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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章虞姬含哀意自悲(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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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宫主看在你无情,所以选了你。她不想有其他人成为阿寿的羁绊,就让她也从小做个无情人吧。”鱼玄机能这样冷酷,都是因为父母早逝。她最欣赏秦棠姬,所以也找一个观音奴来教育自己的女儿,一切她都已经安排妥当,其余人都是她计划中多余的人。

房瑜浑身僵直,沉默了良久,方才开口,话音幽咽:“瑜有哪里不合宫主的心意,我可以改。第二次做父亲,不会再犯以前的错了。”

“不要去想这些从头就不对题的事,只会分你的心。长安繁华,这是最适合你房瑜的地方,即便是牢笼,你也不想离开。”

两人骑马回到武宅,只见教中一片忙乱,穿褐衣的医士来回奔走,呼喊声此起彼伏。白露浓正满头大汗地端着水盆从阁内出来,撞见莺奴,连声道:“教主,教主,你回来得正好,韩副阁主家里娘子又在寻死觅活,刚跳井才捞上来,我真是劝不动了。”

莺奴怅道:“让韩惜宝来见我。”

韩惜宝从算室出来,到议室见莺奴,手里还拿着笔,蓬头垢面,只是不说话。妻子投井,他倒像个没事人。莺奴给他准备了一碗茶,他也不喝。莺奴便说:“我和房阁主刚去探望宫主回来。宫主劝你振作,你不要让她失望。”

韩惜宝紧抿着嘴,眉间凝着一片愁云。这与他初来武宅时的神情不似,他也有了变化,只不过旁人都猜不到。

莺奴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随后说道:“长安也不是什么都没有教你,你现在也学会恨了,你也知道怎么让心变冷了。”

韩惜宝的眼皮轻轻跳了跳,但依然回报以长久的沉默。

莺奴整衣起身,在空旷的房间里踱了几步。鞋子踩在花砖上的声音,轻而冷,如同一件记时的机器在敲。他们说李深薇每要说一段冷言冷语前就会这样在房间里走,这脚步声就是最后的提醒。莺奴不是李深薇,但也只能越来越像李深薇。

“韩副阁主既然听宫主那一问,现在应当知道天人行事深不可测。既然爱与杀只在一线之隔,那么恋与恨也只是一念之差。你不必恨宫主,你对她根本就不恋。其实你从不知道何为爱与恋,对宫主一往情深都是想象。你若知道她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做过什么样的事,你就明白自己痴迷的只是她的外在。你痴迷这为人无视、贬低、嘲笑的感觉,非如此,不觉得自己活着。”

韩惜宝面上的表情一点点崩解,紧抿的嘴唇逐渐松开,有些痴呆地望着面前的花砖。

“你真的渴望她的爱?你若知道那是什么样的爱,你不会喜欢,你也不会为之付出。在你眼中她冷漠无情,从不关心你的事,你想要的只是这种滋味,所以你隐藏锋芒、扮痴示弱,只为让这种羞辱来得更猛。

“耻辱,他人之毒药,你之蜜糖。宫主无意赐你以蜜糖,是你自己甘之如饴。如若她戳破你的伪装,你也就无法再从其中得到愉悦,因为只有鞭挞你的人不知你的快乐时你才快乐。一旦他也知道你以此为乐,你就失去了欺骗他的乐趣,他不会再对你有一丁点怜悯,不会再以伤你而愧疚,继而也不会再伤害你。”

莺奴停顿了一下,转过头来看着表情呆滞的韩惜宝:“梁连城从小就懂得嗅出人群中的最弱者,欺侮他们取乐。你骗过了他。但弱者在他那里从来都是即用即弃的,想获得他的关注,就做他真正的对手。”

韩惜宝终于开口辩解道:“我,我从没想过……”

莺奴道:“这不是你想说的。”

“我……”他不知自己想说什么。他不知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韩副阁主可知,人不但无法说清自己的想法,其实也无法想清自己的想法。一切托于语言文字的事物,无不是虚伪之物,越理就越乱。连城纯洁无瑕,他做事从不罗列理由,也不讲自己为什么这样做,他只是去做。韩副阁主也已经做了,所以我才能看清你的想法。我不会听你的辩解,只会看你的选择。”

韩惜宝额上冷汗涔涔,始终不能说出自己的心思。这番话已经将他的心搅成一团乱麻,他甚至不觉得教主话中的那个人是他自己。难道会有比他自己更了解他的人?

“你曾想在宫主面前展现自己,但其实根本没有尽力,是不是?你本可以按她说的去了解长安风土人情,去探听朝廷秘辛,那天就不至于言不对题。你是韩奇仙的长子,又是鱼玄机的长徒,怎么可能连这点都不懂。而你若是稍稍懂得什么是爱与恋,自然也不可能听不出、看不出玄机当时多么苦恼于此。现在宫主对你已经没有别的期望,你在她就是一个不曾存在过的人。因此再这样下去,你只会被所有人用完丢弃。这样根本不能长久,你不明白?”

韩惜宝这头已经流下泪来,一面流泪,一面紧锁着眉头,捏紧了拳。他似乎想吼出什么,但也不愿出声,只是这样矛盾地拚着一张脸。

莺奴走到他面前,蹲下来看着那张粉白的流泪的脸。她把那紧捏的拳头接过来,在手中摊开,贴着自己的掌心。

“你的心思幽微,活得辛苦。宝儿,你中毒太深。我本不希望你辛苦,也不想让你身边的人因你受苦,所以想要放你回聚山,让你戒掉这段瘾。只是我无意贬损你的活法,今日的话我亦不会对任何人说起,长安客哪一个不辛苦?”

他还是不说话,咬紧了牙龈,眼泪如决堤。

“你自己选罢。我不会怪你。”

教主离去后,韩惜宝在那里坐了一下午。心痛如绞的时候,他蓦然发觉自己身体里的血液又向着同一个地方流去,那万恶的源头、烦恼的开端……长衣雅逸如流水,穿在他的身上本可以将他装饰成最谦和的君子,他却看着那个东西把这幅裙顶起一个突兀的篷……荒诞、可笑,教主早就看穿了他的秘密,有这个东西他永远也不是一个君子。

日头西斜时,他终于摇摇晃晃地从议室出来。

他一路扶着墙蹒跚,一掌拍在白露浓的窗上,留下一个带血的手印。白露浓正坐在里面修编史书,见洁白的窗上印出五个鲜红的指头,惊得跳起,从门里闯出去扶住了韩惜宝。

“惜宝!惜宝,韩副阁,……你做什么?!你干什么!!”她面色唰的白了,惜宝的下身全是鲜血,手里还捏着一把匕首。血迹从议室一路拖出来,滴滴答答在他裙下淋了一地。

韩惜宝只是咬着失血的嘴唇,口中发出断续的音节:“我要……我要改到,庞胜君,门下……”

白露浓叫来宅中医人,韩奇仙等人亦赶来,问他教主对他在议室里到底说了什么,他也不回答,全程只是念叨着同一句话,他要做庞胜君手下的人。韩惜宝这样执着,他们只好找人把庞阁主叫来。庞胜君闻言从辖地上赶回武宅,满头的雾水,从来不知道韩惜宝这个人和自己有什么关系。当她知道韩副阁主给自己去了势,专等着她将自己收入麾下时,只觉得脑袋空白。这人有什么用处?

韩惜宝当着她的面说:“你害怕男人。”

她大惊,惶然道:“放狗屁!”

韩惜宝很虚弱,笑道:“……我不是男人。你可以信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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