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红钟碧鼓长安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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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半程的旅途里,莺奴一直紧紧抱着这匹越目炎骏。空中寒冷至极,太阳西下以后更甚,她只能怀抱着这唯一的依靠保存体温。和骊奴一样,这匹马儿虽然早就死去,但形体还保留着温度,与生时无二。
或许骊奴此前真的达到永生了呢?只要她不劈碎那只丹炉,就一直能在死后继续活着。虽然魂灵仍在成长,就算还会变老,但死后的死是什么模样,莺奴便想不到了。
也就是说,骊奴原本可能真的逃过了衰老后的死亡,得到了世人都得不到的永生,那是鲛奴无意之间为她造就的奇迹。然而终于无敌之后,她却最终决意消失在云间,那大概才是她身为道家仙人最正宗的归宿。
她不敢去想为什么身下的这一匹越目炎骏没有随之消解。正如狐奴死时还留下一匹雪狐狸、蛇奴死后留下一枚蛇卵一样,莺奴也忍不住将这匹越目炎骏当成骊奴精魂的残留。若它也彻底消解,就意味着骊奴留在俗世的最后一丝气息也消灭了。那是多么美丽的一匹黑马呵,能乘在它的背上就是一种荣幸了,莺奴不想让这样的残影都散去。
这一夜是十四,莺奴掐指算算,若是明日能到达长安,正好是月圆之夜,最适合团圆的时候。她已经许久没有见到师父了,不知道她的身体好不好。在蒙皑的军帐里她曾说是为了照顾师父才回长安,这话并不算谎话。师父今年二十六岁了,如果一切安好,阳寿至多还能有六年。
师父可真年轻呵。想到这里的时候,莺奴不禁垂下头来。秦棠姬的身上有许多她不能拥有的气魄,这是身为弟子的她永远也学不来的。师父就算不是十全十美之人,仅凭着这些无人能及的气魄,莺奴也会敬重她一生。
——所以师父要她杀掉的最后那个人,她必须杀。
秦棠姬不肯亲自去杀那人情有可原。就算是她那样无情的杀人机器,也有下不了决心的时候,师父并不是时刻都冷血无情的,莺奴对此再清楚不过。在听过骊奴那个故事以后她就更加明白,只要霜棠阁里的那个人活一天,师父就会为他吻上另一个人而担忧一天、幽怨一天;而像这样的担忧和幽怨,秦棠姬就连对自己的弟子也不可能展现出来,可莺奴却知道师父正是这样的女人。幽怨,但也无法亲手杀了这个人,一半是为了蚀月教,一半是为了相爱的过往。
莺奴这样想着,将身体极轻极轻地靠在乌骊马的背上。它生前因为撞断颈椎而死,所以莺奴不敢放胆驾驭它,马儿跑得很慢,乘着它丝毫都不颠簸。
她知道师父有很多谜一样的历史,可以随时重新成为一个谜。比如秦棠姬十四岁到二十一岁这七年里到底去了哪里,又比如与她告别后的这一年多来又在哪里,谁也说不出来。秦棠姬好像有一种可以随时隐没于市井的能力,而她偏偏又是扎在人群里也能被一眼找到的那个;不论是靠她爱穿红衣的习惯,还是头上的那颗鲜艳血痕,抑或是靠她绝不类俗物的气度。
她与师父朝夕相处的那两年里,秦棠姬也从未对她透露过“那个人”是谁,他们如何相爱、为何分离,都没有说起过。只要莺奴一提起这件事,秦棠姬就会或真或假地恼她,不允许弟子提起自己的爱人。一直到她对莺奴说了“最后杀掉霜棠阁里的那个人,你就出师”这句话,莺奴才有八分肯定“那个人”是谁。
如果自己完成了这不算讨好的任务,师父也就自然不再有任何牵挂,蚀月教主的宝座她也会坦然地拱手相让,今后可以寂寥但单纯地过完最后六年了。在那之后,师父或许就会使出那能够随时隐身于俗世的能力,从此消失在江湖中。师父走以后,自己以后还能见到她么?若是再也不能了,莺奴心里却也有几分失落。
莺奴就这样左思右想着。越是向着东北的长安飞去,心中越是胡思乱想。她明明几乎没有游历过长安,但冥冥中觉得那是自己的故乡,如今的自己是近乡情怯了。
——师父会把哪里当成自己的故乡呢?
夕阳时分她便开始犯困,抱着骊马的身体安稳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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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长安城的时候,大约是第二日的夜暮时分。都城四四方方,从很高的地方就能看到规矩的城墙。天色渐晚后,坊市的灯烛暄照如昼,从夜空中向下看去就如明星落在地面。日落之后还能如此明亮的地方,除了寒婵月宫,就只有大唐的京师了。
莺奴从很远的地方就开始兴奋,将越目炎骏的脖子抱得紧紧的,仿佛与它对话一般不停喊着,快到了,我到家了,我到家了。
越目炎骏也抖动两下耳朵,像是替她高兴。
她在空中费力地望了许久,想要找到自己先前与师父居住的那方小庭院。那院子很小,只能住两人一侍儿,落在那样庞大的长安城里根本看不清楚。莺奴只出过一次门,也就是随着师父离开长安、前往江南天枢宫的那一次,自然也识辨不了庭院的方位。夜色渐浓,长安城里即将宵禁,除了平康坊的男男女女还在寻欢作乐,其余市民都需待在家里,莺奴也就不方便找人问路了。
然而如今夏日来了,日落得晚。一更时分,落日还有些微弱余晖,她就这样从天而降,怕会引起骚动;身上虽然穿着道袍,但女子独行也是犯法的。何况此时自己面上没有遮挡,更不便于行动。按照以往师父的嘱咐,她出门在外,一定要用东西遮挡面貌,免得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可是天色渐暗,她也再不能飘在空中一寸一寸地搜索自己住过的那个小庭院了。她隐约记得过去师父清晨出门后,会在回家时顺路带一壶胡人街的浊酒回来,那座庭院或许就在胡人街的附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