居然点头:“还别说,若管钱,全天底下找不出几个比我强的掌柜。”提到钱,就来了劲,“户部那群废材就只会把金子放金库里,换了我,我得拿出去做生意,钱生钱,利滚利,包管一个大金库能生许多小金库。”
李非这时已整理好衣冠,连连附和:“是是是,问泉哪得清如许,唯有源头活水来嘛。”
楚伯傲然一哼:“废话!”
楚大掌柜喜怒转换太快,差点忘了刚才在催李非,绕了一圈才发现中了这家伙的缓兵之计。
楚伯和李非聚少离多,不见这小子还怪想念的,一见又烦,忍不住骂什么“翅膀硬了跟我耍心眼了”“休想糊弄我”“嫌我老了啰嗦了是不是”“想赶我走就直说”……
虽然他老人家三天两头动火,一天能烧好几回,但李非还是赶忙哄人。
黎原:……
小驸马爷还没见过大清早这么斗嘴的,稀罕地围观了半天。
黎原直接让人将所有档案拉到院中。李非楚伯看了,俱惊:“嚯,这么多!”
春梅解释:“主子说是王爷要的,全拉过来了,废太子案连着白阳会案,口供证词一册不落。”
刚开始,殷莫愁不给档案他还不高兴呢,现在看来,是担心他一个人根本看不过来。不管怎么说,燕王爷把这种担心想象成体贴,春梅都还没再说什么,他自己就先乐了。
但现在没空翻那些旧账,楚伯和李非上了马,招呼黎原和春梅:“要不要一起来,我们应该是找到养蜂人投毒的对象,走,路上说。”
“这么快!”黎原大喜,“当然要去!”
春梅亦感到兴奋,她掌握殷氏暗影力量,这几年始终在寻找养蜂人踪迹,奈何养蜂人如人间蒸发。这次一定要牢牢抓住线索。
四人出发。
李非:“霖铃阁的老掌柜在霖铃阁做了十几年。他翻了一夜旧账,告诉我,养蜂人蜂巢投毒当年,那栋小楼——也就是刚刚被我改造成后厨的那栋原本是作为租给贵客的包厢。那年先后有三个长租客,一个老儒生,当年病死了。剩下两个,京兆府官员、生意人。你们猜哪个是养蜂人的目标?”
既然这么问了,代表答案肯定不寻常。黎原答:“生意人!”
李非笑:“黎原聪明!”
春梅一旁问:“确定吗?”
李非:“白阳会的目标是世家大族,那个京兆府官员当时只不过是六品小吏,他们不会看得上。白阳会要制造的是惊天大案,引起轰动。”
但杀一个小生意人能咋轰动?
“刚开始我也想不明白。后来我猜,是复仇。或者说是警告。”李非点出诸人疑问,“生意人名叫叶弥,开着一家书肆,卖书兼刻书,打听过了,算是在京城内数一数二的私人书肆,也是京城做雕版印刷做得最好的。所以京城世家们但凡要出个家书、诗集什么的,就找叶记书肆。”
权贵们到了一定高度,要流芳百世,讲的就是立德立言立功,可要权贵们管住自己的德行,太难,而“立功”又要凭真本事,“立言”就简单多了,自己不会写也不要紧,随便找几个代笔嘛。
不管立不立得好,反正“立言”对权贵们来说简直太物美价廉,所以出书立著成为首选,
只要有钱,能颠倒黑白是非,把纵欲荒淫写成多情潇洒,把抠门小气形容成勤俭节约,把残酷不人道美化成严苛有规矩。而且要多少印多少,传播开去,到了不明真相的人手里,指不定就能指鹿为马、识龟成鳖、扭曲作直、倒果为因。
当真便宜划算。
所以在白阳会眼里,叶记书肆成了给权贵歌功颂德的大走狗,不毒死你毒死谁呢!
黎原:“叶记为世家印了多少书,值得养蜂人亲自出手?”
李非:“到了不就知道了。”
黎原看李非,问道:“大哥脸色不错,比昨天好多了。”
李非确有喜事一桩,点头说:“算不幸中的大幸,关豪几个昏迷的徒弟都醒了。”
醒了,代表能活下去。
楚伯向来爱说反话,因泼冷水:“就算捡回来一条命,他们的身体也会比常人虚弱,畏冷畏热,寿命减半,余生病痛缠绕。”
李非天生乐观:“人定胜天,能活下来就有希望。我给了一笔抚恤钱,足够他们回乡安稳下过半辈子,当然了,如愿意留在霖铃阁,我会收留,安排些轻体力的活。”
也不能怪李非盲目乐观,有些话说起来容易,如果发生在最亲的人身上,就完全是另一码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