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夜闻隔岸柳莺语(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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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会删除一段敏感情节,不多解释了】
四月春好宜婚娶。谢盈婚时还是主事,按照主事的规格操办;而韩惜宝则是鱼玄机徒、武宅副阁主,阵仗当然更大一些。他在聚山天枢宫中隐居多年,如今在武宅“出仕”,莺奴有意大办,是为让其父宽慰,也让武宅的人懂得敬重惜宝。鱼玄机虽然不爱重这个男徒,出于规矩,也要来卖个面子。
她这半年访武宅的次数不如以往那样多,众人都看在眼里。
还有一天便是韩惜宝的喜日。他自己倒不太上心,依然整日关在算室中,只有一个白阁主和他作伴。白阁主冷面慈心,想必在这房中教会他很多规矩,近来惜宝行事稳妥有条理、娴熟可靠,定是白露浓的功劳。
早议后人已散了,莺奴在院中等出城的马车套辔。天气晴好,这个日子去田上最是心旷神怡。她见白露浓来,对她笑道:“哦……白阁主。”
白露浓便对她谈起惜宝的事。早议的时候韩奇仙在,有些话也不便说全。
莺奴并不十分惊喜,只说:“韩公子做事稳妥是好,他毕竟是玄机的长徒呵。玄机虽对男徒总有点偏见,但我在湖州时看过他们师徒的来往信件,如何审时度势、见微知著,玄机从那时候就着意教导他的。可是前些日宫主出给他的这道题目,我看他似乎没有用心钻研。其实惜宝远比你我想的聪明,只是不用功。玄机的运势已到,不能更催促他了。如若那一日到来,惜宝此后能否自立,才是问题。”
白露浓的眼睛在风中一眯。“教主是说,鱼宫主大限将至?……”
莺奴微笑着叹道:“这是从鱼宫主诞生之日就已人尽皆知的事,白阁主为何疑惑呢?”
传说鱼玄机的寿数至多只有三十年,白露浓不会不知道。可是宫主自贞元九年以后从未生过大病,精神见好,绝不似将死之人。何况……何况莺奴面前,没有困难,她既能救连城和宰相于生死一线,为什么说鱼宫主却是非死不可?难不成为了让极乐丹的生意可以早日平息,教主宁愿让她承天命?
一想到这,竟觉得浑身一冷。她喉头上上下下,吞吐着,但不知该怎么问。莺奴道:“今年,宫主与我都是二十九岁了。她与我都还有大事尚未完成,将来还要多劳你和众位阁主。我当然希望韩公子得力,为你我分担重任,所以白阁主要为我多多照应他。”
白露浓犹疑着:“昨日午后,惜宝对我说,他不愿娶妻。”
莺奴的马车已经从厩前牵来了,她提裾登车,一边戴上锥帽,一边道:“人生大事,唯生死婚育而已。生死不由己,但婚姻乃是一种礼仪,如何对待,能见此人的风度决心。既然选择顺应父母,那就要一以贯之。如果真的不愿娶亲,那他就自己去对父母说,为什么对你对我发泄不满?我也不奢望他真心宠爱那位严氏女子,只要以礼相待。”
白露浓称:“诺。”
韩惜宝的婚事虽然是父母安排,但他反抗父母不成,躲在算室里逃避现实却很不像话。莺奴说得对,嫁入武宅的女人,吃穿用度都是武宅的,教主不会让她失了体面,重要的是韩惜宝自己如何对她。
但是她细细咀嚼,却总觉得这话听起来很不舒服。惜宝真的有得选?那严氏女子更没得选。当年沈十一娘不也在教主的荫蔽下么,可是何尝幸福呢?自己也是如此。那时丈夫斥责她出外工作不守妇道,难以兼顾家中事务,执意要再娶一个妾室。莺奴特意雇了两个小仆来分担她的家务,明摆着要堵她丈夫的口,然而那小妾还不是照样娶进了门?教主真的能荫蔽武宅里成婚的女人们?若说婚姻之苦,连事事周全的莺奴都不能帮着化解,她是不信的。就算真不能化解,不愿婚娶的,不使婚嫁不也就罢了?
之后鱼玄机骑牛来,白露浓将她接进小室休息。因有教主先前的那番话,她对宫主的气色行动都添几分有意的关注,然而鱼玄机神情自若,开春后减去一些冬肥,反而比昨年精神。胃口也好,上来便问她今年的青杏到了未。
她笑言:“宫主心急了。但约莫再等一旬多,就有了。”
鱼玄机随手捞起一本簿子看,问她莺奴今日在哪里。
“一早出城到佃田上去了。不过这两日农事不忙,我看教主的穿着,好像也不像要下地的。”
鱼玄机点点头:“她‘小隐’去了。”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林,莺奴的逃避之所在城外的佃田上。但凡长安城里有什么她不想见的人,她就到城外去避,找那几个翰林院的小书生说话。
“明日惜宝结婚,说什么也会早些回来的。”又对宫主说起今早教主有关严氏新妇的那番话。她做史官,偶尔看不懂、听不懂时,就想和宫主讨个评语。
她竟然一笑:“莺奴早就看出来了。”
白露浓不解:“看出什么来了?”
“那个韩惜宝嘴上说不愿,其实愿意得很。越是不舒服越是愿意,他就是需要这么一条绳子把他捆起来。至于莺奴……”鱼玄机一边翻书一边道,“莺奴那是有意装聋作哑,那严氏女子家中富裕,她嫁在武宅,对武宅只有好处,沈十一不外乎如此。你是史官,你竟不懂?以前建中年的时候上官武做这种事做得多了,梁乌梵那门亲事,你以为是谁给他引荐的?都是她早年跟上官武学坏了,腐得很。下回你再看不懂,你就想想若换成秦教主会怎么做便是。”
白露浓幡然大悟。想来若是秦棠姬掌教,绝不愿意做这样虚情假意的事。只是秦棠姬果决,却也不是做家翁的材料。何况,如若上官武“坏”,那他在长安城的教徒里这么好的名声又怎么解释呢?莺夫人的好名声,又如何解释?
鱼玄机抬头看她还一副半懂不懂的表情,就哼了一声:“这人口口声声都是爱人之道,其实也就做做样子,我都看透了。”
白露浓有些尴尬,莺奴是她的教主,她倒没胆应和,只是曲折回护着说:“教主若真如偏爱宫主一般爱护旁人,想必宫主更是不乐意了。”
鱼玄机倒没话了。
白露浓再道:“宫主口中,教主只是做做样子,露浓不慧,想问宫主说的这个‘样子’是不是指仁义礼智?宫主尊算理,认为一切都有迹可循,爱者,名无定法,仁义道德虽不完美,但这就是俗世对‘爱’定下的规则。教主用此法管理教众,依照宫主的想法,其实也只不过是以理治人罢了。假若真的抛开这套规则,用她的真心对待旁人,宫主你又要不满,教主将无所适从。婚姻之礼,就连宫主自己都不曾逃开,既然如此,莺夫人从中协助怎么就成了装聋作哑了呢?若真是如此,先前宫主结婚,教主就该执意阻挠才是。”
鱼玄机听得眉头大皱,拿书丢了一下白露浓:“好你个白史工!惯会装糊涂,此时刻薄我,方才还来问我做什么?!”
白露浓闪身躲了,赔罪道:“不敢。露浓确实看不明白,想来教主原本心怀大化,可以扭转乾坤,然而为什么偏偏处处受制,无法放开手脚,想来有点苦衷……”
鱼玄机抽回身子,又坐直了,轻蔑地一笑:“你是史官,随你怎么写。我就知道你想把莺奴写得怎般好,替她开脱。来,有什么不敢说出口的,现在对我说说看。”
白露浓知道鱼宫主这一回把考卷发到自己手里了,这比韩惜宝那一份还要难答,她怕得罪,连说“不敢”,怎奈鱼玄机是开了题就不会放人的考官,她跑不了。
“怕什么?我还会对莺奴告状不成?你只当我是快死的人,有话快说。”
白露浓听她这头也说起“死”字,心中震动,但也只能装作没在意,垂首站在一旁,开始作答:
“莺夫人师承上官阁主,自知京城天子脚下、权力场上,运势一日千变万化。守旧,不进自退;革新,首当其冲。修正、迂回,中庸之道虽然稍欠锐意,而保本固利,未尝不好。万石之船,航于狂波骇涛之上,不可满帆全速,只能缓进求全。”
鱼玄机听了她的答案,既不说好也不说坏,只是低头翻那本书。白露浓知道她还没听到自己想听的,在等自己继续,所以也只能硬着头皮答下去:
“再者,本朝时局凶险而沉疴积累,如果此时厉行拔毒、刮骨疗伤,恐怕长安无力承受。虽莺夫人神力高强,然聪明外露者德薄,词华太盛者福浅,故取十为五,留待将来,……”说到此处,忽然觉得自己犯了禁忌,突然闭了嘴。
鱼玄机对她那句“聪明外露者德薄”倒没生气,反而笑道:“很好,你说得对。上官武文过饰非,词华太盛,所以福浅。我是刁钻乖僻,聪明外露,因此德薄。白阁主对我二人评价都很贴切,怎么对你的教主却没有一句能得我意的评语呢?”
白露浓当然是不敢再说下去了,躬身道:“请宫主赐教。”
鱼玄机放下了书,走到门外,凭栏道:“白阁主并不笨,我知道你也只是不敢说。莺奴即位以来对蚀月教多处革新,手段婉转而不乏成效,能保大体,将我娘姨的旧业扶至今日模样,的确是她的成就。而我说,她心性柔甚,对君臣父子之道,知其弊而不废;舍身求法,强权霸道凌辱之,她也只能割肉喂鸟。
“她不敢碰的何止俗家婚姻一事,这既成的高塔上,所有东西她都不曾碰过。若有女人从上面落下来,她就去救,仿佛每救一个,都是她的功德。然而她为什么不去推倒那座高塔?你已知道莺奴神力高强,其所能远超于她已做过的任何一件事,然而她宁愿封存不用,只求做一个凡间最普通的俗人,做一个好人,做一个奴隶,这还不是‘恶’,那是什么?”
白露浓沉默了片刻,又嚅嚅问道:“宫主觉得教主是恶人?”
鱼玄机没看她,只是点点头。
白露浓道:“其实露浓也只听出宫主觉得她还不够善。”
鱼玄机道:“假若为一时的安宁,放纵现世的人遵循那些无理的道理,将来当然承受更多损失。善意用在不该用的地方,岂不就是恶?她都预见得到,为何不推翻此处。”
白露浓无言,但想宫主意中所指,可能是造反。不但反朝廷,而且要把君臣父子之道全部推翻。她是史官,知道揭竿而起终未成,只能被叫做谋反;只有此国真的气数尽了,造反才能被叫做起义。宫主说的这些话当然解气,可是莺奴掌管此处生计,知道教徒名册上每一个名字都是活生生的人,如何能够不顾一切,某一日忽然说反就反了?人们根本不会理解宫主的想法,只会觉得她疯癫。而纵使莺奴理解,也无法满足她的心愿。
她知道教主心中也有大梦,与宫主之痴不相上下,怎奈她们二人的梦虽然殊途同归,可是路径却南辕北辙,难怪有时见她们貌合神离,但又是这世上对彼此最惺惺相惜者,真是造化弄人。
“她的敌手是天道,而她自身就成一天道。天者,高雷厉电,为抒己怀,死万人而不惜。秦棠姬是我的‘奴’,以她都能达到的境界,莺奴却不能。”
白露浓脑中又响起那个“死”字。她小心翼翼地说道:“秦教主芳寿有限,才可以豁达一生。”而宫主你也一样,因此可以如此潇洒地说出这些话。
鱼玄机听罢只十分轻巧地笑了笑:“……说得也对。莺奴贪恋尘间,所以放不开;而她以为人人都贪恋。”
“宫主所图未业,难道就不留恋人世么?”
发觉自己的秘密被白露浓探知,她有些吃惊地回过头来。雪白的散发随风飘于睫间,她眯了眼:“以前我与莺奴下棋,约定心数三十下必须落子,否则就输。现在我因为举棋不定,提出要破坏规矩,是不是等于承认输了呢?”
“若能赢,不必拘泥,规矩本就是宫主定的。”
“那便赢得不舒服。不赢也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