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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金凤发朝初开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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庸玛来到毡房外,莺奴正在捻褐线。夏天到来前,吐蕃的女人们将绵羊的毛剪下,紧赶慢赶地捻成线,以便在温暖的夏日能早些穿上凉快的褐衣。春天已经快要过去,再穿着毛皮的裘衣就会热出病来。 “阿加起得太早了!为什么这样辛苦自己?”她将上衣除下来系在腰上,从石炉子上取下温热的奶,端着一盘青稞糌粑和一块盐走过来,把小食放在莺奴身边。那少女侧过头来笑笑:“庸玛也早。”在这里住了六个多月,莺奴已经粗通蕃语,庸玛也会说一些汉文了。 莺奴将手上的羊毛捻完,和庸玛一起吃了早饭。庸玛不是她的真名,“庸”字只说明她是奴婢身份;就好比莺奴也不是真名,“奴”字只是一个标记。但她们究竟有没有真正的名字,却无人知道。 庸玛所属人家的主人是王朝内库的识字人,在吐蕃是乡里有威望的长辈。庸玛和家里人附庸于他,为这户人家耕田织衣。庸玛的姐姐去年生病死去了,那时候秦棠姬带着莺奴来到吐蕃,要找一寄宿的人家,正拦住给姐姐出殡回来的庸玛父亲。 秦棠姬从剑南道边境劫持了一个译员过来,对着庸玛父亲一阵恐吓,他吓得手足无措,连忙答应秦棠姬的请求。只是他们也不过是奴隶家庭,果腹都很艰难,如今家中失去了长女,更加窘迫。莺奴提出要帮助这一家做农活,以代替借住的酬金,被秦棠姬严厉禁止了。蚀月教大弟子是不会替人做农活的。 那名译员也跟着她们住到了庸玛家中。突然多了三张嘴要吃饭,一户奴隶怎能负担得起?秦棠姬也看到他们的困境,虽然什么也没说,但将随身包裹里带来的换洗衣物送给了庸玛父亲。那些都是汉缯唐缎,最受吐蕃贵族的喜爱。用这笔钱,她一直在这座毡房里一声不吭地住了四个月,有一日忽然销声匿迹。 秦棠姬走后,那名译员也趁势开溜,两天后就不见人影了,只留下莺奴一人孤孤零零。庸玛的父亲想将她作为托生的神女送到贵族家庭去,担心自己家里留着这样美丽的少女会遭到妒忌和灾祸;可是说了许久,却又没舍得将她送走——他们早已将莺奴看成死去的长女了。 师父走后,莺奴就跟着庸玛学习耕种和纺织。吐蕃土地贫瘠,只能种出谷粒寥寥的青稞。山南的田野湿润一些,春天抢晴浅浅地播种,一年才收获一次。种下了麦,要时常去拔野燕麦的苗,不能让杂草再从青稞地里吸走田气。每天早晨要跪在毡房前祈祷不要遭了冰雹,祈求禾苗健康茁壮;见到染病的苗,应当用手拔除,不要让疾病蔓延;看到吃谷的鸟和鼠,要大声地喝走,但不要打死它们。 蕃民耕种即是求天求地。这里一日有四季,不知何时艳阳天里就落下大雨瓢泼,忽地又砸下冰霰石雨,乃至拳头大的冰雹。这样好坏不定的天气下,一突田里每年能产出十来克青稞,就是皆大欢喜了。 莺奴就这样跟着家里的女人劳作在田间地头,洁白的面庞变得赤黑,生了一些小斑点,但她一点也不放在心上;衣裳换成吐蕃的裘装,长发梳成两股粗得惊人的辫子,绕在头上。庸玛家里虽然贫穷,但对莺奴却十分敬爱,从秦棠姬给他们的包裹里留下了一些首饰给她;买不起尊贵的瑟瑟,他们就用秦棠姬留下来的玉篦子和玉搔头装饰莺奴,看到那柔润的玉石在她头上闪光、看到莺奴微笑就会觉得心安。 莺奴是不会永远留在这里的;师父突然离开,她必然会在回报了庸玛家之后踏上追寻师父的路途。秦棠姬走的那天早上,莺奴醒来看到师父的床铺空空,一点惊奇的神色也没有。他们便猜测这对说汉语的师徒一定暗中约定过什么,他们无权知道。 庸玛三两口吃完了糌粑,将陶盘扔回帐边,回头对着莺奴喊道:“阿加,出发了,去桑耶寺!” 若用唐人的历法,代宗大历十年、也就是距今十年前的时候,吐蕃的赞普娑悉笼猎赞苦等十二年,终于修成了他梦寐以求的宝寺,这也是他国土上第一座三宝俱全的佛殿;落成前,从天竺请来修造佛寺的寂护大师曾在手掌中替他幻化出寺院的模样,娑悉笼猎赞见到其宏伟壮丽之貌,抚掌惊呼“桑耶!”,于是那便成了佛寺的名字。 娑悉笼猎赞之前,高原上虽然已经有了佛法,唐朝的文成公主和金城公主也已经带着佛像和僧人降临到此处,吐蕃早就有了大昭寺和小昭寺,但苯教仍然是国内最兴盛的势力。那时候,宫殿里权力最大的臣相也是苯教的子民,苯教的神即是吐蕃的神。 娑悉笼猎赞幼年登基,少年时深觉信奉苯教的大相气焰过于炽盛,就以推行佛教的方式慢慢地削除了朝廷里的苯教势力,信苯的贵族宰相也被活埋。如今据此已经过去了四十多年,吐蕃信佛的贵族愈多,每年到唐朝和天竺习法的官员数不胜数,从唐、泥婆罗和天竺前来说法的高僧鱼贯而入;吐蕃的国教从苯教变成了佛教。 自从赞普力宏佛法以来,放弃苯教、转投空门的吐蕃子民也越来越多;苯教曾在这片高原上延续了数百年,天地是桑波本赤开辟的,红岩原是赞神的居所,高山原是念神的卧榻,川曲原是鲁神的乐园;但大唐和天竺的佛教一来,这些力大无穷的神灵竟然沦为妖魔鬼怪,被高僧和赞普驱逐出去,成了永远不能提的邪物。 神与天子相抗衡,子民们会听从谁呢?桑耶寺盖起来了,大佛的金身巨像就竖在乌策大殿中,那紧迫的凝视立即俘获了许多忠心——赞普的话语就像雷霆,谁也不敢被它鞭中。 莺奴与庸玛牵着手,从驻扎的牧场来到臧河北岸,藏南大河谷青翠如碧,雪光晴明。娑悉笼猎赞华美的冬宫旁,桑耶寺巍峨安卧,寺顶的金光与清晨的新日互相辉映,如圣僧出定的第一线目光。 这是吐蕃最宏伟的佛殿,每日迎来送往的香客不绝于户,从贵族到贫民,寺院一视同仁。但参拜佛陀,人们不论贫富总还是要献上些贡品;寺中的大德益喜旺波也说过,若想要佛寺永久辉煌,不再因为佛苯扬抑、赞普更替而蒙尘,就应当为僧人设立供养。七户子民供养一位僧人,如此一来,子民们将因为身上的责任而更加信仰佛法,僧人也可以靠着供奉安心修行;依照此法世世代代,佛法可不受世俗之见的侵扰,在高原上永久流传。 此诤一出,便有官员娘氏定埃增反对,称其仰仗佛祖的光辉为己谋利;这益喜旺波是赞普深信的忠诚之士、吐蕃僧界的无量大德;娘定埃增是赞普自小的书童,与赞普感情深厚,也是一位很懂道理的大臣。最难办的是,这两者都是佛教的信徒,谁也不能随意打压。益喜旺波和娘定埃增的争执已经持续多年,来过桑耶寺的人都知道两位高人谁也不肯放弃说理,是一对冤家。 佛门内部斗得水深火热,仍然挡不住人们分别亲信二人;这就好比日月难以同辉,却挡不住人们白日赞颂太阳,夜里又去赞颂月亮——两人再怎么水火不容、从佛殿闹到朝堂,再怎么损害佛教无争之则,在平民百姓眼里竟与教义一点矛盾也无。莺奴是深知这一点的,长安的百姓甚至既念佛经也请道符,他们不以为意。 春日来参拜的平民尤其多,只因为大家都希望庄稼能得风调雨顺,牲畜也可以无病无灾。通向桑耶寺的大路上,摩肩接踵地来往着神色虔诚的蕃民。两个少女迈着小心的步伐靠近圣洁大殿,生怕惊扰了佛门清净。 她们跨过门槛,见殿前挤满了来请油灯的百姓;院中青烟缭绕,这模样与大唐长安民众崇佛的风气毫无二致。莺奴在长安住过,早就知道佛法是怎么一回事;她躲在家中读写,几年前朝廷大掠长安富商,师父从北方阁抢回来的书籍里,也有不少是佛经论典。她无事时翻翻看看,从那时起就熟知空门之法,但却并不信奉菩萨。 对她来说,佛法的教义与她心中的信念有着相当的出入;她虽然性格温柔、连动物都从不滥杀,但佛门所倡导的戒律,她始终不能认同。再加上她是秦棠姬的弟子,就必然不能心慈手软,将来或许还要杀生。师父已经无数次因此而责罚过她,她也该懂得师父的苦心了。 庸玛进了乌策大殿,先急急跑去向寺院敬献了小半克酥油,请来两盏灯。她将灯摆在架上,跪在灯前絮絮叨叨向菩萨说了许多心愿,要用这区区一盏油灯的花销求来全家人一世的喜乐。姐姐已去世半年了,要祈祷她早日投胎到了善良的人家,可以过上平安的生活;自己和父母则要健健康康,不要像可怜的长姐一样患上瘟疫;母亲又怀孕了,祈祷她生下一名男孩,早日替父亲分担苦累的活计;还要祈祷羊群吃到鲜草、田地不受虫害…… 她闭着眼说完这许多,张目见莺奴还捧着油灯站在原地,不禁轻声唤道:“阿加,你没有要向佛祖祈求的吗?” 莺奴像是才从僧人的吟唱中回过神来,仿佛刚听到树叶拂动的小鹿,低下头来看看庸玛。她思忖了片刻,跪到蒲团上,将油灯置于架上,盯着那大殿里的释迦牟尼像合掌道:“那就请佛祖保佑我的师父早日走出爱憎轮回,余生平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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