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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昨夜听风打玫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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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说何为漂亮的波斯女人,须得善画浓眉、面如满月,眉心点痣贴花,鼻如悬胆鹰钩;面相要像半大少年,画一点淡淡的假胡子是最好,身型要肥硕富贵,走起路来摇摇晃晃是最好;头上要戴团花帽帔,身上要穿锦绣绸缎——这八条没有一件与萝瑟奴有关。萝瑟奴原名裹蕾萝瑟,在波斯语里意为玫瑰。她身材始终瘦弱,加上高鼻深目的面貌,看起来有些惆怅;一头浅色秀发,直到十三岁前一直用素色头巾包缠,没有一点玫瑰的模样。 十岁,萝瑟奴就跟着乐队踏上大唐国土,那时便已经身怀绝技,筚篥、箜篌、羯鼓、羌笛,拍板、琵琶、方响、碰铃,没有什么难得倒她。这女孩儿没有别的不好,只是出生就不会说话。刚出生时,父母还以为她同时是聋子,直到她三岁时拿起红铜果盒,叮叮当当地敲起来,家人才知道这可怜儿绝非痴傻耳聋,而是个舞乐天才。 家里是外贸商,每隔两年穿驿道入唐,直到国都长安。几十年的往来,家中优裕,用得起唐人工匠细细捻造的缂金铜盘,穿得起扬州织女亲手编绣的蚕丝长袍,夏日卧室里摆着冰块填满的瓷缸,冬天能穿天竺虎的虎皮,本不差再多养育一位残疾的女儿。但想到这残疾可能使她将来难以寻觅好夫婿,留在家中使人难堪,父母决定送她到乐班学习西凉、康国和高昌乐,等年纪合适,就送出波斯,随乐班到唐朝巡演,她将来不管怎样凄苦,至少有一技之长在身。 于是萝瑟奴四岁起,便在乐队中吃睡学习。那时为了她能够随时补阙,不但令她学了吹弹击打,也令她学了跳盘胡旋;除了歌唱,她几乎样样都会。十岁时,萝瑟奴身披一条母亲织的羊毛毯子,跟着乐班坐着骆驼穿越莎车、于闐、且未、楼兰,涉过敦煌郡,越过阳关道,泊宿瓜洲,最后风尘仆仆地来到陇西,在那里给李氏贵族表演了数月,就被提拔到玄宗皇帝的梨园去了。萝瑟奴其年十三岁,汉人称为豆蔻年华,却因为不会说话,总是被宫里的乐师安排在最不起眼的角落;因为汉语还不能全然听懂,也不安排她练舞。玄宗皇帝与贵妃排演时,询问乐队中可有会演奏某某胡乐的,喊出声的总不是她。 十四岁时,领班的筚篥不在,她头一回敢放胆先吹,睫下因为惊恐而含着眼泪。身影落到皇帝的眼睛里,仿佛荒城墙上一枝垂露的杨柳。询问到萝瑟奴不会说话,便放下圣言,说此女安静喜人,可以令她坐得离朕近些。从那以后萝瑟奴出入方有好衣裳,头耳始闻玎宕。贵妃善妒,她从来没有名分,一直呆在乐班;天子只有来梨园时,才向她颔首微笑,照旧令她坐在离自己最近的位置。 她见过谢阿蛮跳凌波舞,宁王吹笛,天子击鼓,贵妃琵琶,马仙期击方响,李龟年吹觱篥,张野狐弹箜篌,贺怀智拍板;盛世歌舞的狂放缱绻她都见过,大唐最美艳绝伦的时刻也是她一生最快活的时光。 天宝十四年,安禄山举兵造反。次年仲夏,潼关失守,长安岌岌可危,天子一早说要亲身制敌,傍晚就调动禁军仪仗躲进大明宫,悄悄牵出御马千匹,要带着贵妃匆匆流亡。萝瑟奴是看着这行人来回奔走的,来京三年,虽然不能吐一个汉字,却也知道大难当前了。皇帝走之前暂停在大明宫的侧门前,夜色已经降临,还问谁会唱《水调》。乐班中一位汉人少年上前一步,身后寥寥数位乐队成员立即为其调弦试音,萝瑟奴就握着玉笛位列其中。少年唱道: 山川满目泪沾衣,富贵荣华能几时? 不见只今汾水上,唯有年年秋雁飞。 歌未唱完,御驾的的而去。歌声飞入高空,碎成惊弓之雁,留在宫门前的乐师们无一个不痛哭失声。萝瑟奴还听见他回过头来问能否带走那名哑女乐师,贵妃摆了摆手,从此山高水远,再未见天颜。长安城以泪洗面,大明宫魂飞魄散,她从未想见自己的有生之年竟看见大厦倾颓;她是波斯人,但那时她已经知道所亡的是自己的都城,唐是自己的故国,她无处可去。 安禄山带人冲进宫禁,掳掠尚未逃走的朝官百将、乐师舞者,皆送往洛阳新都。萝瑟奴也在其列,路上即遭叛军轮番玷侮,坐车来到洛阳时,腹中怀着一枚女胎。她惊辱无处道,亦无从打落这苦果,胸闷气短熬到五个月大,仍然强打精神。安禄山设宴大庆,旧时同事共坐一席,被迫为叛军歌舞庆功,人群迟迟不肯开奏。乐部长老雷海青此时站起来,将琵琶摔碎在地上,向着天子出逃的西方长跪恸哭。 雷长老即遭当席肢解,哀鸣响彻殿堂。萝瑟奴坐在暗处,连眼泪都流干了,还要在黑云压城中继续吹奏。筵席中段,她见几名方响和箫踉踉跄跄逃出大厅,也乘乱摸索出去,夜色中慌不择路逃进竹林,遇到另一位故人,那是旧时的吏部郎中、给事中王维。 摩诘居士善弹琵琶,与雷长老何等熟识,萝瑟奴撞见他时,见他也在无人处暗自垂泣。彼时他扮成哑子,不欲向燕王效力,被安排在殿外的寺庙隐居。见到萝瑟奴,认出她是乐班里很受宠爱的女乐师,知道她是真正的哑口难言,拉住她一起哀哭良久,似是对她说的一般,絮絮讲了很多旧时与雷长老一起切磋对饮的事情。大概讲给谁听都不好,讲给异国的哑女听却万无一失。摩诘先生也不过是人,何不惜命,在此伪装成哑者已是他无奈之下的险着,更不能泄露给第二个人。 萝瑟奴也有无法对别人开口的惨事,她知道给事中善解人意,是个信得过的前辈,待他心情稍稍平复时,她怯怯地拉过他袖子,一手指着小腹,咿咿唔唔地比划。可惜男人究竟不洞察,以为萝瑟奴腹中饥饿,二话不说便抛下她折回自己的寺居内拿了一碗冷粥、两个馒头回来,只看到萝瑟奴蜷在地上嘤嘤而哭。 她接过先生手中的粥食,垂泪颔首示谢。她不算饿,但不知为什么,从给事中手里接过的这碗粥总好过叛军宴席上的鱼肉。刚才先生离去的那段时间,她心中又念想无数回,或许还是不要告诉先生的好;以他的心性,把自己的困顿告诉他或许是拖累了他。 于是萝瑟奴不住地哭着吃完那顿饭,将空碗还给王维,跪在地上磕了两个头,默默离去。 身孕已有六个多月,纵使她始终用琵琶遮挡、穿再宽大的服装,也快要遮掩不住。好在她身体康健不甚呕吐,乐班中竟然直到她有孕七月方才有人察觉,那时早已有与她同运的数名悲惨女子投河自尽了。她自小意志非常,承受过许多辱骂折磨,这一次也未能将她这朵野玫瑰打落枝头。本来就是夷人,况且从来不善交际,同事发觉她有孕,无人照拂她,以至讥讽她不像其他女子一样死节。 这才是她那时忽然动摇、想要将自己受孕的事实告诉王维的真正原因。身体受辱,不过是她身为女子在战争中十有八九难免的苦痛;被同僚百般白眼,才令她痛不欲生。事已至此,她如今被困在乐部,再也没有机会见到王维先生,自己和腹中这个孩子的命运将成风中落叶,凶多吉少了。她为此唯有出演时胆敢痛快地哭一会儿,总借管弦丝竹喧嚣时分隐藏哭声。到了第八个月底,安禄山宫中要演霓裳羽衣,那是玄宗亲笔,乐班中无人情愿演奏,不知是谁的一只手便将萝瑟奴从人群里推出去,说道:“这是班中最善此曲的琴师,燕王即席倾听罢!” 她摔出乐席去,另一手将她搀扶起来,她抬头看去,是被迫入席的王维。他见萝瑟奴大腹便便,这时才明白三个月前她所指为何,面色中许多愧疚。他从乐班那里劈手夺过一把琵琶,拉着泪眼朦胧的萝瑟奴坐到自己席边,一字未讲便开始调音,正是《霓裳羽衣曲》。萝瑟奴举铃为其伴奏,长泪不止。那时候燕王目力衰退,经常因此大发雷霆,萝瑟奴深知自己哭声败兴,恐招杀身之祸,但死前能与先生合奏最后一回,再听一回那盛世舞曲,她也情愿。 果然,宴席后,萝瑟奴便受命要遭“剖宫之刑”,只因为怀孕妇人心性无常、打扰了她这“乐班第一”的演奏,使得燕王不能尽享乐舞之乐,故而要移去这一阻碍。剖宫惨事,纣王之后闻所未闻,那乐班的一众庸人虽然抵触萝瑟奴,也没想到会弄成这幅局面,个个人心惶惶,怕萝瑟奴死后成鬼带着亡儿报复他们。 安禄山彼时已经几乎不能视物,性情非常暴躁,下了此令之后,还命人在他的卧室行刑,好让他看个过瘾。然而大概是过于兴奋,一口气没能接上,便昏过去,回头被人搀扶到卧室休息,萝瑟奴也被夺去一切尖利饰物关到侧室,有人专门看管。 她知道今夜就是她命运的转折,但一切却又不按照她的既知发展下去。深夜难眠时,听见燕王之子安庆绪带阉奴李猪儿潜入房中,在她惊惧的目光下一刀切开了安禄山的肚皮,那道伤口里流出来的一半是血,一半是油。 她躲到床底,篡权者搜捕房中所有侍仆,杀个精光,唯有她大难不死。带血的尸身被一具一具拖到未知之处,她等天光少熹,上气不接下气地从侧门逃走,没想到迎面就撞上等了一夜的王维先生。 “本想截杀前来行刑的人,却见庆绪小贼来杀老贼。等了一夜,没见到孕妇的尸身,我知道你还活着。” 她要给先生磕头,对方一把拉起她,只说“逃吧”,背起她便从后廊一溜出去,坐上马背。马上颠簸,她腹痛难忍,及出宫,羊水已经浸湿整个马鞍。先生身居寺庙,哪里有助产的半点可能,当下只能对她说:“我有一做官的友人,原是宫中四品的中书侍郎,他家有妾待产,我带你去他家暂避。” 先生是文人,双手抱住她步行去找那位做官的朋友,身上淋满血水。这朋友与他不同,本来因为这位侍郎变节接了大燕皇帝的伪职,已经近乎断交;只因为他自己也受了职,只不过装恙不效力,说到底也是变节,故而反而不好彻底反目,但暗地两人都知道彼此不是同路人,早就不再像过去那样来往了。 他清晨敲破这位旧友家门,带着一个呻吟不止的憔悴孕妇,自己衫下浸透秽血。对方摸不着头脑,只得先将萝瑟奴接进中庭,命稳婆就位。两个男子坐在阶下一时无话,良久,那位前朝侍郎开口道:“摩诘,你既然如此爱节,何必与女子与小人有染,快趁人少早早离开我家,省得将来先皇归国,你身上洗不干净。” 他下意识地看了看自己长衫上染上的妇人污秽,苦笑道:“上官侍郎啊,这由不得我。” 上官抬头看了他一眼:“我知道那女子是乐班的红人,早时颇受宠爱,难说她腹中是不是一名龙子。若是如此,你我算立了一功。将来天子平叛后,你我这等变节之士就要靠她和这孩子争取一条命了。” 他愣了一下,道:“在下救这女子可不是为了换自己的命啊。” 对方却没有理会他的话,从阶上站起,淡淡道:“进来换身衣裳,快点走吧。” 他心系萝瑟奴母子安危,虽然一刻也不想多留,但终究进了屋,借着换洗衣物的时间拖延片刻。但他换好洁净衣衫重新走出门来时,上官已经站在门口抱着新生儿等他了。 对方的声音极其冷漠:“这是个胡儿,又是女娃,不是皇帝的骨血,你带出去埋了罢!” 他只觉血都冲到头顶,却不能掷袖而去,于是接过襁褓中那名孩儿,连哭声也没有,面色红紫。孩子的面相全然是个胡人,尽管还是婴儿,也足以令人断言与皇家没有一点关系。他的手指去碰了碰这小肉团的脸颊,却突然听她咳嗽一下,继而发出惊天的哭声,向着他脸上喷出两口羊水来。还没有死! 上官侍郎立即用手去堵那孩子的嘴,王维怒道:“怎么,你想杀了这活生生的孩儿吗?!” 对方也怒发冲冠:“我的妾室刚刚流产,不能让她听见婴儿哭声!王维,我看在你我曾有过些情分,就帮你到这里,你可不要得寸进尺,你我早就不是一路人了!” 这边话还没有说完,王维佩剑已经抽了出来。 上官侍郎像是明白过来,咳咳干笑两声,也把佩剑举到眼前:“摩诘老而失智,你有本事就把里面那个夷女也带走,不然就算你和这野种活着出我家门,那女的也不可能活过晌午!” 眼看第一剑就要凌空而出,一个细细的声音从门后响起:“谁说不可能活过晌午?” 门后站着的是一名头裹白巾的年轻女子,上官见她出来,放下剑讶道:“三娘,你小产身子未愈,怎么能见这种凶气,回去,回去。” 三娘的身子岿然不动,转过头看着王维,语气中带着一丝坚定:“郎中,我官人败节丧气,你不要与他来往了,将这孩子给我,我来养。孩子的生母可怜,正好我缺一名侍儿,让她从此住在我这,不归我官人管辖。”说着便要挪动步子来接婴儿。她说了这片刻的话,面泛潮红,也不知是怒气伤身还是未出月子的缘故。王维这边立即将幼儿送进她怀中,三娘对他点了点头,竟是一点都没有理会自己的夫君,径直向王维跪下身去,高声道:“妾身替这母女谢过摩诘先生,我新丧子,是先生惠赐我一女,今后我必怜爱之!” 这女子必是上官的爱妾,胆敢恃宠而骄,当面行大逆不道之举;然而这大逆不道的女子却反而令人心生敬畏。上官见自己妾室如此不顾他的颜面,气得摔剑而去。她斜眼看着自己丈夫气急败坏夺门而出,更是泪从中来,低声道:“我官人已经不是人了!” 王维将她扶起,这女子颔首道:“我与这样的丈夫将来若是有孩儿,没有良师定然走入歪门邪道,妾身斗胆恳求郎中大人,如我将来生下男丁,请大人将来做他的师父,以免他学了生父的模样,变做小人!” 他点点头:“夫人放心。有夫人如此高洁在上,将来公子必然出息;不但如此,我见过夫人,方知女中亦有豪杰,你手中这名胡女,我也会好生教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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