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风卷天香残红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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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武便这样一言不发地坐在她床畔休息了片刻,正如当年他十六七岁、每日都去禁阁照料莺奴时那样,日暮了总要在她榻上坐着,等到她安心入眠之后,他才离开。否则她便吵闹,便掉眼泪,吓得一夜不睡。
两人都沉默着保持了这种诡异的安静,片刻之后,上官武从床边站起,替她绞来一块湿的帕子:“擦一擦罢。”
莺奴哆嗦着接过它,胡乱地抹了抹头颈。她在擦拭汗和眼泪的时候,上官武站在原处用另一块绢子清理着剑上的鲜血。她草草地擦完了,捏着帕子惶然地看着上官武的脸。他将眼睛微微地转过来,叹了一口气,说道,你再擦擦。
莺奴愣了一会儿,才缓缓地反应过来他究竟要她清理哪里,于是一边抽泣着,一边躲进被褥中擦拭身体。她的脊背微微拱起盖在身上的被子,就像是床铺里卧着一只小小的动物。这小小的动物在安谧的蜗居里颤动了片刻,稍后将头探出来,一只手递出那块脏了的手帕。
上官武伸手扯过帕子,并将之就地丢弃在脚下。他转身继续坐到莺奴的床沿,背对着她,忽然无意识地抬起手,啃咬了一下大拇指的指甲。但他迅速地清醒过来,又将手收回袖中,只不过这极其微小的动作都被莺奴看在眼里了。他显得无比痛苦,总想要抬起手去搓揉发际,抬到一半便放下,精神看起来很坏。
他就这样局促而暴怒地端坐了一刻,不想继续呆在莺奴身边了,又一言不发地站起来,朝着门口走去,想要离开房间。
但他才起身走了两步,身后就传来莺奴的啜泣声。正如很多很多年以前一样,只要他想提前离开,她就立刻哭泣起来。
上官武不禁为此有些动容,回头看了看,莺奴正掀开被子,赤着双脚走下床来。他刚想按住她,欲稍稍地安抚一番,莺奴便对着他高声喊道:“不是那样的,阁主,都不是那样的,你错怪了我!”
一切都不是你想的那样,你错怪了我,你应向我道歉!……不是的,都不是那样的,都不是那样的。——但阁主其实也没有错,难道他连发怒的权利也没有吗?他不必道歉,因为杀了紫岫的人并不是阁主呵!
她越发地混沌了,眼泪不断地冲刷而下。她扑出身去,双臂捉住对方的,如同申诉冤案一般,对着上官武的脸不停重复着同一句话。他将莺奴把稳,把她带回床边,使她重新睡到柔软的卧铺上。他暂时也不想弄明白自己到底哪里误解了莺奴,那都不重要,只要那不体面的事情发生过,便没有什么多加解释的必要;他若是嫉恨,嫉恨的也是她的男伴,而莺奴不论做什么,他终究都会原谅且祝福,所以也不必听她的解释。
他重新坐回她身旁之后,莺奴渐渐安静下来。她的脑中一片空白,甚至不能思考留在自己卧室中紫岫的那具尸体将何去何从。上官武起初虽然也还焦虑得不知所措,但时间缓缓流去,他也变得平和起来。他当然不担心紫岫的事,岫与莺奴是同一种人,即使死去,也会复生,因此他就将紫岫的尸体留在了那里。
让紫岫暂时地死去几天,或许不是坏事。等他醒来,也将暂时忘记莺奴的存在。他和莺奴之间的关系若是这么野蛮,临时切断这联系不但对他们有好处,对上官武也有好处。他实在是太累了。
他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胡思乱想了一番,转头见莺奴已经睡了,便要起身。但他才稍稍挪动身体,莺奴就猛地睁开眼来,好似害怕他要留她独自呆在房中,快速地伸出手来将他的衣袖抓住。
他并不掩饰自己想要离开的念头:“我有事,你独自呆会儿。”
但他也并没有什么事要去做。在一个霜棠阁主的原则里,若是真有什么事摆在眼前,也比不过保护少教主的安全。
——但他凌晨的时候的确擅离职守了。
真有比莺奴更重要的事情么?大概有的;但他无法对谁说起这件事。
莺奴抓着他衣袖的手指松了下来。上官武除了门闩,轻声地走出房去,反身关了门。他关了门,哪里也没有去,身体紧靠着房门滑下来,就坐在门槛上。
他听见房内莺奴翻了个身,又翻了一个;随后她又一次赤着脚走下床来,就像当年的小女童一样,赤着脚,啪挞啪挞地踩在地上。他听着莺奴去洗帕子了,稍后又洗一次,隔了一刻再洗了一次——他猜到她在做什么了,她在反复地擦拭着自己的身体。他当即觉得有些惶恐,难道自己方才的一言一语会伤了她么?他的暴怒会吓着她么?但他本意并非如此,也并不觉得她肮脏!
可这房中的孩子还是在不停地绞洗着绢帕。她到底要擦洗多久?他甚至不能停止地自责起来,坐在门前紧紧地抱着头。
上官武脑中不断翻腾着各种画面,太湖旭日未出、薄雾笼波的画面,他轻声路过莺奴房前的画面,在昏暗的厨间与船家相对长谈的画面;随后便是莺奴满头是汗、骑坐在紫岫头上的画面,紫岫的左眼涌出血来的画面,她直对着自己的脸大喊大叫的画面。这些画面全部都在脑中重复过一次之后,更为久远的历史就开始接替着涌上心头,他在这一刻掐断了回忆。
他抬起头,船家的女儿端着一只盒子站在他身前。
这小娘子大约七八岁,此时撇着一张嘴,似乎很不情愿交出手里的这个盒子。
她看见上官武抬起头来,奶声奶气地说道:“阁主,爹爹要四娘来送小食。”
说着将盒子的盖翻开,里面是三人份的饼子和汤。上官武刚要让她放在一旁并将她屏退,这小姑娘接着说道:“爹爹还要四娘把衣裳还给阁主。”
她将盒子的隔板连着早饭一起挪开,露出盒的下层,那里面躺着一件改过的、料子过了时的海棠红色的衣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