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才可颜容十五余(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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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对她不敬,她并不在意。那女子养在深闺,生活十分单纯,性格浅白无知,不是她的错。蚀月教里也有各种各样的女子,有责怪唐襄和李深薇至今不出嫁的,也有讥笑秦棠姬未婚乱性的,还有像男人一样看不惯女人做主事的,她都宽容她们,随她们去。梁乌梵批评她,莺奴只觉得他对妻子不太客气,倒是因此有点不高兴。
不知道夫妻间起了这点摩擦,这一夜还能不能好过。
她也从窗边挪步回来,趿着鞋到榻前坐了,解了头发要睡。就在那时,她听得楼梯上传来十分轻微的吱呀声,那是有人走在上面时发出的响动。
有人上来了。
莺奴警觉地坐起身,那声音也就停了;不一刻又叽叽呀呀地响起,莺奴压着脚步走到门前,拉开来,就见楼梯的转角处藏着一个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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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沈夫妇二人就这样向着西边二阁主馆中去。梁的步子很快,片刻就把妻子甩在身后,她独自趔趔趄趄地跟在后面,脚下歪歪扭扭的,好像刚学步。月色宣明,四下无人,气氛倒也平静下来。走了片刻,十一稍稍止了涕泣,试探着去拉夫君的手指。梁乌梵也不甩开,也不应答,由着十一又窝到身旁来。
他们家就是这样,如不是十一自己来求,他就一直端着架子不理会。不是因为他真有什么很高的地位,十一家里认识的地方官很多。他就是这样的性子,很招人厌,他自己知道,多数时候也是他和自己闹别扭。十一开朗单纯,多少弥补了一点缺憾。
十一见丈夫似乎不生气了,悄悄地擦掉了眼泪,欲寻些话头,便向梁乌梵说道:“……今日连城的师傅给奴传话了。”
梁乌梵也不应,眉头先皱起来了。连城的师傅传话过来,十有八九不是好事。还在猜测,这就听得妻子续道:
“说连城在教主面前闯了祸,教主要你明日去请罪呢!这讨债儿我锁在屋里,你回去了好好地教教自家儿子。”
梁乌梵叹道:“十一,你毕竟是他的娘亲,每每他犯了事,你就将他锁着不管、留与我教训。我整日里不在家,你要关他一整日?”
十一更难过起来:“原是整日不在也罢了,我知道你繁忙……可我若不去马厩里拦你,你整夜也不归了——东边厢有什么好事,且比我与连城要紧?”
梁乌梵本来后悔方才陡然对妻子动了气,这话不知怎的却又将他激了起来,好像触着他不能碰的地方,忽地寒毛直竖,转过头厉声道:“我为阁主守几夜孝,惹得你这样不满意?你不见那灵堂里别家的夫人都在跟着守灵,你却满头珠玉跑到这里来,怕不是嫌我功名太高了!”
沈夫人虽是一家的主母,可毕竟只是个十来岁的小娘子,被这样呵斥,只觉得颜面全无,吓得魂飞魄散。她一时撒开夫君的手,急得顾不得了,当下便转过身去跑开了十几步。回头看看丈夫竟不来追,惊骇不已,小女孩儿争这一口气,居然狠心跑得更远了,偏不回头。
想着方才来时,在镜前理妆梳发,穿戴这许多漂亮物件,走出门时不把婆婆嬷嬷惊奇的眼神放在心里,只顾着高兴。如今要回去,脸上涕泪纵横的,一脸丧气,叫底下仆人见了只会耻笑。她不愿叫家仆看了笑话,跑了一阵,已到了门前却不进去,抹着泪踟蹰一番,竟独自向海棠林外去了。
梁乌梵也是才说完话便悔了,想着十一年纪确实不到,做事不识大体,总得多加劝引;但当下也刚撒完火,执着一股傲气,不肯去追十一。他心结才要解开,忽然又想着如今的教主不过十六余,也这般大方,缘何自己的妻子却像个儿童一般?又想到唐襄……唐襄十六岁的时候,远比一个贵家夫人得体端庄,何等的明慧知事。这天差地别,一时令他气恼无处说。
他想着这些让人生气的事情,在海棠林里徘徊了一通。记起十一曾说连城还关在屋里,不得不气冲冲地向家中去了。
他满腹牢骚地踏上家门的石阶,迎面就问家仆道:“夫人将你小郎君锁在何处?”
这仆人因带梁乌梵去看。沈夫人仍旧把连城关在收藏刀枪的地方,那房间门有两重锁,摆了许多尚且用不到的兵器,是家中出入最难的地方。这些兵器对三岁的梁连城而言毕竟太重,因此十一从不担心连城用兵刃伤了自己。
待开了门锁,屋中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这沈夫人教子也实在是潦草到了极点,那样小的孩儿关在这等凶气十足的地方,既不掌灯,也无陪侍,当真没把连城放在心上的。
梁乌梵看着这些便已是火冒三丈,今日连城犯了什么错已不要紧了,怪妻子二人惹他这样生气,他一踏进家门便觉要发泄一番,等他揪着连城,必是一顿的好打。
可紧着上了灯递到他手里,他在门内连叫几声,连城,连城!
没人应。
他在屋内横冲直撞地寻了一遍,不见长子的身影。那仆人也慌了,连忙辩解,但也说不清公子为何不见了。
梁乌梵几乎气急败坏,竟将帘子、罩子一个个翻起来找。三岁孩子再小,也躲不到碗大的缝隙里,他这是气得疯了。当下仓房里所有的刀枪棍棒全都被梁乌梵掀到地上,惹得深夜里惊雷乱炸一般,那仆人怕灯在阁主手里洒了油、引起夜火,连忙将灯抢过。他回头一照,倒是在地上找着一根没了枪头的长枪杆,左右看了看,昂嗓指着被撬烂的窗户说道:“二阁主,小郎君将这枪头折了,拿它撬开窗子跑了。”
梁乌梵满头是汗,脸和脖子全都涨得通红;年轻的父亲站在原地颤抖了一会儿,沉声令家仆不要将这事说出去,自己便原路出门去寻梁连城了。
他当然知道连城在书堂里惹出来的那些坏事,自己毕竟是他的父亲啊。可明眼人都看得出那孩子有狂病,原不是管教能治好的。为了不去想这绝望的事,他时常麻痹自己那不过是男孩儿的本能,是继承了自己身上武夫的脾性……但那些都只不过是麻痹,他清楚得很。
罢了,罢了……十一还年轻,总还能有孩子。
——然而想到十一,他更说不清楚。
十一家里是颇有些关系的,他不礼遇这个妻子也不好。当时说亲,他也是看中十一的门第关系,如今能坐着二阁主的位置,难说没有这门亲事的功劳。
成婚以后,阁中其他成了家的主事便似乎和他成了一个无名的联盟,原本不熟识的人也开始一道饮酒作乐,仿佛成人之后的男子不必什么特别的交情,生来便是一伙的。
这群人酒足饭饱,在饭桌上说起自家的婆娘,时常抱怨发妻不解风情,生了儿子之后,床榻上便全然不理会自己了。他想起自己的娇妻,与他们说的正相反,常逼得他整夜不能睡觉,竟不知道该喜还是忧。妻子太依恋他,常令他感到了焦虑。他们见他闷头不参与到抱怨声中来,就拿他打趣,能让十一过门那年便生了儿子的,当然是没有这等忧愁。
他愈发无所适从,后来开始不愿意回家了。倒也不是和那联盟里的男子一道出去寻花问柳,外面的女人并无青春可爱得过妻子的;就只是睡在办公的地方。有时晚上有了兴致,他宁愿自己排遣,都不肯找十一,也算是一种奇怪的执念。上官武在世时,常劝他勿在办公的所在过夜,让人猜忌;他也要被劝得吃不消了才回家去。
他对妻子实在是太过腻味。年龄差了几岁,总觉得妻子幼稚可笑,与之相谈也是话不投机;隔上几日见一次或还好些,然而常常相处才半天便要借口脱身。这样的久旱之下,这半日更是要累得他连连求饶才得离去,有时他觉得公务私事真要他活不来了。为此他不得不特意记着妻子的经期,每到不便的时候,他才敢放心回去,自己想着都觉得太可笑了。对那事他并不冷淡,很冲动,但也有兴味大败一点也不想的时候。和十一多是这种情形,闹得很累了,从身体到心灵,累得无法动弹,都没有要结束的快意。
如此纷乱,连城若是还不懂事,他只会更嫌家中吵闹。他埋怨十一不爱教导孩子,其实他也鲜少关心连城。十一怀孕的时候他还觉得很迷糊,怎么就有了。说到底他的心不在那个家里的。儿子出生时他倒有点快活,因为新鲜。因为他也总算有了,别人都有。结果连城又有那种毛病。
梁乌梵心中恍恍惚惚地想着这些,拿剑鞘一路敲打着海棠树。他一面怅然在海棠林里寻着儿子,一面不由自主地又向东头去了。
二阁主馆的东面,是大阁主馆和教主阁。到了后半夜,灵堂里的灯火暗了。他慢步上前去堂中看看,守夜的唯有两三妇女和看火人。唐襄与莺奴难得今夜都不在。
他借问是否见到三岁大的孩子来过,对面即刻反应过来,说道,哎呀,小郎君走失了么?这可如何是好。
梁乌梵欲要辩解似的,连忙摆手道,不过是淘气贪玩,明日就回来了,我是来看看阁主。
他不肯扬了家丑,到此时也不愿发动别人去寻连城,然而这时心中早就慌乱不堪了。不是为着连城的走失,而是为自己竟在此时强作镇定。
他逗留了片刻,灵前凄寂,满耳朵只听见夏虫大鸣大噪。在上官武棺前坐了会儿,为阁主换了两炷香,他起身转而去更东面唐襄的馆中看。这时机亦很不合适,都已是下半夜了,唐襄的大阁主馆内外漆黑一片,只有竹影婆娑。
唐襄的这个大阁主馆,并不是原来朱玉藻住过的地方,仍是旧时她住惯了的所在,只是现在改叫大阁主馆了;朱玉藻生时所居如今被改作了灵堂,将来也未必会有人迁居进去;那里已经成了个闲人无法踏足的重地,蚀月教许多的秘事曾在这里发生,而它们的主角多半已不在了。
唐襄在她馆里起居,前前后后二十年,每一片草叶花瓣都沾了她的习气,不言不语的。他不知今夜唐襄不在,兀自踏上庭阶,向着里头张望。四下看看,怕人瞧见这一幕,犹豫着敲了敲窗。
窗内许久没人回应,他等了好一阵,讪讪地退下来。四围里绕了一圈,果真空无一人,只好折返,回了灵堂。
也不知连城是不是已经回家去了。梁乌梵寻了这一遭,心力交瘁,借故为阁主守夜,在灵堂留了下来。记得十一对他说起教主要他赔罪,正好守到天亮也就能见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