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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胤祐摸摸肚子起来穿衣服:“什么时候用晚膳呀, 我都饿了。”
他饿了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大多数时候他都处于以为自己饿了,需要进食的状态。
皇贵妃叹一口气, 厌学儿童的教育可真是个令人头痛的问题, 无论他结交多少文人雅士, 他总能给自己找到不想读书的理由。
穿好衣服, 胤祐被额娘带到桌旁,皇贵妃继续试图跟他讲道理:“虽然, 交朋友不分高低贵贱,你可以与皇亲贵胄交好,也可以广交天下名士, 但朋友之间总要讲个志趣相投对不对?”
听到额娘这么说, 胤祐忽然想起纳兰曾经提起自己与曹寅、张纯修的友谊,说过这样一句话:“互不以贵游相待, 而以诗词唱酬、书画鉴赏相交契。”
他把这话和纳兰、曹寅张纯修自比“岁寒三友”的故事说给额娘听。
纳兰是权倾朝野的明相之子, 活脱脱就是“烈火烹油, 鲜花著锦”的贵公子, 曹寅、张纯修包衣出身,在身份上与他有云泥之别,但他们却能通过诗词书画打破身份差距,成为至交好友。
或许是皇贵妃带着亲妈滤镜,她一直认为自己儿子比起别的孩子聪明许多。
这不仅体现在超常的记忆力方面,也体现在逻辑思维能力。
据她观察, 一般的孩子在六岁左右才懂得表达因果关系, 而在此之前, 他们只能理解并列关系。
但是胤祐不同, 他很早就懂得思考, 会不停地问为什么。尤其是调皮过后要挨揍的时候,逻辑强悍到让大人一时半会儿挑不出他的错来。
儿子在认真思考这个问题,皇贵妃很欣慰,他又接着说道:“纳兰公子不仅有极高的文学造诣,他的品行高洁同样值得你学习。”
胤祐又开始提问:“什么叫品行高洁。”
皇贵妃抱着他:“儿子,与人相处,不要看他对身份比他高的人怎么样。而是要看他对那些身份地位皆不如他的人是什么态度。你身处高位,是阿玛、额娘和乌库玛嬷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孩子,总有人说好听的话捧着你,但他们未必真心。”
胤祐点点头:“懂了,那个乌龟……舅舅,我看他就不是真心的。”
皇贵妃要被他笑死:“他对别人未必真心,但他对你一定是真心的,因为你是我儿子。但是否与他亲近是你的选择,我不会干涉。”
”唉!”小家伙低头,摆弄自己腰间的络子,“他总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还说整个佟家都靠我了,那怎么行,我又靠不住。”
皇贵妃笑得前仰后合,捏捏他的小鼻子:“就是,我也觉得你小子,不怎么靠得住,幸好我没有氧气管需要你拔哈哈哈哈哈~”
小家伙立刻去捏额娘的脸:“别笑,有什么好笑的。我那么小,是个小孩子,当然靠不住啦,等我长大,练好功夫,成为巴图鲁,就能靠得住啦!”
皇贵妃搂着他,亲他的额头和脸蛋:“你不要长大,额娘不希望你长大,只希望时光停留在当下,看你永远无忧无虑,如果你少一点调皮就更好了。”
少一点调皮是不可能少的,小家伙脑子里那么多千奇百怪的想法,时不时就要蹦出来,做的时候没想那么多,屁股挨揍的时候就知道错了。
晚膳的时候,康熙没怎么动筷子,皇贵妃很快发现了不对,问他怎么了,康熙却摆了摆手,表示自己没什么胃口。
这还等什么,赶紧宣太医。
这里是江宁,距离北京一千多公里路,他们这次出门就带着两名太医,皇上在这里病倒了,那可麻烦了。
胤祐看到额娘扶着阿玛往后面的卧房走,太子也焦急的跟了进去,小家伙拿着勺子,看着跟前刚吃了开头的饭菜,神情颇为纠结。
最终对阿玛的关心还是胜过了美食诱惑,小家伙正准备放下勺子,也跟进去瞧一瞧。魏珠就立刻凑到他跟前,低声道:“七阿哥,皇贵妃让您别跟过去,继续吃饭。”
胤祐一抬头,看到太子也回来了。兄弟俩坐在桌旁,大眼对小眼。
胤祐问:“是额娘不让你进去吧。”
太子点点头:“皇贵妃说她会照顾汗阿玛,让我过来带着你先把饭吃了。”
小家伙几乎没做什么挣扎,就毫不犹豫的先把碗里的肉挑出来吃了:“额娘是担心阿玛生病了,会传染给你。”
“传染?”太子没听过这个新鲜词汇。
胤祐咽下嘴里的东西才认真的给他解释:“就是阿玛会把病气过给你。”
这是小家伙在多次生病中学到的知识,以前无论是胤禛生病还是他生病,皇贵妃都会把他们俩分开,就是以免交叉感染。
在季节交替,或是宫里多人出现感冒症状的时候,皇贵妃也会限制他的行动,不让他到处乱跑。
太子摸摸他的小脑袋:“我有时候真是有些羡慕小七。”
“哈?”小团子不懂,“太子哥哥是我见过最厉害的小孩子啦,怎么还会羡慕别人?”
太子给他夹了块松鼠鱼,汗阿玛在的时候,饭桌上他俩可不敢这么肆无忌惮的聊天:“我从小就没有见过额娘,也没有人教我这些。”
于是,胤祐也给他夹了一块盐水鸭:“噢,那这样吧,既然你是我哥哥,那我的额娘就是你的额娘。”
这个逻辑听起来好像没什么毛病。太子在宫中的时候与皇贵妃接触不多,但出门这些日子,他也觉得皇贵妃不错,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关心他的身体。他时常在需要独自在房间内看书,皇贵妃总是记得让人送来茶果点心,并且嘱咐他多休息。
想要让皇贵妃做他的额娘,那就只有一个途径——汗阿玛立她为后。
可是太皇太后、皇太后以及朝中多位大臣都给汗阿玛提过这件事,阿玛却不为所动,那就证明阿玛没有这个打算。
他身为太子,自然不会向阿玛提出这样的请求。
胤祐咬了一口松鼠鱼,是酸甜口味的,因为用油炸过,酥脆鲜嫩,小家伙吃上一口,甚为满足,眼睛都眯了起来:“呜呜呜~~太好吃啦!我想留在江宁,我想每天都能吃到松鼠鱼。”
“……”
太子的心情本来笼罩在汗阿玛龙体有样的担忧之中,被他这么一打岔,可真是哭笑不得。
拿了帕子替他擦掉嘴角的酱汁:“你在沂州的时候说要留在那里吃黄河鲜鱼、在苏州的时候又想留在那里吃苏式点心、到了无锡又说留下来吃太湖湖鲜,现在又想留在江宁吃松鼠鱼……”
小家伙又埋头啃鸭腿:“阿玛说大清有那么那么大,我想,每个地方都有不同的好吃的,等我长大了,我一定要把它们吃个遍!”
他小小年纪就立下了“吃遍大清”的宏大心愿,太子看着他,脸上竟然露出了“慈母”式的微笑,心想:“我弟弟傻是傻了点,但傻得很可爱。”
“你哪里也别去,就留在京城,想吃哪里的美食,就让御膳房给你做。”
胤祐挥挥手:“那不一样的。”
太子问:“哪里不一样?”
小团子忽然就愣住了,手里拿着鸭腿,嘴里还叼着一块撕下来的鸭肉,眼睛定定的望向前方。
他也在思考哪里不一样,却想不出个所以然,但他就是觉得不一样。
“这个松鼠鱼,是江宁的美食,御膳房的御厨又没跟咱们一起来江宁,他哪里会做呢?”
太子想了想,好像是这个道理,于是他又说道:“那咱们可以带一个江宁的厨子回去,专门做松鼠鱼给你吃。”
“不好不好!”胤祐摆手,“我今日想吃松鼠鱼,明日想吃定胜糕,那还得带个苏州的厨子回去,紫禁城装不下啦!”
“哈哈哈哈哈哈哈!”太子万万没想到,他已经开始从好吃的操心到紫禁城住不下那么多厨子的问题去了。
小团子的想法总是天马行空,他的世界永远那么单纯,每天最发愁的事情就是吃什么,玩什么,再没有其他。
用过晚膳之后,兄弟俩还是手牵手来到了后面康熙的卧房。毕竟阿玛是亲的,又不是路边捡来的,生病了还是要看看的。
不仅是两个孩子,康熙的身体状况也牵动了无数大臣的心,明珠和佟国维就在院子外面候了好一阵,神色不无焦急。
太子目不斜视的从他俩身旁走过去,每次看到这些议政大臣,太子总是不免想起索额图。
佟国维现在越来越受康熙信任,但他是个很会拿捏分寸的人,就算陪同皇上一同出门,时时都能见到自己的女儿和外孙。但他从不私下接触,甚至没有单独和皇贵妃说过一句话,对胤祐也是远远地看着,从不上前攀谈。
光是这一点,在康熙心里对他这个舅舅,就比对明珠和索额图两人更为满意。
胤祐好奇的扭过头看了他俩一眼,一个是容若的阿玛,一个是他额娘的阿玛,但是于他而言都是很有距离感的老头儿,亲切不起来。
归根结底,小家伙的本质是以貌取人,只喜欢美人,不喜欢糟老头子。
经过皇贵妃和两名太医的诊治,康熙的身体倒是没什么大问题。就是江宁与京城不同,南方气候湿润,不比北方干燥,皇上这是有些水土不服,湿邪困脾导致食欲不振,还有些困倦。
虽然没什么大病,但是康熙看上去精神却不是很好,扛在床头,手里还拿着一本奏折。
皇贵妃站在一旁,看两位太医开的药方,确认没什么问题,便让他们去煎药。
胤祐跟着太子哥哥给阿玛请安,康熙招了招手,将太子叫到床前,把手里的奏折放在一边:“今日的书读完了吗?”
太子点点头:“回汗阿玛,读完了。”
“读的哪一篇?”
太子答:“《内则》。”
这是一篇记述家庭内的礼则,如何侍奉父母、孝敬公婆,兼及饮食制度等等。
康熙倒是难得笑了笑:“这篇应该让小七背下来,好好学习学习。”
这时候,小家伙已经脱掉靴子爬上了阿玛的床,趴在阿玛胸前,伸手摸了摸他的脸:“阿玛,你晚膳什么也没吃,饿不饿呀?”
若是放在平时,康熙指定是要训斥小儿子不懂规矩,让他下去站好。
但不知是不是今天病了,心也跟着柔软了许多,非但没有斥责他,反而抱着小家伙,一脸慈爱的回答他的问题:“阿玛不饿。”
“阿玛骗人!”小家伙摸了摸自己的肚子,因为才吃饱没多久,现在还是鼓鼓的,“小七一顿不吃,就要饿坏啦。”
康熙大笑:“那是你,你个小馋猫。”
对于小馋猫来说,吃就是生命中最大的事,他个头这么小,一顿不吃就难受,阿玛个头那么大,就是因为没有吃饭,所以使不上力气,只能在床上躺着。
小家伙靠在阿玛胸前,手也不闲着,一会儿摸摸阿玛胸前的盘扣,一会儿看看阿玛辫子上的东珠:“让我额娘给你做,每次小七生病,额娘都会给小七做好吃的。”
“哦?”康熙饶有兴趣的抬头,看向皇贵妃,“那就辛苦表妹了。”
此时,皇贵妃也正好抬起头来看了他们一眼,倒没有责怪儿子给自己揽活儿,反正她本也打算去熬点粥,配点开胃小菜。
“这就去。”
皇贵妃走了,床边就留下两个儿子陪着康熙,他倒是难得将政务抛到一边,享受片刻父子间的温情。
康熙问小儿子:“小七,上次太子教你背的《菩萨蛮》可还记得?”
小家伙点点头:“记得!”
“背给阿玛听听。”
“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
康熙又问:“知道是什么意思吗?”
胤祐摇头:“不知道。”
康熙又看一眼旁边的大儿子:“给他讲讲。”
太子毕竟是将来要出阁讲学的一国储君,从小就被要求讲解经史子集,给弟弟讲一首词自然是没问题的。
胤祐听完之后却陷入了沉思,过了不久,他说道:“我感觉这说的是子清啊。”
此时曹寅正从门外走进来,先给皇上请安。康熙这时候倒是不拘礼节,挥了挥手,让他起来随便坐。
随便坐就随便坐,曹寅也不跟他客气,一屁股坐在了床边,顺手试了试他额头的温度:“还好,没有发热。”
康熙点点头,随口答道:“太医瞧过了,说是水土不服,没什么大事。”
他既这么说,曹寅也便放下心来,又去看他怀里的小家伙:“七阿哥,我哪有那么好命,躺在画舫上听雨入眠。”
康熙打趣他:“秦淮河上的画舫你没少躺吧。”
金粉楼台,才子名士,诗词唱和,还有佳人为伴,果然是个消愁解忧的好地方。
曹寅面不改色的看他一眼:“皇上您说话注意点儿,我在家丁忧呢。”
他俩这是奶兄弟的交情,在康熙还是三阿哥的时候,曹寅就曾与他相伴,而后,十六岁进宫,二人更是朝夕相处,无论康熙上哪儿,曹寅势必伴他左右,可以说,和皇上的亲密程度,不输任何一位后宫娘娘。
私底下说话也就随便一些,没有那么多君臣之礼。
康熙嗤笑一声:“少在这里假正经。”
曹寅笑说:“皇上对我有成见,我一直都是个正经人。”
他俩拌嘴,太子从小听到大,见怪不怪,此时正垂眸坐在一旁,琢磨他这些时日的功课。
胤祐却皱起眉头,忽然对曹寅说道:“怎么跟我阿玛说话的,没规矩,小心我阿玛打你屁股。”
他此言一出,可把旁边三个人乐坏了。康熙用下巴蹭了蹭儿子额头:“小七说打,那便叫人打他!”
曹寅去拉小家伙的胳膊,急切的说道:“七阿哥,君无戏言,他可真要打我了。”
胤祐眨眨眼:“打屁股吗?”
康熙点头:“对,打屁股,拿棍子打,打到他下不了床。”
胤祐吓坏了,他以为就像阿玛平时训斥他不懂规矩那样,随便在屁股上拍两巴掌,没想到打子清就换成了棍子。
天哪!容若不是说阿玛最宠子清的吗,为什么还要打这么狠。子清太可怜了。别人都以为阿玛对他很好,其实阿玛每天都想拿棍子打他。
康熙、曹寅和胤礽此时注意力都放在了小家伙的脸上,见他原本开心得像个小傻子,脸上的笑容却渐渐凝固,而后露出惊讶之色,眼里充满了害怕与自责,不知道内心又上演了一场何等精彩的大戏。
小家伙忽然就抱住了阿玛的胳膊:“别打别打,他不是故意的,原谅他吧。”
康熙皱眉;“不是你让打的吗?”
“我……”小可爱把脸埋在阿玛胸前,闷闷的说道,“我只是吓唬他一下。”
康熙轻抚他的后背:“说打的也是你,求情的还是你。”
胤祐靠在阿玛胸膛上,向曹寅伸出手:“我只说轻轻的打,没说用棍子打。”
曹寅拉着他的小手,肉嘟嘟的又白又软,掌指关节处有圆圆的凹陷,紧紧地攥着他的手指。
康熙扭头去看他,笑得颇为得意:“怎么样,可爱吧。哦!你没有。”
曹寅失笑,不知道儿子多有什么好炫耀的。
过了一会儿,皇贵妃回来了,身后的宫女端着几样清粥小菜。看到床边几个人正陪着皇上闲聊,看着精神倒是好了一点。
康熙下床来到桌边,胤祐也跟了过来,趴在桌沿看看砂锅里的小米粥,又看看碟子里的几样小菜。
皇贵妃一看他这个垂涎三尺的样子就知道,小家伙这是又饿了。
他才刚用过晚膳不久,小肚皮还鼓鼓的,指定是不能再吃了。可让他站在旁边看着,又不给他吃,一会儿该要哭起来,少不得挨顿打。
于是皇贵妃打算叫赵诚进来,把七阿哥带去别处玩。
曹寅见皇贵妃回来了,他也不便留在这里,便主动站出来:“不如让奴才带七阿哥出去。”
也不知是不是刚才让曹寅和小七两个人一唱一和逗的,康熙现在感觉状态好多了,看着瓷碗中一清二白的蔬菜粥,小碟里红红绿绿的凉拌菜,似乎也有了些胃口。
他便挥了挥手:“去吧,别太晚,早些送他回去休息。”
“是。”
曹寅带着胤祐出来,深秋的夜晚还是有些凉意。曹寅为他系好披风,带着他走过长廊,穿过拱门,往后院那边去。
胤祐好奇的问:“咱们这是去哪里?”
“带你去一个地方。”
胤祐立刻来了兴趣:“好玩吗?”
曹寅轻轻地叹了口气:“不怎么好玩。”
胤祐:“……”
他跟着曹寅来到后面的别院,穿过池塘、花园和假山,来到一处亭子前面。
那亭子旁边还有一棵大树,繁茂的枝桠伸展开来,密密实实的罩在亭子上方。
曹寅问他:“七阿哥,知道那是什么树吗?”
胤祐摇头:“不知道,没见过。”
曹寅仰起头,一阵微风袭来,树上泛黄的枝叶便簌簌的飘落下来:“这是楝树,在我四岁那年,我父亲上任江宁织造,我们全家便跟随他来到这里。”
他带着胤祐走进亭子:“就是那一年,他亲手种下这棵树,后来树长大了,我也长大了,他便在树下修了这亭子,平时就在这里教我读书习字。”
这听起来是个温情又悲伤的故事。曹寅虽不是嫡出,但他是长子,自幼聪慧过人,别人口中的天才,一直以来曹玺都以他为骄傲。
世人只知道纳兰成德十八岁考中乡试,却不知和他同一年考中乡试的还有十五岁的曹寅。
十五岁的少年独自回京,何尝不是意气风发,希望能在科举之路上一步步高中,然后出仕为官。
不过就在他考中乡试的第二年,康熙却将他留在身边做了銮仪卫兼正白旗旗鼓佐领。在外人看来,他小小年纪便受到康熙如此恩宠,那是何等荣耀。
可谁又知晓,不能以科举正身是他此生最大的遗憾。纳兰尚且能进士及第,而他,一辈子只能□□新觉罗家的奴才,不过是个弄臣,名不正言不顺。
纳兰不愿入值扈从,曹寅又何尝愿意给人当十年小跟班。他的郁郁不得志一点也不比纳兰少,但纳兰是贵公子,有任性表达自己不开心的权利,他没有,他只是个包衣奴才,蒙受皇恩,每天还得对着万岁爷笑脸相迎。
月光透过繁茂的枝叶撒下来,斑驳的光点落在曹寅身上,他就站在亭中,面容笼罩在阴影里,看不真切,却英姿挺拔,长身玉立。
他说的这些往事,胤祐听得很懵懂,也正因为他小孩子听不懂,曹寅才说给他听。
自从昨晚江宁重逢,胤祐就感觉曹寅身上的气质和以往在京城大不相同,今晚更是觉得他透出来那份阴郁一点也不比容若少,只是他平时隐藏的太好了,不轻易将自己的内心拿出来示人。
胤祐转到他的身前,攀着栏杆手脚并用的站上去,然后失去重心,一下子扑到曹寅身上。
这可把曹寅吓得魂飞魄散,赶紧将他接住搂进怀里:“七阿哥,我跟你说,你要是摔了,你阿玛能让人拿着棍子把我打得皮开肉绽。”
胤祐嘿嘿的冲他笑,小手紧紧地环抱住他的脖子,其实也吓得不轻,不过已经安全的落入了子清的怀抱,他瞬间就把刚才的惊吓抛到脑后。
“子清……”
小家伙靠在曹寅肩头,轻声叫他。
“怎么了?”曹寅给他整理了一下被风吹乱的帽子和披风。
胤祐挺直了脊背,小手捧着他的脸:“你别跟容若学。”
“哦?”曹寅奇怪,“我跟他学什么?”
胤祐嘟嘴:“别跟他学不开心,学点好的。”
曹寅笑道:“他有什么好的值得我学?”
胤祐想了想,这个问题有点难,他想不出,但是仍在努力。曹寅抚了抚他的眉心:“想不出就别想啦,或许他这人就是没什么可取之处呢?”
胤祐忽然眼前一亮:“想到了!”
曹寅也有些好奇:“什么?”
“他长得好看啊!”
“哈哈哈哈哈哈!”曹寅抱着他,刚才的阴郁心情一扫而光,笑得停不下来,“怎么?七阿哥是嫌弃我长得没他好看咯?”
胤祐立刻挥舞双手:“没有没有,你也好看!”
他俩都是康熙身边的门面,能不好看吗?
曹寅满意的点点头:“这还差不多。”
胤祐偷偷地看他,小心翼翼的补充道:“但我觉得容若更好看。”
曹寅:“……”
“哼!”曹佐领生气了,“他一个看马的有什么好看?”
“切!”二人身后忽然又传来一声嗤笑,随即被胤祐鉴定为更好看的那个人说道,“你一个抱狗的,又能好看到哪里去?”
曹寅转身,二人相视一笑,仿佛看到了对方十年前刚入宫的样子,一个看马,一个抱狗,马曹狗监共嘲难,青葱往事,如今想来也别有一番趣味。
胤祐歪着脑袋问:“什么叫看马的,什么叫抱狗的。”
两位銮仪卫互相在一个三岁多小皇子的跟前,揭露对方的黑历史,最后还是纳兰败下阵来。
毕竟他是真的在御马监当过马曹,而曹寅只是给康熙抱了一下狗,自嘲是狗监罢了。
正好,今夜纳兰在这里,曹寅便让下人点灯,又取来文房四宝摆在石桌上:“既然来了,为我做点事吧。”
纳兰笑着看他:“做什么?”
曹寅将胤祐放下来,接过下人递上来的一卷纸,展开来给纳兰看,那是几幅画,绘的都是他们所站的这一处楝亭,下面的署名都是名满江南的文士。后面还有几首题词,其中就有顾贞观的名字。
纳兰抬起头来看向曹寅:“这……”
曹寅笑得有些含蓄:“这座亭子和这棵楝树承载了许多我和他的记忆,我想以这样的方式纪念他。”
这个“他”指的是他的父亲曹玺。
纳兰点点头,拿起笔,先为他的《楝亭图》写下一片题跋《曹司空手植楝树记》,后又作《满江红》题咏。
其中一句“更凤毛才思,登高能赋。”才是他对抱狗的曹寅最中肯的评价。
胤祐虽然很努力的站在一旁观看,可是他不识字,看了半天也不知道容若写的什么。
后来曹寅把那首《满江红》念了一遍,他才默默地记在心里。
等纳兰写完,时辰已经有些晚了。曹寅想起康熙的吩咐,便催促道:“赶紧的,把这个小祖宗送回去休息了。”
纳兰洋洋洒洒为他写了一首词和一篇小作文,到现在茶都没喝一口,他就要送客了。
“曹荔轩,咱俩的情谊就到这里吧,以后再见全当不认识。”
曹寅笑:“行呀,你先把七阿哥送回去。”
纳兰瞪他:“你自己怎么不送?这不是皇上交给你的任务吗?”
“你顺路,省得我多跑一趟。”
胤祐站在他俩中间,看看左边,又看看右边,悄无声息的从石凳上下来,自己迈着步子往亭外走:“别送啦,我自己回去,就不劳烦你们二位啦。”
哎呀,小家伙生气了,曹寅让小厮把东西收好,跟纳兰两人赶紧追上去。
秋高气爽,月朗星稀,草丛里时不时传来一两声虫鸣,三个人并排走在花园里。
胤祐先举起左手拉了拉曹寅,又举起右手拉了拉纳兰,抱狗的和看马的同时牵起他的手。
不一会儿,在小可爱的要求下,两人又同时握住他的胳膊,让他双脚悬空,架着他往前跑。
小家伙开心得飞起来,越玩越兴奋,回到他与皇贵妃所住的院子门口,帽子也歪了,披风也松了。
曹寅拍了拍他的肩膀:“告诉你一件事。”
“什么?”胤祐竖起耳朵认真的听。
曹寅笑道:“以前啊,成哥儿给自己的词集起名《侧帽》,你知道为什么吗?”
胤祐没听过这个典故,不懂,于是摇了摇头,很配合的问:“为什么?”
“因为他也认为自己长得好看,自诩侧帽风流的独孤郎。”
“找打!”纳兰二话不说,一脚就踹了过去。曹寅赶紧往旁边闪躲开。
胤祐敲了敲自己的脑袋,侧帽风流又是怎么回事,他发现自己需要学习的东西太多了。
李熹一直在等胤祐回来,听见动静便迎出院子,差点跟躲闪不及的曹寅撞了个正着,赶紧闪到了一边。
曹寅退后两步,大大方方的说了句抱歉,又和容若一起,向小家伙告别,二人便一同走了。
待他二人走远,李熹才站出来,赶紧拉了胤祐往回走,忍不住轻声数落他:“跑出去这么大晚上才记得回来,看一会儿娘娘不打你的小屁股。”
胤祐却抬起头来,借着月光仔细打量她:“熹姑姑,你好像又脸红了。”
李熹面无表情的牵着他往屋里走:“没有。”
这时候孙嬷嬷也从旁边迎了过来:“哥儿可算回来了。”
李熹沉着脸:“再不回来,小心被狼外婆抓走!”
她这语气凶巴巴的,胤祐听到狼外婆就往后退了半步,靠进孙嬷嬷怀里。
孙嬷嬷搂着他,心肝宝贝似的哄:“哥儿别怕,哪有什么狼外婆,他敢来嬷嬷就把他打跑。”
胤祐看着孙嬷嬷,忽然想起个事,进屋的时候他忽然问道:“孙嬷嬷,你姓孙,子清的母亲也姓孙,你们认识吗?”
“当然,那是我的亲姑姑。”
“噢~”胤祐点点头,倒是见怪不怪,反正粗略一算,大家好像都是亲戚,理也理不清。
倒是李熹,不知怎的,转身便出了屋子:“我去打水。”
胤祐盯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她今晚不对劲,是不是有人欺负她了?”
话音刚落,小屁股就被什么东西敲了一下,额娘的轻斥声立刻响在耳边:“你才不对劲,都什么时辰了,你阿玛都已经休息了,你还在外面野。”
胤祐赶紧捂住小屁股转过身来,又惊又怒的看着额娘:“你……”
看他这个委屈样儿,可把孙嬷嬷心疼坏了,搂着他上上下下的看:“打疼了吧,快让嬷嬷瞧瞧!”
她还口不择言的抱怨了皇贵妃一句:“娘娘!咱们哥儿打小身子娇弱,您下手也轻着点儿。”
她这一句倒是把皇贵妃说得哑口无言,手里就拿了一本书,下手能有多重,就把他打疼了?
这小崽子,现在是越来越会演戏了。
皇贵妃丢下书本,满屋子找趁手的东西。左右看了一圈,没找着能打孩子的物件儿。
胤祐也有点慌,生怕挨打,但又觉得自己没做错什么。于是上前,理直气壮地抱住了额娘的手。
皇贵妃问他:“出趟门你是越来越没规矩了,大晚上不着家,你是要出去当野孩子吗?”
“野孩子?”胤祐眼睛转了转,“什么是野孩子?”
“把你丢出去不要你了,你就成了野孩子。”
胤祐咬着下唇,还不忘替额娘着想:“那你就没有我这么可爱的宝宝了。”
皇贵妃冷笑:“我再捡一个回来。”
“哦!那也是别人额娘不要了丢出去的野孩子。”
“……”
说得好!皇贵妃又开始左右张望,寻找有什么能把屁股打肿的东西。
胤祐拦着她,语气比她还凶:“你要打就打,别……别拿棍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