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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兵改案(18) 原本嗑瓜子的冯标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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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一大早, 李非家。

黎原来访。

“大哥。”这里没有外人,黎原便以亲人称呼,“你这小宅子, 看着很不起眼, 里面装潢却比王公贵族都精致。”

李非在京城市中心地段有个小宅院, 他一个人住,伺候的仆人也是陇右老家带来的。李非嗔怪:“我早邀你, 你现在才来。”

只看这院子虽小,却五脏俱全。

过石壁,假山石雕连着个小水榭, 一盆盆说不清的名贵花木, 视线越过圆形厅门, 远远能看见客厅地板,全是深紫檀木铺就。一到春天,这里佳木茏葱,奇花烂漫,再听清流声, 目之所及是一派典雅井然。

不过最值钱的当属挂在圆门上方、本朝第一书法名家吕度的那幅牌匾——吕度出了名的清高、不慕权贵, 从不轻易送字,而且还是定制内容的字。

因为牌匾上竟写着“日进斗金”……

黎原看了就很想笑:“大哥真是个雅俗共赏的人。”

李非也笑:“我没这么财迷!牌匾是我的大掌柜楚伯弄来的, 不要钱。不挂白不挂。”

黎原好奇:“你这大掌柜真了不起, 吕度那样的大儒, 怎肯送这么……”

“想说俗气就说。”李非点破。

黎原尴尬地笑:“听说很多达官贵人出巨资, 都讨不到天下第一书法家半个字。那吕度是个奇人怪人, 年过花甲、满头银发、仍未婚娶。”

未婚娶。

三个字从耳朵钻到心头,李非心里一动,想起楚伯也至今光棍, 不由得联想到了什么……因哈哈一笑,转了话头:“这是前朝一个参政知事的老宅,荒废很久了。格局精致,优点多多,唯一的缺点就是太小,勉勉强强的三进院,但因地段好,单价太高,豪门世家看不上,一般人又买不起。正好适合我这个光棍。别光站院子里说话了,进来喝茶。”

“不进去啦。”黎原摇头,“我是来报喜的。”

李非:“长臂男抓到了?”

“你那位姓唐的小兄弟办事很靠谱,昨天半夜就把人送到大理寺。”

“半夜?大理寺放衙了吧。”

李非知道唐迪会落力办事,只是没想到速度这么快。

“他把人五花大绑,嘴里塞了个团纸,纸上说明来路,击了惊堂鼓,直接从墙外给丢进去。”

李非哈哈大笑:“是我家小迪的风格……余启江审出来什么了吗?”

“还没来得及审,早上又来个投案自首的。这凶手要么不来,一来来俩。”黎原不等李非问,他自己就说了,“是程先。我们查了兵部密库档案,原本秦广所说的那个曾和吴敬一起长大的兄弟,就是程先!说来也巧,我们正要去拿人,他就出现在大理寺,说是自己害死了吴敬。”

李非差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嫌疑人自动送上门?

“余启江在等我们过去。”黎原说。

“那还等什么,走吧。”

大理寺,一间昏暗的审讯室。

“你们是……怎么开始的?”余启江问。

“我出生在房州,原本姓许,父亲是房州太守。”

李非来的时候,程先正好说到这里。

程先说他母亲是兵部尚书程远的亲妹妹,父亲是封疆大吏,他极为聪慧,是天生的算术天才,本该是一生好命。但李非一看见他,便忽然明白秦广所说的那句话的真正意思——“再聪明有什么用,他不可能当兵部尚书。”

程先个头很矮,不到五尺,这也就罢了,最致命的是,他讲话大舌头,永远像含着一口水在嘴里似。所以他的语气必须很稳、很慢,因为一快,别人会听不懂他说什么。就比如“父亲是房州太守”这几个字,已经慢到不能再慢,听起来发音还是像“户吃是黄沟太锁”……

他的语气带着几分苦涩:“小时候,生了一场大病,落下病根,讲话也成了这样子。全家人都很难过,但谁知道,我的病,只是我家灾难的开始。两年后,父亲因受族里兄弟牵连,全家被抄,包括父亲在内全族人都被流放岭南。是舅舅出主意,让父亲休了母亲,又将我改为母姓,才保下我们母子。

舅舅虽拯救了我们,但那时风声紧,不能接我们到京城里,房州也呆不下去。母亲还未出嫁时,曾在京城结拜了一位金兰姐妹,姓蔡,她嫁到邺州,母亲带着我去投奔。他们是当地豪门,不但在金钱上接济我们,还在他们田庄旁为我们辟了一处独立的院子,并对外宣称我们是远房亲戚。这一照顾就是好几年,邺州算是我的第二故乡。”

邺州,吴敬的家乡。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接济你们的这对夫妇是好人。”余启江说道。

“但并不是所有人都有一颗善良的心。他们给了力所能及的最大帮助,可有些事,他们也帮不了。”

“你在当地生活的不开心吗?”

“我这样子,去哪都会惹笑话。”程先直摇头,“我娘说我总不能把自己关在屋子里,要出去走走。可我的样貌,我的发音……他们的笑声很尖利,像魔鬼,常常出现在我的噩梦里。”

李非本来觉得程先是个有心机的人,心机到提前篡改自己的户籍,可其实并不是,他确实出生在房州,只是将去邺城逃难的这段经历隐瞒,外人不得而知。这样的人,受尽白眼,可偏偏老天爷又给了他一个聪明的脑袋,天资过人,李非又想,他没有报复这个世道,是否已经算是“好人”?

余启江见李非和黎原过来,便起身,将此处交给他们,他去审问杀害吴敬的长臂男。

“行,你去吧。”李非拍拍他的肩膀,余启江便出了审讯室。

“我叫李非,乃殷帅特使。现在余大人有事,由我和黎原替他问话。”李非坐下来,像闲话家常似地作了个自我介绍。比起余启江一板一眼步步紧逼的审问,李非让人心情放松。

程先抬眼打量黎原,年轻,明亮,眉眼里透着股少年不知愁滋味的清爽,还有对阴谋不屑一顾的阳光气息,这些都是他曾经拥有的。程先叹了口气。

“所以你在邺州就……怎么说呢,开始对吴敬有好感。”李非委婉地问道。

提起吴敬,程先之前一直刻意保持的平稳姿态立刻变了。他仰起头,眼里闪烁着光,想说些什么,又想隐瞒写什么,颤了颤嘴唇,还是没开口,颓然地点了点头,表示承认。

像他这种情况的人,李非见过,讲话一定不能急,一着急舌头就会打结,反而什么都讲不出来。

“我来替你说吧。”李非善解人意地道,“在你母亲前装出坚强的样子,但实际上,家族的败落,中断的学业,异乡的生活,尤其是已经失去支撑你尊严的许家大少爷高贵身份,还有田间的隐姓埋名,都让你的聪明才智毫无用武之地——你实在已经不起外人的嘲笑了。就在你最痛苦最失落的时候,遇见了吴敬,一个邺州的穷苦孩子。他也饱读诗书,有着远大志向,和你玩耍,和你秉烛夜读。他没有问你的来路,你也不计较他的低微身份。他从不嘲笑你,把你当做正常人。你们互相欣赏。你的学识吸引了他,而他的乐观拯救了你的阴郁……”

程先愣愣看着他。

李非苦笑:“我少年失怙。无父何怙,无母何恃,这种飘零无依的感觉是最能体会的。”

程先那时可能已经对吴敬有了朦胧的感觉,只是他自己也不懂,更不敢说明一切。

程先断断续续地说:“那是我一生中……最黑暗的日子,而吴敬,成了我生命唯一的光……后来……形势好点了……舅舅要把母亲和我接回京城……”

看得出,程远很爱护家人,否则当年也不会冒着风险保下妹妹和外甥,在一有能力的时候,又迫不及待接来京城,不忍她们在外飘零。

“你舍不得离开,但必须走,因为你母亲年纪大了,需要亲人照料,你的舅舅是唯一的靠山。如果这次拒绝,可能你娘这辈子都要在邺城待下去。还有你自己的心,你还年轻,邺州只是小地方,只有到京城,才能施展你的抱负。”李非接道。

程先点点头,叹了口气。那个曾是他生命里唯一一缕阳光的人,可能再也见不到了。

“所以有句话叫人生何处不相逢呢,你做梦也想不到,吴敬有一天也来到京城,还和你同一批招进入兵部。你给他的情书里写,今夕何夕兮,搴舟中流。今日何日兮,得与君同舟。你太兴奋、太激动了,那正是你最意气风发的时刻,理想与权力,抱负与未来,尽握在手中!所以你失态了,你再也控制不住你心中的爱,世间事在你眼里,忽然变得一切皆有可能。你抒发,于是又给他写玉尘手不别,羊车市若空。谁愁两雄并,金貂应让侬。”

程先稍稍抬头,一副惊讶却又很快明白过来的模样,良久,他瞧着李非问:“我给他写的那些……还在吗?”

李非想也不想就骗他:“当然在。吴敬很在意你的情书,收在一个小盒子里。他的遗物将会和他一起入土为安。”

入土为安四个字狠狠地扎了程先。

“程侍郎,我们同僚一场,”沉默了好一会儿,黎原在等程先的精神慢慢恢复后,终于说,“实不相瞒,杀吴敬的杀手昨晚已经抓到了。如果你有什么话,最好现在就说。”

“你、你们是怎么抓到他的?他是很厉害的杀手啊。”程先听了黎原的话,开始惴惴不安。

“山人自有妙计。何况他也不是最厉害的。”李非说。

人有趋利避害的本性,出来自首的凶手没几个没小算盘的,可程先就算有,这时也不得不重新考虑。

“那杀手不是我请的,而是郭斌。”程先像和长臂男赛时间似的,和盘托出,“郭斌你认识吗?”

李非大大方方地摇头。

黎原的脸色却变了。

“郭家是泸州世家,但子孙都没什么本事,郭老太爷过世后,家业凋零,郭斌作为嫡孙,整日游手好闲,拿家当变卖为生,成了当地痞霸。好在郭家有个女儿叫郭雯,嫁给了刘孚当三夫人,刘孚最宠爱的就是这三夫人。”

听到刘孚的名字,李非顿时心里一紧,想起慈云山下那番翁婿对话提到与殷莫愁达成的“协议”。

莫非郭斌也是协议中的一环?

“郭氏若不是攀上当朝宰相,以郭斌那种能力怎可能当得上泸州镇守。”

程先语气有些傲慢,就像回到他当年还是豪门公子。

“殷帅成立兵改署,头一件事就是清点核查全国各地兵马情况。我算术好,这件事自然便落到我头上。”

“然后呢,郭斌有什么问题?”

“他……吃空饷,已经很多年了。”

“据我所知,即使在兵改署成立之前,对于各地军队情况,兵部每年都会分别派员去点校,按册核对。”黎原对程先的说法颇为惊讶。

程先冷笑:“驸马爷,您太想当然了。”

黎原:??

李非想起,楚伯曾特教过如何识别假账的套路,因摇头无奈:“下面的人想骗你,有的是办法。”

“贪腐是历朝历代都有的事,地方官可以吃地皮和赋税,但军队只有军饷这一项收入。吃空饷也不是新鲜事,但都有个度,郭斌做得太过。他应付兵部派去的点校员,已经形成一套固定的套路。

比如临时雇当地的老百姓,套上军服,拿着家伙站班。如果点校员还要勘验士兵的操练,这也好办,雇佣若干武艺高强、弓马娴熟的人,到时候让他们出来表演一下就行了。

兵部这些书呆子,去了地方,看什么马术、射箭、刀枪对练,就觉得都好看得很,回来还傻乎乎报告说郭斌练军有方!其实他那队伍,除了几个校尉,下面的人连骑马都不会!”

黎原震惊:“那、那当地太守也不管吗?”

“他们本就是一丘之貉!”程先愤慨。

“你又怎么知道?”黎原问。

“因为我精通算账。”程先冷笑,“无论是心算还是口算,我敢说,京城里没人比得过我。郭斌每年的帐到兵部都能平安度过,可到我这里,算他倒霉。我不仅发现郭斌虚报兵额,我还推算出他虚报之数。”

“怎么算的?”

吴敬案落下,程先是不可能再在兵部呆下去,这么聪明的一个人,黎原现在有点求知若渴。

“举个例子,按照正常编制,镇军应该是以马军两百、步军五百为一指挥,相应的,军饷物资也是以此为基数。有一年,兵部兵器厂生产一批马鞍,派发给各地镇军。但没多久,泸州就有人在私下售卖这批马鞍。

这些事,当地太守不可能不知道,所以太守也一定收了好处。兵器厂生产的马鞍是上等货,十分畅销,我的人装作大买家,探知到其库存量。经我一算下来,郭斌手下的马军其实不过一百,虚报兵额竟超半数!”

李非说:“可你得知这一切后,没有告发郭斌,反而借机敲诈他?”

“你、你怎知道?”程先一脸疑惑,这原本是他要供出的话。

“吴敬充当了你的白手套。你刚才说,郭斌私下把朝廷发的马鞍拿去卖,吴敬主管兵甲司,这些事都是吴敬告诉你的吧。当然也是他派人去调查,怎么装作精通马鞍生意买卖,到了当地要怎么经人介绍接近郭斌,怎么套出马鞍数量,秦广说你像寒梅般的君子,这些人情世故你懂吗?吴敬懂,他八面玲珑、交游广阔。我说的对吗?”

程先吞了一下口水。

李非又说:“秦广说,吴敬很少去钓鱼了,那他一定是有了新爱好。我们查到,最近他频繁出入赌场,而且逢赌必输,他一个侍郎,俸禄能有多少我们很清楚,怎够他那么赌,这些钱应该就是来自郭斌。吴敬是越输越想赌,深陷泥潭无法自拔,和家人渐渐疏远,连平日最亲近的儿子生辰也忘了回来——吴敬完全变了个人。”

程先沉默半晌,方说:“不,你猜错了。”

李非:?

“吴敬并不是我的白手套,而是恰恰相反——从他知道郭斌领空饷开始,就掌握了主导。”

李非和黎原俱是一惊。

“我是原打算将郭斌的事报给舅舅知道,但还来不及说,就被吴敬拦下了。”程先叹了口气,“自从把郭斌吃空饷的事告诉他,他就格外在意郭斌那边的动静,后来,他告诉我,郭斌在私下贩卖马鞍。在我不知情的情况下,他私自将我掌握的情况,就是我测算出来的那些数,以匿名信的方式,寄给郭斌。郭斌应该是吓到了,没过多久,寄来一张大额银票。吴敬是在收到银票后才将敲诈的事告诉我。当然这反而证明,我算得精准无误。”

“你一开始就认同他这么做吗?”黎原有点生气地问。

“吴敬告诉我,冒领这么多空饷是杀头大罪,郭斌也算是刘孚的内兄,我要是把这事捅破了,不等于逼殷帅杀郭斌吗?刘孚那么疼郭斌的妹妹,一定力保。到时刘孚一定会与殷帅斗起来……”

程先眉头皱得紧紧,为此事而苦恼:“吴敬说,郭斌案是一个要命的脓包,不能轻易去挑破。他要探探虚实,谋定而动。他说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兵部,为了寒门,为了殷帅。”

有期待就有失落。

一起共事后,黎原潜意识是偏向寒门的,就在两天前,李非嘲讽大家口碑优秀、热情周到的吴敬不过是“长袖善舞”“以权谋私”时,黎原还予以反驳。

所以这番,黎原为吴敬的鬼话连篇出离愤怒了:“少扯为了兵部!吴敬不配!”

“不就是趁机勒索郭斌一把。说得这么大义凛然。”李非还是那副看透世情的脸,嘴里“切”了声。

“吴敬人脉广,委托了些人打点这事。郭斌的大方,交易的隐蔽,让吴敬更加肆无忌惮地勒索。”程先的神情有哀叹、惋惜。

“你既然爱他,就没有想过要阻止他吗?”黎原恨铁不成钢地说。

“因为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

李非:?

“把郭斌案告诉他,并不是你的错。”黎原反驳。

程先低头:“不,我说的不是这个。吴敬他原来并不是一个喜欢赌博的人。性情大变,都是因为我……”

黎原这直男却还是不懂:“跟你有什么关系。”

李非忽然说:“我问过游仁昊,吴敬以前常去游社,打牌九麻将,但玩的都不大。好赌是人的天性,吴敬要是好赌,早在游社就应有表现。真正沉迷赌博应该是在那场流言之后,也就是你屡次求爱,吴敬将此事告诉秦广,秦广告诉游仁昊,游仁昊因和吴敬有过节,故意在整个六部街造谣,而且越描越黑。吴敬顶不住流言的压力,那样一个喜欢交际的人,开始害怕人群,意志消沉,唯寄情于赌博,从此走上了不归路。”

“他敲诈了郭斌一笔又一笔,一笔又一笔。我不能再看着他毁在赌博上,当年我叔伯也是因为好赌才犯事,牵连族人……唉,我必须阻止他。”程先一脸愁苦,“我劝了很多次,他根本不听我的……我也不能把这事告诉舅舅,朝廷官员是禁止进赌场,这会毁了他的前程……我左思右想,给郭斌写了一封匿名信……”

“你告诉郭斌,不停敲诈他的人是吴敬,让他别给吴敬送钱了。”李非一语点破。

黎原:!!

程先不知李非掌握多少证据,此时李非说的每一句他都当真。

“我还在信里许诺,我自会摆平吴敬,也不会告发郭斌。那些勒索信就当没发生过。我以为掌握了他吃空饷的罪证,他应该权衡利弊,按我说的做,我之前明明也是这样斡旋游仁昊和吴敬的关系……”

“但郭斌不是游仁昊。”李非直摇头,“书呆子!我真不知道该说你什么好,是病急乱投医呢,还是死脑筋——郭斌这种人,贪军饷还不够,到连朝廷发的马鞍都要拿出来卖,可见有多贪,贪得没王法。

他哪懂得什么权衡利弊,常年盘踞一方,当惯了万人之上的山大王,他和整日仰人鼻息、只会耍嘴皮的游仁昊能是一类人吗?郭斌可是刀口舔血的将军!

你们拿了他那么多钱,没完没了,又多了个人知道,郭斌甚至可能认为是吴敬将此事告知你。既然吴敬能告诉你,难保不再说出去。他不知你和吴敬的关系,当然恨不得杀了吴敬了事。”

“我明白得太晚了!”程先抱着头,露出痛苦的表情。

黎原惊讶地看着李非,他原先是不知道郭斌的,但寥寥数语,却从黎原和程先的话里摸索出郭斌的性格。就像他一坐下来没多久,就戳中了程先心里最自卑和最在意的东西。

李非大摇起头:“你何止明白太晚。吴敬的一些事,你可能根本到现在都还不知道。你有没有想过,吴敬也是常常去游社的人,他跟游仁昊关系应该不错,那么八面玲珑的一个人,怎么会突然得罪游仁昊呢。

按游仁昊的说法,他求吴敬拨付给地方的那批军备是年初就在计划里的,吴敬为什么要延迟?你没想过吧,吴敬仗着你们的关系,在你眼皮子底下拆借!

不仅是敲诈勒索郭斌,还私下贩卖军备给郭斌,他不是曾经派人装作马鞍买家么,说不定是他跟郭斌两个人私下另外搭起一条买卖线路。”

程先猛地抬头,难以置信!

李非继续说:“所以游仁昊来找,吴敬一下子拨不出来啦!他有那么刚正不阿吗,他长袖善舞,也不想得罪游仁昊,但没办法,库存不够啦,得等呀,等兵器厂再出下一批货,拆东墙补西墙。你呀,撩拨了他的心,又撩起了贪欲。这么算起来,吴敬还真是被你害的。你自首,不冤。”

即使到最后,程先仍不明白,他以为两个人的分歧是立场不同、违背初心,所以才写下“君靡乐,我忧心,当初若料今,宁愿安贫。”

可吴敬真是一个骨子里就贪财忘义的人吗?

如果是,程先认识他那么多年,怎么毫无察觉?

还是说,是压力令他不得以用另外的嗜好填补空虚,就像那些借酒消愁的人们,大部分不是骨子里爱酒的酗酒者,而是生活的苦痛所迫。

吴敬有妻有儿、官运亨通,这样一个大好青年,一只为所有寒门羡慕追逐的锦鲤,每天不是应该做梦都在笑吗,何来苦痛?

贪是没有的,是嗔和痴吗?

“你什么都不明白,你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你只明白你自己的心,你哀苦你自己的遭遇。像个扭捏的小闺女,期期艾艾、自怨自艾。你不明白吴敬既然拒绝你,为什么还留着你的情书,为什么不烧掉。你也不明白,吴敬是有老婆孩子的人。”

“那又怎样,多少人多可以,为什么我们不行。”程先闪着泪,梗着脖子反驳。

“人是有温度的,不是你账本上那些冷冰冰的数字。你算经一流,人情世故却是末流。吴家公婆身体不好,穷苦一辈子,全家人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吴敬又要读书考功名,他们那样的家庭,哪能像你这公子逍遥。伺候公婆、春耕秋收,一家子生计的担子全落在吴夫人身上。听说吴谋那孩子就是在田里出生的。呵,若是寻常百姓,可能就取名叫吴田生了。但吴敬有大抱负,给儿子取名吴谋,谋略的谋,就是希望吴家能忍一时苦,谋长远。吴夫人这么跟他苦啊熬啊到京城来的,你让他抛弃糟糠妻,他还是个人吗!——吴敬不是不爱你,他是不能爱你。”

最后一句,对程先似晴空霹雳。

“我,我以为……我以为……”

“你以为什么,吴敬对你的心意你没看见而已。吴敬也想戒赌,重拾垂钓,听说最近通宵在做一条新鱼竿,如果他没死,应该现在已经完工。这支鱼竿不是给他自己用的,而是送人,因为他还去鱼具店定制了水靴。”

说着,李非便让大理寺衙役去拿来一双水靴。这种皮质水靴是垂钓者专用,穿的在河边走,不会湿脚,一般再用桐油或者是蜡浸泡鞋底,加强防水效果。

“你看看这尺寸,合不合你的脚。”李非把东西往程先眼前一推。

“我真是太蠢……”程先实在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很遗憾,他要是早告诉你,你也许不会逼他逼得那么紧,他也不至于烦闷,就不会把他的烦恼告诉秦广……”李非说。

如果吴敬没有向秦广诉苦,如果秦广不是一时被嫉妒冲昏头,游仁昊也不可能得知,不会到处扩散此事,而吴敬也就不至于因流言蜚语愈加苦闷,寄情赌博,最后贪婪成瘾。好巧不巧,想起程先拱手送上的郭斌这个金主,殊不知给自己惹上个大麻烦。

吴敬一案,虽说是郭斌买凶杀.人,但细数起来,竟是说不清根源在谁身上。

程先、秦广、游仁昊都是“凶手”。

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程先抱着水靴在怀里,仿佛回到那个炎热的午后,两个少年光着膀子在河间嬉戏……

出了审讯室,黎原对李非又有新的认识。

李非与程先根本不认识,只是凭着在兵部走动的几天,再结合他的身世等就猜出了程先性格,真是“善解人意”到可怕的地步。

“大哥,”黎原忽然问,“你是怎么那么准确说出程先的心事?”

李非一摊手:“我说过,凡事不能看表面,细节里都藏着秘密。”

黎原:“所以吴敬是真的爱上程先?”

“爱个屁,我胡诌的,哈哈!”李非说,“如果真的爱,怎么舍得让他误会。我是绝不会让我爱的人有丝毫误会。”

黎原恍然大悟,若有所思。

十日后,京城收到消息。

郭斌案东窗事发,带了一队人马卷款潜逃,被围。冒领军饷多年,数额巨大,又私贩兵器,属谋逆罪,郭斌拼死反抗,被陇右军一名叫卫景的将军一箭封喉。郭氏族人悉数判充军或流放,郭斌妹妹因为是当朝宰相的三夫人,又离家多年,考虑她并不知情,予以赦免。

程先被免职,贬为庶人。因为程先这外甥的事,程远受到御史台多番弹劾。老尚书拖着跛脚上了趟慈云山向殷莫愁负荆请罪,反省自己监管不力,竟在眼皮子底下发生如此大规模不法交易,说到最后,甚至请求辞去兵部尚书一职。

殷莫愁当然不允,说兵改在即,请老尚书继续坐镇,弄得程远直摇头叹气“老了不中用了”。

后来兵改署让秦广顶了缺。

秦广带着渔具去护城河畔,大哭一场。

这么一来,兵部又空出个侍郎位置,世家和寒门都争破头,程远每天都能收到人情条子。老尚书扶额,说他无能为力,因为这次殷帅要亲自出题选拔。那些人千求万求,说好歹给个考试大纲,划个重点,程远才又漏了一嘴,说这回不写策论,全都是算经,算数不行的就别来凑热闹。

敢情是要选出第二个程先啊。听完,递人情条子的十个散了八个。

等人都走了,一个男人在管家的带领下进来。那人身形高大、孔武有力,右脸有道可怖的疤痕从耳根直到嘴角,最特别的是他走哪儿都揣着把瓜子,边走边嗑,从后门一路嗑到内厅,管家烦得很,但又说不得。

如果殷莫愁和李非在场,他们一定能认出这瓜子男就是画舫案的幕后主使——冯标!

程远应付客人一上午,口干舌燥,正歇下来喝茶,看见冯标,脸上原本的慈眉善目褪得一干二净,露出不耐烦的神色:“不是已经让人给你传话,我交代的事,抓紧去办,有事让人传话就行,跑来我府上作甚!”

那冯标也是个凶恶的人,手上沾着无数人命。当初为了收购天下第一画舫,把黄洋逼死。但见了程远,却笑得像一条哈巴狗。

“我这不是怕传话的说不清楚嘛,就过来看看您老人家。想说尚书大人有什么我能帮的上的,尽管说。哦对了,上次送给大人的人鸟图还好使吗?”

程远不屑一顾:“还没用。你不给我添麻烦就不错了。你提出来要的东西我会尽快给你,不必担心我的诚意,我现在比你更着急。”

“太好了,有您这句话,咱们的事一定能马到功成。”冯标心花怒放,笑起来那一条疤更加狰狞恐怖。

“我们只是合作关系,各取所需罢了。”程远冷冷打断。

冯标也冷下来:“那就预祝我们合作愉快。”

说完话,又磕起他的小瓜子。

这时有下人来报:“老爷,少爷又不肯喝药了。”

程家有一个独子,当年程远把独子送到军中,本意是磨砺他,没想到在一次和北漠的战役中受伤,从此落下病根,一个大好青年成了自暴自弃的病秧子。

程远眉头一皱:“怎么又闹脾气。”说罢忧心忡忡,起身要走,可到门口,不知为何,缓缓转头:“冯标,你去过北漠吗?”

冯标愣了愣。

程远说:“四周全是荒野,除了一望无际的草原,什么也没有,甚至还几天也看不见一户人家。”

冯标吐了口瓜子皮,显得兴趣缺缺:“我四海为家。”

心里却说,如果有一天北漠人吞并了大宁,那么这里就是他的家。

“辽阔的天地,自己掌握命运,掌握方向,我老了,但我还是喜欢那种感觉。我想重回洛水旁体会断崖澎湃,就像……千军万马风驰电掣呼啸而过。”程远的表情不再是一个慈祥的老尚书、也不是深沉的阴谋者,他像个年轻热血的将军,“最重要的是,我能跟北漠人杀个你死我活。”

原本嗑瓜子的冯标手一停顿,目露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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