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7章我得向你道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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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庄速斟酌了半天,还是在太宰开门迎接他时说:“恭喜老师,新文章又引发了社会各界的热烈讨论。”
太宰说:“你的表情可不这么说的。”恰好他房间里有一面巨大的西洋全身镜,镜面镶嵌在有回环曲绕玫瑰金属雕花的框中,小庄偷偷『摸』『摸』瞅了眼镜中自己的模样,成功看见了愁苦的上半张脸。
小庄:“……”
如今的情况是他早就意料到的,与看见太宰老师新文章就眼冒金光的主编不同,他在初见稿子时,与太宰爆发了堪称是激烈的争吵:“太危险了,太宰老师,您是想要和国家公权力和『政府』和民众意志作对吗?”他指着文章说,“抬高职业女『性』地位倒也罢了,号召取缔公娼制度,就算是夏目漱石老师也没有敢明目张胆怎么做!买/春早已深入这个国家男『性』的骨髓里,我听闻不仅仅是国内,新加坡、东南亚,只要是有日本国民在的地方就有小吉原,您真的知道是什么意思吗?”他的语气越发强硬起来,“而且太宰老师你,也不是从未与『妓』/女产生瓜葛的真君子吧,要是我没记错的话,您还是花柳街花魁的入幕之宾,知道这件事情的人不多,却也没有少到只有一两人知道的地步,如果被有心之人爆料,你就会成为被口诛笔伐的对象。”
他加重语气:“您真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
“嗯,我知道。”与激昂的小庄编辑不同,太宰宛若一潭不会流动的平静的死水,静静看他发火,“请放心,我完全不在意。”他说,“我这人有千万种缺点,唯一称得上是优点的就是我行我素,不在乎无关人士的看法。”
“这是我很喜欢的一篇作品,小庄君。”他凝视小庄。
编辑先生『迷』『迷』糊糊想着:[被太宰先生盯着看的人,是绝对无法拒绝他的要求的,谁叫他的眼睛很好看。]
因为没法硬下心肠拒绝他,才有了现在这一幕。
小庄与太宰面对面坐在沙发上:“这篇文章在全社会,尤其是女『性』团体中掀起很大波澜,针对公娼制度的探讨,也引的无数文学家下场。”他快速且小声地说,“过去每隔几年公娼制度就被拿出来批驳一下,甚至还有作家写了纪实文学《吉原哀歌》,任何一个自认为受到过文明教育的人都很明白公娼制度的低劣之处,由于太宰老师您的号召力,这一问题正式被放在台面上,像是在油锅里倒了一碗沸水,彻底炸开了。”
“但是。”他转折道,“明面上接受却不代表心中的想法,尤其是普通受教育人群,应该会非常恼火,太宰老师的住处较为隐秘,之前信件也都是从编辑部中转了一道,想要找到您的住处很难,不用担心在家被袭击,为安全起见,最近公共活动就少参与点好了……”
正当他说话之际,那穿洋服的青年从口袋里『摸』出一封雪白的信件,抬头是东京大学,他将信件放在茶几上,向小庄所在的方向推:“前两天我与贵社主编联系过,询问是否有大学邀请我再去演讲,果然不出所料,上次东大演讲过后好评如『潮』,加之《女记者》在社会引发热议,结局还没有出,他们又邀请我去。”
咕咚——
小庄吞咽一口口水,只觉得怒火在心中燃烧,他甚至无法掩饰自己的火气,横眉倒竖:“那您答应了吗?”
太宰说:“当然啦。”
他心中的怒火被点燃了,太宰轻飘飘的话像是萨拉热窝的一声枪响,砰的一声引发了世界大战,小庄忘记了上下级之间的规矩,满怀担心地咆哮:“太宰老师您到底在想什么,您是想真的走到台风眼里,被愤怒的民众声讨最后再遭遇不测吗?你以为武士阶层真的废止了,街上没有人带刀吗?我告诉你东京的犯罪率,每三分钟就有人死于意外,这是报社去年才发布的统计!我看你是想死……”
太宰平静地接话:“谁说不是?”
哗啦,小庄仿佛看到一桶冷水自他头顶浇下,透心凉,过去就有模糊的感觉,关于太宰老师的求生倾向,然而猜测终究是猜测,惨淡的现实摆在他面前时,小庄依旧无所适从。
太宰慢吞吞说:“我这人,喜欢危险,喜欢刺激,那些文章,你觉得是充满了忧患意识的文章,并非出于我对国家的思考,只是我喜欢挑战社会意识、国家意识,仅此而已。”他双手交握,说出堪称冷酷的话,“如果小庄你觉得无法接受,又或者觉得危险,我会主动提出更换编辑。”
“不,不用了。”小庄说,“让我来接好。”他很难过地说,“很抱歉,太宰老师,刚才是我失控了。”
[起码得有个人陪在他身边才行。]小庄想,[得有个人看着他,陪着他,不让他去送死。]
……
[已经五天了。]
蝴蝶香奈惠握停在笔记本上不断书写的钢笔。
[高野小姐已经五天没来上课了。]
香奈惠是学舍中最好学的学生之一,其他学生若还有谁认真程度与她不相上下,怕就是高野小姐了,以往就算是发热,她也会带病来听课,便是病重在家卧床不起,等回来后向同学借笔记本补习也是必须的,高野良子从来没有请过两天以上的假,她总是说:“我没有在家休息的时间,比如更加努力,花上百倍的力量学习,才能以女子的身份考上医师执照。”
但是……
她不由同身旁女同学搭话:“高野小姐已经有几天没来上学了,是生病了吗?”
那女生犯难说:“我们也不太清楚,良子这两天谁都没有联系。”她说,“大家准备明天去她家探病,看看究竟出了什么情况。”
“这样啊。”香奈惠说,“那带上我行吗?”
“当然没问题,良子见到蝴蝶小姐会很高兴的。”
她因忙碌,很少参与女同学间的活动,久而久之众人以为蝴蝶香奈惠是不近人情的高岭之花,也很少来找她。
下学后,同学们陆陆续续离开,她则多在教室里留了会儿整理笔记,用注红水的钢笔将重点知识划出来,准备整理好明日一同带给高野良子。
整理笔记耽误了点时间,出门的时候已经月上枝头,学舍里除了教职工外应该没有人,从教室到门外这段路上会途经教职工办公室,此刻办公室内还有人,而门则将掩未掩,香奈惠走过时正巧听见门内传来的对话。
“啊,退学是吗?”
“是的,真的很抱歉。”是男人的声音,“良子的身体状况目前无法支撑再来学舍读书,如果可以的话希望能够办理退学手续。”
“高野小姐是很刻苦勤勉的女子,真的不再坚持下吗,以她的成绩或许能够考上医师执照。”
“未来有机会,等她病愈之后或许会再去老家的医学院校求学。”男人说,“我们准备先安排她回乡疗养一阵子,东京的繁华氛围实在对精神有害。”
“东京确实很聒噪,不过乡下的医舍未必愿意收女子。”老教员还在不断劝说。
“尽力拜托人的话,说不定能够网开一面吧。”
对话就此结束,过了一会儿穿西装梳短发的青年走出来,香奈惠注意到,他与良子有几分相像,恐怕是对方的哥哥。
忧愁的阴云笼罩高野先生的眉宇,他的情绪看起来十分低落,甚至有些痛苦,香奈惠侧身躲进走廊与教室的接缝处,避开他。
她目送对方渐行渐远的背影,连常挂于脸的笑容也收束了一半。
……
次日,学舍的女同学一同前往高野家拜会,高野良子在班上的人缘很好,她坚定又富有活力,说散发着太阳般的热力也不为过,她家离学校很近,以前也曾有女同学到府上拜会,很简单就找到了路。
“您好。”名为八云的女『性』在门口喊话,她与良子玩得最好,“请问良子在家吗?”让她们没想到的是,出门迎接的并不是高野夫人,而是良子的哥哥高野先生,听闻对方是在东京私立医院上班的医师,平日里该十分忙碌,哪里想到他今天没有上班留在家里。
“是良子的同学吗?”他的眼眶下挂着两坨青黑,憔悴到面带病容的地步,“欢迎欢迎,快请进来。”他一边带领女同学们向前走一遍说,“不好意思,良子她忽然得了急病,现在正卧病在床,就算是与诸位交流也要隔着一道拉门。”
“唉,急病?”
“不会吧,之前见她身体还好好的。”
“是流感吧,听说最近流感很严重。”
“她还好吗?”
高野先生说:“并不是很好,却也没有危及生命,但接下来她很有可能要离开东京回乡下疗养,东京的空气以及噪声并不对身体很好,良子需要乡下的空气。”
女同学们都要被惊呆了,实在想不到,几日不见同学,就要别离了,但她们都是学医的,知道乡下空气确实对身体有好处,怎么也无法说出“希望良子能留在东京”这种让人困扰的话。
“以后还能见到良子吧。”八云小声询问,“我们说好要一起考医师执照的。”
高野先生勉强笑了笑说:“一定可以的。”
期间,蝴蝶香奈惠一直沉默地走着,她的观察力远比其他人好,因此便看见了地板上的碎纸张与被砸烂的玻璃器皿残骸,还有木质地板上的划痕,高野夫人在走廊上与她们狭路相逢,她的情感控制比高野先生还要差些,脸上刻着深深的同情。
那绝非健康人对于不幸患病者的同情。
隔着一道门,女同学们与高野良子抒发了不舍之情,往常极爱说笑的女孩儿一反常态地沉默着,偶尔说两句话,嗓音也沙哑又低沉。
她的表现让同学们都相信了得急病的说辞,纵使恋恋不舍,却也只能同她道别。
香奈惠是最后一个走的。
她跪坐在纸门前,从怀里掏出一本笔记本:“这是我从上学至今的笔记,先前因担心笔记丢失,所以抄了备份,以后有可能见不到了,但我们到底还是同学,而且我想高野小姐可能很在乎这几天落下的内容,所以便贸然将笔记本带了出来。”她说,“不管您以后是在乡下继续求学之路,还是回到东京,我想您是绝对不会放弃求学之旅的,我无所长,只有这本笔记本还能对你能起到点帮助。”她用温柔到可以出水的声音说,“希望以后还能相见,高野小姐,能有您这样的同学,我感到十分荣幸。”
这段话不仅是高野良子听见了,她的哥哥高野先生也听得一清二楚,因此在香奈惠准备离开时,他郑重同对方道谢说:“非常感谢您,蝴蝶小姐。”
……
“呜、呜呜——”隔着一道门,良子用手掩盖住口鼻,发出了受伤野兽一般的悲鸣声。
头一日她确实为了所遭遇的恶事而痛苦,可是在日本,那真是经常发生的事情,社会风气如此,她又是坚韧的女『性』,即使创伤永存,却也不会被完全打到。
真正让她感到绝望的,是恶人的嘴脸。
“我乃是高野小姐的同学垌田三六郎,父亲是帝国钢铁的垌田大哉专务,此次特来向高野小姐提亲。”禽兽不如的狗东西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家中,哥哥当然是怒不可遏地将他赶走了,他却还是悠哉悠哉地说,“请您慎重考虑,我家不能说是在全日本有分量,在大都市却略有话语权,听闻高野老先生是大阪的议员,先生您也是前途无量的私立医生……”
“滚出去!”高野先生气得手指都在发抖。
“望您能好好考虑。”
接下来的事情已不是高野良子能够控制的,接到信件之后,位于大阪的父亲连夜赶到东京,同哥哥一样坚定地拒绝了垌田的请求,同时将他骂得臭死,随即哥哥在岗位上受到投诉,父亲的选区也接连爆出丑闻。
她忽然意识到,人是无法同禽兽讲道理的,父亲他们都是高尚的好人,她自己也何曾无辜,却都被卷入了深渊,而此时如果希望父亲他们的前程不受影响,唯一的方法是放弃自己,主动投降。
“不行,良子!”哥哥说,“此等人渣,你能指望他婚后有什么道德,怕是嫁到垌田府上不出两年就要病逝,我们家不曾有舍弃女儿的道理,你先回仙台老家躲避一阵,实在不行我就在仙台开一家诊所,也可以温饱度日。”
[正是你们包容的,温暖的态度,才让我更加愧疚啊!]
情感在心中憋了多日,她的矮桌面上有一张展开的信纸,是太宰寄来的,书信上说他暂时还没有太拿准《女记者》的下,又因为这篇作品是因高野良子而生,想要问问她的意见,她即将去东京大学再做演讲,编辑会安排好会谈地点,撇开他人,不让高野良子的名节产生丝毫的黑点。
她哆嗦着手指,将蝴蝶香奈惠的笔记本揣入怀中,高野先生太明白她的意思了,轻轻叹口气说:“去吧,承此大恩,是要与人道谢的。”
她匆匆一点头,便撞出了家门,华灯初上,她在街道上狂奔,汹涌的眼泪水自眼眶里不断滚落,让她看不清前方的道路。
“咚——”在街上,狠狠撞上了一戴礼帽的青年穿洋服。
“真是太不小心了,小姐。”她抬头,看见了血红『色』的竖瞳,略带尖刺的指甲自她雪白的脖颈划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