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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白发秋深哀岁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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则天皇后万岁通天二年,西市曾作刑场,处决过当时的酷吏来俊臣。

来俊臣其人天资残忍,他执法,犯人从来都是入不复出。为他这般的心狠手辣,朝中人人自危,对武后惟命是从,则天皇帝因此对之多有重用,安于武则天之下的皇族也都以之为盾。直到他那年罗织罪名,欲图谋害武氏诸王及太平公主,妄图以此夺取国柄时,众皇族男女方才从养虎的自满中惊醒,先发制人,将来俊臣关入他自己的刑狱。

及奸臣入狱,弹劾来俊臣的奏折纷纷如雪。有司议以谋叛罪,处极刑,然而则天皇帝感念来俊臣曾为之剿除忤逆,不肯斩。来俊臣获捕三日,而武则天迟迟不下杀令。待朝堂均怨,通力进谏,则天皇帝乃下其奏。来俊臣掌权时,吏部选官受其嘱托,往往一榜用其私属数百人,以此党羽满朝。俊臣既判,好似猴王暴死,侍郎铨曹皆自首,可比群猴四散。

六月初三,刑部斩来俊臣于西市,尸首抛于巷,仇家争啖其肉,须臾而尽;抉眼剥面,披腹出心,腾踏成泥。士民皆相贺于路,曰:

“自今眠者背始帖席矣!”

李满弦现在就站在这片昔日的刑场上。他三十年前初进士,那时的长安经历数年的战乱,百废待兴。待职四年,他作为代宗皇帝亲选的举子入职大理寺,从小小的寺吏开始,一点点做到评事、司直、寺正,二十年的青春他全部都献给了这座城池。

他也曾意气风发,着浅绯骑高马,与人赏花。为官的风光他留恋,但更怀恋在衙门里结识的那些个好友。后来因为强究旧神观女道营金器,他被上头一旨流放海南,也是当初的那众好友拼了命救他回来。五品的官,到头来变作武宅门口的乞丐;曾经救过他的那些好友,不知是巧合还是命数,竟也一一失散。只有那位营金器的女道依旧光鲜美艳,背后的武宅也日益壮大。

背后有人叫他。“李瞎子,你又看不到,也来挤刑场的热闹?”

他回头,眯着眼睛嚯嚯而笑,哑声道:“老奴瞎而不聋哉。”

那人打他的趣,呸道:“一会儿我替你把犯人的眼珠子抢过来,给你安上。”

今日要处决的乃是禁药一案的犯人,囚车再有片刻就到了。刑场上的看客越来越多,不久就把断头台围得水泄不通。等狱丞、刽子手、寺吏和囚犯到时,人群中欢声雷动,仿佛名伎登场。

各就各位,两名男囚头套麻袋,跪在空地上,刽子手磨刀霍霍;后面的判官宣读罪状,众人喧哗,好像嫌他啰嗦。五月烈阳当空,晒得人好生烦闷,群众皆引颈张望,伸长着满街的红脖汗项,只因为今天,刀还不会落在他们身上。

李满弦躲在人后看。

判决念了一半,他听到人群中有异动。遥望片刻,见是一顶青油小车朝着这头停下,武宅的庞胜君在前开路,驱散了车前的民众。两旁长安众见了庞胜君,都行礼避让,呼车中人为“夫人”。若是估得没错,这车里应该是刚从佃田回来的莺奴教主。

李满弦冷笑一声。禁药的案子始作俑者是武宅的人,如今替死鬼代她伏法,莺夫人如何的不问世事也会来凑这场热闹。

这头有动静,那一头并没有停止行刑。判决下,值官大喝一声:

“斩!”

两侧刽子手提刀,把男囚头上的麻袋取下。这两人黑肤卷发,眉高唇厚,竟然是外夷南蛮。两个几千几百里外来的外族人,怎么会犯下惊动大理寺的禁药重案?那时候虽然劝说卢校三不要再三追查,但大理寺也不至于找了这样显然无辜的替罪羊。李满弦心头惊疑,那两个死刑犯也是满脸爬泪,细看时两人囚服裤子上都是屎尿,想必吓得数度失禁。

那头的青油小车里有人走出来了。

刽子手喝完酒,酒碗一砸,厚刀已经悬在半空。莺奴的眼睛落在那两位死囚脸上,记起这两个就是当初在延兴门兜售假药的泥婆罗人,眼看着砍头的刀就要当场落下,她从车前疾步上前,高声道:

“刀下留人!”

如何留得住?刽子手下刀千钧之力,已经发力就收不回去。两道白光霎时间划破阒寂,已落在那两个泥婆罗人的脖子上。围观众大惊,都闭眼退了半步,怕犯人的血洒在衣衫上。然而哪里有血?

那两个泥婆罗人的头还在脖子上。其中一人大骇之下扭了扭头,惊觉一刀下去自己还没死,还未来得及狂喜竟然昏了过去。另一人看见兄弟的脑袋还在,自己也还活着,亦胡乱地叫喊起来。只有刑场上那两个刽子手发觉这一刀砍完,头还在、刀却没了。

市众大为骚动,人浪里从后向前地高呼“莺夫人”,看着她一路走到刑场前。李满弦早已顾不得假装瞎子,也睁大了双眼盯着那女子看。方才刽子手紧握砍刀,他看得清清楚楚,然而那名小夫人的话音刚落,断头刀就从行刑人的手里消失得无影无踪。怎么会有这种事?!

莺奴跃上断头台,对判官朗声道:“这二人不是元凶,杀不得。”她的语气里显然带着愤怒,但她又有什么可愤怒的?

那判官也余惊未消,不知道来者是人是妖。莺奴见他没话说,顾自说道:“你大理寺有人误判此案,陷无辜者于死路,此乃天大的失职!今日西市武宅的莺奴在此,不是你行刑的好时辰,我劝官爷收人回去,再重新审理,看是三司的哪一位判官如此荒唐!”

此时场上鸦雀无声,只有那尚且清醒的泥婆罗犯人朝着晕厥的兄弟大哭,口中高喊的是他的家乡话。没人能听懂,但也知晓那哀声中的痛楚。

那判官慌乱完,终于收拾了一点官威,坐直了,冷声道:“你……你要劫刑场?!上头有令,今日必须正法,民妇刁蛮,稍后一同押回去!”后头的刽子手会意,各自到车上再取两柄备用的厚刀,预备再次行刑。可怜那泥婆罗男子数遭恐吓,连死都不能爽快,已然面无人色。

莺奴放声怒道:“莺奴在此,这两个人官爷真的以为可以说杀就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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