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五十五话我妈说我们家就欠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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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多年来,陈述厌是一直和外婆相依为命的。
外婆叫郑清兰,陈述厌带徐凉云见过他。
徐凉云带他回过家以后,陈述厌也带着他回了一次外婆家。那次回家,他把自己所有的事情都摊开给徐凉云看了。
他家住在某个老小区的三楼,屋子里的家具都老气得有些古色古香的味道了。陈述厌带着徐凉云进了家,给他看了摆在客厅电视旁边的一张照片。
那是张全家福,上面有五个人,其中一个女人的怀里抱着个还在襁褓中的婴儿。
陈述厌给他指:“这是我,这是我妈,这是我爸,这是我外公——我三岁那年,他们一起出门,留外婆在家看着我。出门的时候出了车祸,三个人全没了。”
“我妈是独生女,我爸是入赘的。奶奶那边嫌弃他入赘给我妈,和他说一旦跟我妈结婚就断绝关系,结果就真的断绝关系了,这些年理都没理我们。不过幸好我家还有个超市,是我爸我妈结婚那年开的,这些年一直靠着它活着呢。”
陈述厌说这些的时候,外婆正好洗了一碗草莓出来。
“我把超市经营得可好了,”小老太太得意洋洋地摇头晃脑,和陈述厌高兴起来时一个样,“现在一个月能挣一万多块钱呢!”
陈述厌看向徐凉云。徐凉云表情怔愣,根本没想到陈述厌家里会是这种情况。
外婆一直在乐,她对徐凉云很满意。
一转好多年过去,二月的寒天里,陈述厌领着徐凉云在坟场里左绕右绕,最后停了下来。
面前的墓碑上,写着郑清兰三个字。
徐一灼算是烈士,墓碑才会那么大。
郑清兰的小了许多,碑上遗照里的面容仍和陈述厌遥远记忆里的一样。
和他记着的最后的外婆不同。
陈述厌蹲下去,把花儿放到了墓前。
他没吭声,就蹲在地上,一动不动地看着墓碑上的外婆。
他不太擅长和死人说话。
于是空有风声奔走。
一片风声将这里吹了个寂寥长久。半晌后,徐凉云才问:“什么癌?”
他声音有点抖。
“肺癌。”陈述厌蹲在墓前平静回答,“化疗把头发都剃光了,直咳血,喘不上气,话都说不清,呼吸都呃呃啊啊的,脸和脖子特别肿,身上倒瘦得皮包骨头。”
他声音很轻,一字一句却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徐凉云深吸一口气,脚步声往后退了两步,突然扑通一声。
陈述厌吓了一跳,一回过头,就看到徐凉云跪在地上,往前伏倒,俨然一副谢罪的样子。
陈述厌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徐凉云便头抵着地,对着墓碑就哐哐磕了两个响头。
“徐凉云!?”
陈述厌被吓到了,赶紧冲过去,要把他拉起来。
徐凉云不起,声音都发抖:“你先别拉我。”
陈述厌:“……”
“我对不起你。”他说,“我真对不起你……这种时候我都不在,我干什么吃的。”
“……不是,这……”
“我说过的。我明明跟你说过了,我明明在你外婆跟前也说过的……我他妈真是,你别拉我,你让我跪着。”
陈述厌说不出话。
他知道徐凉云在说什么。他第一次把徐凉云带回家时,他告诉他他只有外婆的那天,徐凉云看着那张他们一家人的照片,说陈述厌,我以后一定对你好。
那时候外婆也在。
徐凉云说完又转过头,对着外婆说您放心,我以后一定对他好。
后来到了晚上,徐凉云在他房间里和他挤在一张床上睡觉。他一只手揽着陈述厌,俩人一起仰头看着天花板。
徐凉云忽然转头看向他,开口对他说,我以后会对你好。
“我以后好好对你,我以后会对你特别好。”徐凉云说,“我一定把你这二十年来缺的爱全给你补上。”
陈述厌被他说得一愣,忍不住笑了起来,道:“你怎么今天总说这个啊?”
“我心疼你啊。”年轻时的徐凉云说,“早点遇见你好了。”
陈述厌没吭声。
他在一片黑暗里看徐凉云,他看到徐凉云那双含情眼里情绪太多,若非要总结,大约只能说他很难过。
徐凉云跪在地上头抵着地,深深吸气的声音尤为刺耳。
“对不起。”他说,“真的对不起,我真的错过太多了……我就是个混账东西。”
“……你没有,你快起来,”陈述厌去拉他胳膊,“你别跪着了,癌症又和你没关系……”
“你别拉我,”徐凉云说,“你让我跪着。”
“……”
“我以后会对他好的,我以后真的会对他好……我再也不会松手了,我不会放他一个人了,我不会让他一个人的。”
他跪在地上,如此喃喃低语。
他手在抖。
时间慢慢悠悠向前行进,一晃日落西山。
两人坐在车里,遥望天边斜阳。
车里暖风呼呼的在吹。陈述厌偏头看徐凉云,见到他头抵着车窗,轻皱着眉,脑门上淤青了一大片,肯定是刚磕头磕出来的。
“你为什么不去找个别人呢。”
徐凉云突然说。
陈述厌怔了下。
“……我没有别的意思。我是说,你没有家人,一个人活着很累啊……怎么就不去找个,新人呢。我不是别的意思,我就是……心疼你孤苦伶仃的这几年……太难受了。你怎么不找个人……帮你扛一扛呢。”
陈述厌语气平静:“就因为没有家人而去找新人,我不觉得基于这种目标之上能找到我想要的。就算对方跟我在一起,那他对我的喜欢我觉得有百分之七八十都是掺了觉得我可怜的水,我不希望一个人喜欢我是因为觉得我可怜。”
徐凉云:“……你还真没变。”
陈述厌无奈一笑,又道:“别想啦,这事儿跟你没什么关系的,那是癌症啊,又不是你在那儿就能好……”
“我不在那儿。”徐凉云说,“你那时候肯定最需要我的,你一个人在医院里面照顾你外婆,好多事情带着手套肯定不方便做,你那么一双手……操。”
他说着说着就说不下去了,开始破口大骂起了自己:“我他妈个混账东西。”
陈述厌无可奈何,去牵住他的手,轻轻拍他手背,说:“好了好了,别想了。”
徐凉云沉沉叹了一声,声音都哑了:“你不怪我吗。”
陈述厌摇摇头。
“你不怪我当时不在吗。”徐凉云眼睛都红了,“我现在快恨死我自己了。”
陈述厌说:“你那时候走得太久太远了。”
徐凉云嘴角一抖。
“我不怪你,我真的不怪你,你不用对不起我。而且说实话,我那个时候……好像多少能理解你一点了。”
徐凉云一怔。
陈述厌说起这些来,目光很平静。
他说:“外婆当年化疗剃光了头发,还朝我笑着说她换了发型。她带着呼吸器咳血,有好长一段时间吃饭都不行,只能输营养液……我做了那么多却什么用都不管,她还是一次一次被推进手术室。那个时候,我好像能理解你的心情了。”
“无能为力,只能这么说。”他说,“仔细想想,我好像从那以后就有点不知道该怎么恨你了。而且你在那里确实也没什么用啊,我的外婆我照顾,这不是理所当……”
徐凉云听不下去了,过去抱他。
他又开始抖了。
“别说了,”徐凉云说,“你别说了,别去想了。”
陈述厌声音一哽,不再作声了。
他忽然感觉有些奇妙。他也曾经为外婆的离开撕心裂肺地哭过,为自己在这世上真的成了孤身一人而绝望过,但如今却对这些看得一片坦然。可徐凉云如今却像过去的他,像在跨时空地和过去的他一起为此难过。
“我以后会对你好,一直对你好,”徐凉云说,“我真的不会放你一个人了。”
“嗯。”
“我会对你好,”徐凉云喃喃着说,“我不会放手了。”
“……嗯。”陈述厌说,“我们回家吧。”
徐凉云点点头,抱着他长舒了一口颤抖的气。
等到夜色降临时,两人才终于拎着大包小包,到了徐凉云家里。
徐凉云的母亲前来开门,她家里的猫咪不认生,也跟着晃着鸡毛掸子似的大尾巴来了。
五年过去,她也老了些,眼角多了几道皱纹,也瘦了些许,但和陈述厌记忆里的样子没多大差别。
她一开门,见到陈述厌,就紧张兮兮地一缩肩膀,讪讪笑了起来:“小陈来啦?快进来快进来……怎么还拿东西呀,不用给我拿东西的。”
小心翼翼的样子和五年后陈述厌初见徐凉云时一模一样。
陈述厌应了两声,说没事您收着就行。
他嘴上说着话,目光却被跟着来门口迎客的猫给吸引过去了。这只猫白白胖胖一身长毛,可爱又高贵。
他还是第一次在徐凉云家里见到这只猫,不禁有些讶异:“什么时候养的猫?”
徐凉云说:“两年前,我给她买的。”
“是啊是啊,我一个人在家没意思嘛,又懒得出去遛狗,就养了只猫。你要是喜欢可以抱抱呀,它不认生的。”
他妈妈一边说着一边推开门,从鞋柜上拿下来了两双拖鞋,再一抬头,才看到自己儿子脑门上青了一片。
她一愣:“脑门怎的还青了?你怎么伤的?”
徐凉云默默摸了下脑门:“没事,磕头谢罪。”
他妈很显然被说了个莫名其妙,但陈述厌在,她没多问,就说你等吃完饭了去厕所拿个毛巾沾点热水,热敷处理一下,说完就去厨房了。
“饭早好了啊,我怕放凉了,没敢提前给你们盛,我现在就去啊,咱们马上吃饭。”
徐凉云他妈一边唠叨着一边小跑进了厨房,拖鞋擦地一路响。
陈述厌换了拖鞋,一进房间,就看到他家茶几上摆着满满一桌子菜。什么螃蟹鱿鱼五花肉大虾鸡翅丸子汤,简直可比满汉全席。
陈述厌不禁发出一声感叹:“哇。”
徐凉云显然也没见过这架势:“我天。”
两人穿着拖鞋走了进去。他家的猫倒也是真不认生,他俩一进屋,就开始蹭着他们俩,蹭得二人满腿猫毛。
陈述厌蹲下去,撸了两下猫。
猫咪仰起头,接受性很好。
陈述厌轻轻笑,问徐凉云:“它叫什么?”
“好好。”徐凉云说,“我妈说我们家就欠好。”
陈述厌一哽,登时哑然了。
他看到徐凉云身后有张他爸的照片。照片被裱在相框里放在桌子上,里面一身黑的特警正在笑,笑得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