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五章合一) 细细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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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灵雨生气了。
自那日发过脾气以来, 她行为举止依旧端庄,脸上温和的笑意不变,只那笑再也达不到眼底。
“小公爷, 该安歇了。”
她规矩地立在床前,扶凌晔慢慢躺下,表情不见曾有的羞涩窘迫与畏惧。
凌晔直直看着她, 可也不知邹灵雨是有意还是无意,过程中一次也没有与他对上眼。
邹灵雨表现得极平静, 那天的盛怒有如昙花一现, 就好似未曾发过怒似的, 船过水无痕。
可凌晔知道, 那不过是表象。
水面下的暗流涌动, 都被邹灵雨好好掩盖。
不宣泄也不表露,独自酝酿更大的风暴, 直至把她自身消耗殆尽。
替他掖好被子,邹灵雨正要起身退开, 忽觉头皮一紧,抬眼看去, 只见凌晔勾着自己垂落的长发, 正绕着圈儿在玩。
骨感的修长指节,上头缠了一圈又一圈的柔黑发丝。
邹灵雨发质细软, 如上好的绸缎般顺滑,绕了一圈若是不加紧再绕上第二圈, 连原本缠上的青丝都攥不住,随时能从指尖滑开。
头发被抓着,邹灵雨没法完全起身,视线往凌晔手上瞥了一眼, 然后转向他脸。
对视,沉默。
她可总算看了过来,凌晔慢腾腾问她:“以后都喊小公爷,不叫夫君了?”
语调懒散,微往上扬,极是漫不经心。
除了态度以外,邹灵雨对他的称呼也就此改变,整个人全身上下,由内到外,都在无声表达对他的厌恶和抗拒。
邹灵雨垂下眼,话音淡淡:“我喊什么,难道还有差别吗?”
是小公爷还是夫君,在一个不把自己当妻子看待的人眼里,难不成还会有不同?
她懒得再问,说毕,也不管是否会扯疼了自己,径自从凌晔指上抽走乌发,越过他回自己被褥。
将要闭眼前,邹灵雨最后皮笑肉不笑地又补了句:“夜深了,小公爷不睡,我却是累了,这便先行睡下。”
邹灵雨面着墙,没转过身也能感觉到凌晔那目光如针刺,仍盯着她。
不用再面对他后,邹灵雨脸上笑意垮下,半垂下的眼遮去她眸中情绪。
事情过去几天,初彤当天傍晚已领着甜雪回来,凌晔想问的话在初彤那儿也得了个全貌。
可邹灵雨等啊等,还是没能等来他的一句道歉。
她疲惫地闭上眼,在心里自嘲一笑。
大抵凌晔从未觉得对不住她,认为她在意的那些不过芝麻蒜皮的小事,自然道歉什么的,也就没有必要吧。
她想起那天的事。
在书肆时被有意独留,等到初彤回来后,邹灵雨让她去请吴掌柜过来。
邹灵雨也不拐弯抹角,开门见山便问:“是谁让你放人进内室,却不提还有他人在,需得避嫌?”
这事太过荒唐,若非有人刻意为之,邹灵雨实在不相信国公府名下的产业竟会出现这种纰漏。
她饱含怒气又撕破脸面,吴掌柜兴许没想到她会这样直接,也被邹灵雨盛怒的模样给震慑住,不加思索地看向初彤。
因吴掌柜的这一眼,不管是下意识的反应还是旁的,却是如了邹灵雨的意。
她得了得以质问初彤的理由,恰好这时甜雪抱着肚子,一步三挪地艰辛走回来,见到这场面还愣了愣。
虽不明所以,却也敏锐地意识到屋内气氛剑拔弩张,没敢吱声。
“可好多了?”
面对甜雪时,邹灵雨放柔了声调,直到甜雪傻呼呼点头应了以后,才又问她:“早膳都吃了什么?是你自个儿去厨房领的,还是经了别人的手?”
虽还懵着,但邹灵雨问什么,甜雪就答什么:“是奴婢自去领的,因起晚了就只吃两个豆沙包……啊,不过在马车上,初彤姐姐有分奴婢糕点吃呢!”
笑得天真烂漫,邹灵雨忧心地望了她一眼,最终只是叹口气,收敛心神,冷冷转向垂首不敢言语的初彤。
知道事迹怕是早已败露,初彤直冒冷汗。
少夫人温柔和气的模样她见得多了,太过习惯,以为她就是这样和善的一个人,从不知道,原来邹灵雨还会有板起脸冷漠待人的一天。
当邹灵雨的说话声再起,唤了初彤的名字,未听完整句问话,初彤心尖便是一颤。
邹灵雨向来婉约的嗓音透着凉意,问出口的问题坚定,早已非怀疑那么简单,而是笃定。
她问:“初彤,那糕点你可还有?没有的话,你以何物裹着?帕子?还是旁的什么?”
甜雪还没察出异状,很自然地替沉默许久的初彤回答:“是用帕子裹着的!”
邹灵雨点头,没在意甜雪此时的插话,顺势吩咐她:“派人来搜初彤身子,把那条帕子找出来,甜雪你好好认认,仔细别让上头的碎屑洒了。”
甜雪听得迷糊,不明白怎么就要大费周章去寻一条帕子了。
而邹灵雨继续再道:“找到以后,让人送去医馆请大夫瞧瞧,瞧里头掺了什么药没有。”
甜雪仍不明所以,邹灵雨便意有所指地直明:“比方说,是否掺了会让人吃坏肚子的药。”
初彤脸色惨白,噗通一声跪下。
──少夫人果然知道了。
甜雪见状傻住,还喊了一句:“初彤姐姐?”
话都说得如此直白,甜雪事到如今才隐约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抿紧唇往后退了几步,“你、你给我吃的,是有问题的糕点吗?”
面对甜雪的疑问,初彤只将原本垂下的头低得更低,不发一语。
甜雪震惊,再看向初彤的眼神眸色复杂。
她俩这番举动邹灵雨看在眼里,本请了仆妇欲上前搜初彤的身,她跪下后,邹灵雨抬手制止。
搜不搜身的,也不重要了。
初彤认得这样爽快,邹灵雨却是心头拔凉。
本只是起疑要诈一诈他们,可初彤这一跪,形同默认。
她是闵国公府的丫鬟,吴掌柜还不至于要听一个丫鬟的命令,那么两人听命于谁,邹灵雨不必细想,都能知其身份。
可是为何?
挥退吴掌柜和甜雪,邹灵雨独自审问初彤。
初彤的手段并不如何高明,却是最忠心护主的,邹灵雨问她幕后主使是谁、因何原因要做出这些事,初彤均咬紧下唇摇了摇头不肯回答。
邹灵雨便只拣自己猜测得来的,故意往严重了问:“小公爷为何想栽赃我与大殿下私通?”
私通两字太重。
初彤当即抬首否认:“不是的,少夫人,不是那样的!公子只是……”
话到嘴边又住口。
邹灵雨淡淡再问:“只是什么?”
她缩在袖中的手却握成拳。
果然是受了凌晔指使吗。
初彤挫败。
她没办好公子交代的事,被少夫人发现了不说,更让少夫人往最糟糕的方向上想,这如何使得?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横竖都要受罚,那么最起码,她也不能让少夫人对公子产生这种无可挽回的误会。
初彤将原因为何,一一道来,邹灵雨越听则越觉得不可思议。
“所以,就因为我赠酒释出好意,对伤病在身的小公爷从未起过退婚心思,他便疑心我嫁他另有居心?”
就为了这种理由,为诈出她的真心话,不惜制造她与大殿下独处的机会?不顾他们的名声?
邹灵雨讶然。
惊诧之后随之涌上的是怒气。
他怎能这么做?
愤怒如火苗一点一点落在自己身上,触到肌肤后烧得越是猛烈,钻入心底焚烧,犹如火烤酷刑。
可目前听来的终究只是猜测和一方之词,究竟是否与凌晔相关,那也得亲自证实。
邹灵雨深吸口气,调整自己情绪,让初彤和甜雪先留在书肆,她则一人先行回去。
她要问个清楚。
用话本里的故事作为引子,在凌晔面前捅破那层窗户纸,邹灵雨本以为他会试图辩解,或是同她说出曾有过的那些疑虑来寻求谅解。
她并非不讲理之人,好好同她说个清楚,又有何难?
然而凌晔只是轻飘飘地表示,他都安排好了,她与大殿下见面那时,不会有别的外人靠近,连掩饰个一分一毫、同她解释因由都不屑。
那态度才最是让邹灵雨心寒。
她弄不明白凌晔的想法,正如凌晔也不了解自己──甚至可能从未想过要了解。
邹灵雨心头一滞,忽觉茫然。
再次睁眼,房内烛火已灭。
今夜是新月,月光微弱,屋内照不进光,眼前便只余无止尽的黑。
邹灵雨抚上左腕的白玉镯,只有紧紧握着,她内心才能获得一点平静。
隔日。
用过早膳,邹灵雨坐上马车去寻余莹。
白日里与凌晔待在一处,以前还能忍耐,试着去适应,现在的她却无法。
同他在一起时太过沉闷压抑,邹灵雨觉得难受,不再勉强自己。
想去何处、想见谁,说走就走,因此这还是成亲后,她和余莹头一回碰面。
“余姐姐。”邹灵雨拉着她的手,怎么也没有想到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她俩就会有一人先嫁。
余莹仔细瞧了邹灵雨面色,虽是笑着,可笑容却没了往日鲜活。
她领着她到自己闺房坐下,挥退丫鬟,问她:“怎么了?瞧你闷闷不乐的?遇上什么烦心事了?”
余莹向来有话直说,邹灵雨心事被戳破,脸上笑容蓦地垮了下来,只勉强撑出苦笑:“还是什么都瞒不过余姐姐。”
只这到底算他们夫妻俩的事,家丑不好外扬,邹灵雨也只含糊说道:“就是心情闷,不晓得以后该如何是好,彷徨得很。”
余莹将倒好的茶水放到她面前,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不言不语,只静静听邹灵雨述说。
杯中茶水澄亮,徐徐冒着白烟。
邹灵雨伸手摩娑杯缘,感觉自己一侧指腹被热烟熏得湿热。
她茫然问:“性子完全不同的两人,真能处到一块儿去吗?”
连在意的事物都完全不一样呢。
本以为余莹许会试着开解她,可谁料,她却是点头,笃定地回了一句:“能的。”
邹灵雨眨了眨眼,意外之色藏都藏不住。
随即像想到什么似的,眼睛一亮,自己那点事很快就被她抛到脑后,有些兴奋,又有些小心翼翼地问:“余姐姐说的,不会是你和你那位竹马任大哥吧?”
往常未免触及余莹的伤心事,邹灵雨总是不会在相关的事情上多言。
可今日余莹难得提了个话头,着实完全勾起邹灵雨的好奇心。
在她眼里,余莹和她邻居的竹马哥哥这对爱侣,就跟话本子里的故事一样,羡煞众人。
当然,若余莹的竹马哥哥能回到她身边的话,那结局就更是完美了。
余莹不知道邹灵雨对此事多有顾忌,自己倒是答得坦然,“就是在说他。”
邹灵雨再问:“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能得余姐姐倾心,应是个正直隽朗的佳公子吧?
邹灵雨对其充满想象。
谁料,余莹想了想,却皱眉答道:“是个有点吵的人。”
邹灵雨错愕。
她没听错吧?吵?
可是余莹皱完眉后,眉头松开,却露出了浅浅笑意。
“虽然有时候吵得想用馒头塞他嘴里,不过有他在的地方就会很热闹。”
是个吵闹的人,同时,也是个会把家国责任扛在肩上的男人。
那年他参军,同她约好来年春季要在樱树下见面,共饮她亲手酿的酒。
只三年过去,杳无音信。
而余莹每一年都上山等他。
邹灵雨见余莹露出怀念的神色,心里也替她祈祷,期盼余姐姐的任大哥能早些归来,回到她身边。
他们一静一闹,却是两心相印。
邹灵雨垂眸,指上热意已退。
那么,她和凌晔即便无法相知相惜,可有能相互理解的一日?
不求真心,最起码,能成世上寻常夫妻,互相敬重,便好。
杯中茶水已凉。
慎言撤下,重新为凌晔换上一杯温热的白水。
凌晔细读信件,神情专注。
专注到,再次将新添的热水,放到白烟消却。
期间唯一有的动作,便是抬首望了窗外一眼。
也不知是在瞧外头风景,还是打量天色。
慎言撇了撇嘴。
他以为自己藏得够隐晦,表情够细微了,只仍没逃过凌晔双眼。
凌晔头也没抬,凉凉地道:“有什么话就直说。”
慎言一惊,躬着身子恭敬回了句:“小的无话可说。”
凌晔放下书信,单手撑颊审视着他,直把慎言看出一身冷汗。
窗外鸟儿飞上枝头,收起翅膀整理羽毛后,略歪了歪头看着屋内。
风吹过,树叶发出沙沙声响,夹杂几声清脆的鸟鸣。
凌晔神色淡淡,“此刻无人,想说什么便说。”
慎言闻言,默了片刻。
他眼珠子转了转,周遭确无人声,躬起的背这才慢慢直了起来。
站直后,他倚着一旁小几,站没站相,叹道:“你说你跟一个小姑娘计较什么呢?怎么样?现在可算查明白了?她根本不是皇后的人,而是单纯一寄居在侯府的孤女,仅此而已!人家小心翼翼建立起来的一切,可是险些被你一朝全毁,你说她能不对你生气吗?”
一开启话匣子就没完没了,说到激动处声音大了点,凌晔冷冷瞥向他,“说完了?”
慎言一个激灵,忙又规规矩矩站好当鹌鹑,点点头:“说完了。”
这回声音细若蚊蚋。
凌晔收回眼神,态度依旧平淡。
他说:“种种巧合加起来,让事情因由增添可疑,皇后在意她的原因未明,查探的事就不算告一段落,她脱不了嫌疑,也是事实。”
慎言小声嘟囔了句:“你把人家惹生气了,也是事实。”
凌晔再次抬头看他,冷戾的眼神扫过来,慎言这次不闪不避,两手一摊,“我可有说错?与其在这儿冲我瞪眼,不如多想想怎么把人家哄好。”
这几天,邹灵雨和凌晔相处时那令人窒息的氛围……嘶,简直叫一个惨绝人寰!
连他都受不住,袁叔还好几次拉着他忧心问:“公子和少夫人可是闹不愉快了?”
过了一天又追问:“怎么今日还没和好呢?”
或长叹:“哎哟,少夫人都不笑了。”
两人直发愁,偏事情症结就出在凌晔身上,说不动他,那这事儿就没完。
但是吧……
慎言瞧了凌晔一眼,再一眼。
他觉得袁叔这气,只怕还有得叹的。
认识凌晔这么久,曾见过他认过错吗?可听他道过歉吗?
慎言摇摇头,他敢立刻大声回一句──没有!
果然,凌晔只冷笑一声,不屑反问他:“你要我低声下气去哄女人?”
语气彷佛听了什么天大的笑话。
意料之中的反应,慎言只得语重心长地道:“不是什么女人,是你明媒正娶的妻。”
凌晔面色阴沉,冷哼一声,却是再没反驳。
慎言忙开口给他出出主意:“哄人嘛,少夫人年岁还小,你就往她喜欢的物事上去置办,她喜欢什么你就给她准备什么,哄得她心情好了,连带看你不就顺眼了?顺眼以后,有什么话好好说,讲十分总能听得进两三分的不是?兴许连讲都不用讲,气直接就消了呢!”
本以为凌晔会嗤笑驳了他的提议,可他面色不耐,却没打断慎言说话。
慎言眉头轻轻挑起,觉得可能有戏,说得更加来劲。
而邹灵雨却觉这几天出入温泉庄子的人多了起来。
她寻了袁叔探问,这几日愁眉苦脸的袁叔难得露出笑意,呵呵笑道:“是公子在费心安排。”
再多的却不言说。
想到这事与凌晔有关,邹灵雨歇了打探的心思。
她虽没问出口,却也疑惑凌晔用意。
毕竟这几天除袁叔以外,包括慎言在内的一众闵国公府下人,见了她总是笑得诡异,实在令邹灵雨摸不着头绪。
几日后,这萦绕在心头的谜底终于揭晓。
用罢早膳,漱完口,邹灵雨随手拿了一本话本,欲到院中亭子翻看。
这本她已读过第二回 了,只近日未再添置新书,她也就将就看着。
她与凌晔在屋里基本不怎么说话,之前在书肆才发生过那样的事,邹灵雨也没了再前往的心思。
没要出门的时候,她基本是避了出去,减少同凌晔相处的机会。
只有这样,她才能忽视像一脚踩进沼泽的现状──不论她静止不动或是挣扎,都只会往下沉去,慢慢侵蚀自己。
迈出房门前,斜倚在榻上的凌晔却忽然出声。
“慢。”
邹灵雨回头,适才还有一瞬以为是自己听错,“小公爷?”
凌晔慢悠悠起身,将披散在身后的乌发拢在一处,随意绑了,“让慎言推轮椅进来,你陪我去一处地方。”
他以指为梳,姿态慵懒,随手扎起的发丝却不含糊。
邹灵雨让丫鬟去办了,也不问要陪他去哪儿,径自坐在离门边最近的绣墩上。
她想到有一回,凌晔也曾什么都不说,便要她陪着同往。
只要去的那地方却是温泉池子,凌晔为做泡药浴前的准备而去。
忆起旧事,邹灵雨抿紧唇,忍不住用眼角余光偷觑凌晔。
他不会又想把自己往那处带吧?
抱着话本的手紧了紧,邹灵雨提早为接下来可能遭遇的情况一一做了预想,免得到时手足无措。
可又会看见凌晔入浴池的模样?
或许这回凌晔还要她给他擦背?
……总不至于要她同泡温泉吧?
邹灵雨越想,表情越是古怪,各种可能性轮番都想了个遍。
她做足了心理建设,可谁料,凌晔要带她去的地方,却不是往温泉池的方向。
院里的小道铺了青砖与碎石,轮椅辗过的声音响亮,途经邹灵雨原先打算前往的亭子,邹灵雨还往里看了一眼。
石桌上空空荡荡,亭内也没有人影。
邹灵雨眨了眨眼,面露不解。
她分明让问枫备了茶点先行过来的,人呢?
正觉疑惑,只见问枫就立在不远处的檐廊下,遥遥对着他们弯身行礼。
“公子,少夫人。”
邹灵雨奇道:“你怎么跑这儿来了?”
问枫面带微笑,不知为何,回话前还看了眼木门紧闭的屋内。
这处偏僻,就连邹灵雨嫁进来后也是第一次过来,往常最远她就到了亭子那儿而已,不曾再往里走。
问枫回答她时,也不知是不是邹灵雨的错觉,总觉她眼里都带着雀跃欣慰的笑意。
她答:“公子让人收拾了这间屋子,要给少夫人当书房用。虽说偏远了些,但这儿清静,前窗一开就能见绿意,后窗临了池子,夏日里热了支起窗子,微风从池面吹拂而来,沁凉之余,也足够雅致。”
问枫说话的同时,一路推着凌晔轮椅的慎言已绕至前头,率先将木门推开。
“咿呀”推门声起,邹灵雨还来不及从惊讶当中回过神来,望见屋里的景象,又是一愣。
屋内摆设寻常,就是普通的书房,只除了书案躺椅外,还置了贵妃榻在旁。
窗前花瓶插了几支粉樱,盛开的与含苞待放的花皆有之。
香炉袅袅升起细烟,阵阵沁人心脾的淡淡桂花熏香被风送至鼻端。
墙边书柜藏书满满当当,说是普通书房,又好像多了那么点不普通。
邹灵雨看傻了眼。
慎言笑笑说着:“这些书是公子搜罗来的话本子,近几年各州卖得火热的全都有!小的先依年份排了,若少夫人想要以别的法子作排序陈列,再同小的说一声,小的立刻就能着手安排。”
说完察觉凌晔在瞪自己,似在怪罪他多话,慎言全当没看见。
为对方做了多少事藏着掖着有什么用?自然是有多少说多少啊!
慎言还嫌自己说的太少,绞尽脑汁思考该多补充哪些话为好。
邹灵雨看了书房一圈,最后顿了顿,才看向身侧的凌晔。
这是他为她做的?
凌晔此时也在审视书房,对这布置还算满意,点头赞了一句:“还算不错。”
得了他夸赞的慎言耳尖听见,当即得意地挺起胸.脯,拍了拍自己心口,像个卖瓜的老王在自夸,“小的一手包办,自是不错!”
凌晔不是很想搭理他,转而侧眸去看邹灵雨的反应,这一望,才发现对方也正瞧着自己。
他顿了顿,轻咳一声后方问:“怎样?可还合心意?”
邹灵雨确实被这份惊喜吓了一跳,心中不是没有半点触动。
她点头应道:“自然是合心意的,只是为何突然……”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为她做到这种地步。
她看向凌晔,眸中盛载着探究的情绪。
是因为此前那件事,他以这方式要同她道歉吗?
邹灵雨在等,等凌晔亲口对她说出那句“对不住”。
只要他真的意识到自己错误,知道她有多在意,愿从此往后多加注意的话,那么同他携手相伴一生,好像也不是那么让人讨厌的事。
可凌晔只是淡淡颔首,“喜欢就好,只是最迟傍晚回房为妥,入了夜,路可就难走了。”
凌晔嘱咐完随意看看后,便唤上慎言推他离去,再无他言。
那态度,就好像为闹脾气的小狗小猫买了供玩耍的新玩物,东西给了,见它们心喜,便权当已哄好,不必再理会。
邹灵雨原先期望的心情,望着凌晔离去的背影,一点一点又沉了下去。
──凌晔还是没能明白她真正想要什么。
问枫上前劝道:“少夫人,外头风大,进屋去吧,难得公子为您准备的呢。”
邹灵雨抬眼看了书房,想了想,仍迈步走入,“你说的也是,不用白不用呢。”
既然期待越大,失望也就越大,那么不要去期待,是不是就不会失望了?
邹灵雨从架上随手取出一本话本,翻了翻,却半个字也没看进去。
不得不说,慎言的法子还是挺管用的。
邹灵雨开始会同凌晔交谈了,也不再像之前总是避开他目光。
每夜邹灵雨回房,凌晔便会问她:“今日又看了什么样的话本?可有趣?”
邹灵雨便会在梳发时回答他,“是流落民间的太子,落魄时与一商户千金相识相知相惜的故事──书中的那姑娘确实是挺有趣的。”
答得中规中矩,半点都让人找不出任何错处。
凌晔看她侧颜。
邹灵雨的嘴角噙着笑意,任一人看了都觉她此刻心情愉悦。
可凌晔仍觉违和。
会笑了,也会看他了,但与刚成亲那会儿邹灵雨那模样,仍是截然不同。
凌晔取出早已备好的册子,在邹灵雨将要熄了烛火前左右晃了晃,“娘子同为夫分享今日看过的书册,那为夫自也未能免俗,备了一本与娘子能共赏的书册。”
邹灵雨心中有不好的预感,面上却是淡定。
她浅浅笑着,也不着急上榻,慢条斯理地又多点燃一盏烛火,“既如此,屋里还是亮堂些为好。”
添了一盏灯,橙黄的烛光将房内一角照亮,确实没有适才来得昏暗。
邹灵雨坐在床沿,凌晔自然而然地把手里册子交到邹灵雨手上,“那就劳烦娘子翻页了。”
邹灵雨硬着头皮接过,“不麻烦。”
她选了个凌晔也能看见的位置,侧身将书页翻开。
安静的夜晚,书页翻动声彷若被无限放大。
展现在两人面前的是一幅图画──邹灵雨对此毫不意外。
画中月娘高挂,男子在院中摘了一旁枝上开出的海棠,亲手别在怀中女子耳侧。
女子娇羞垂首,画像看似唯美,可邹灵雨指尖轻颤,只肯将自己的目光停留在上半部。
饶是如此,下半画中人衣衫半退,互搂彼此的姿态,仍是映在邹灵雨眼中。
她长睫颤颤,却没有选择挪开眼。
不用扭头,从眼角余光都能瞥见,凌晔正关注自己反应。
又是一本秘戏图,只不过,这与伯母赠她的那本不同。
怕是凌晔另外去搜罗来的。
想到这极有可能是他吩咐下人,与书房里那些话本一同置办而来,邹灵雨猜想了下当时听令的下人心中所思所想,就觉面上一热。
而凌晔依旧淡然。
邹灵雨内心无奈,她那些羞涩根本就是多余的。
除了第一次确实是纯属意外,后来凌晔每次取出避火图册,有八成的理由大抵都是为了逗弄她,而非真心想看。
他总是露出最温和儒雅的笑脸,然后做出最不要脸的事。
邹灵雨如今也慢慢习惯他的作为,加上她已打算不再对对方抱有期待,那么冷冷淡淡地相处,对他俩而言兴许就是最好的。
于是又翻开下一页,哪怕看见图上所绘是女子嘴衔果子,喂入男子口中,邹灵雨也无动于衷,宛若翻看的是再正经不过的书册。
烛光下,邹灵雨垂目的侧颜被镀上一层温暖的光。
长睫卷翘,樱唇微微扬起,不论眼前所见何物,均是挂着最得体的微笑。
凌晔冷冷瞥着。
他见邹灵雨就如一具精致的瓷偶,美则美矣,却终究是个死物。
回想起邹灵雨最初嫁给他时,稍加逗弄,即便她面上装得再怎么镇定,嫩白的双颊也依旧会染上绯红,双手紧张地捏起。
那样的神态鲜活有趣,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有若一摊死水,叫人完全生不起逗一逗的心思。
邹灵雨在凌晔完全未掩饰的目光下,生生翻完了整本避火图。
额上不知何时冒了细细香汗,她将册子阖起,见不到那些画像后,绷紧的心弦才完全放松。
邹灵雨将避火图放到一旁小几上,同凌晔说道:“好了,看也看过了,小公爷可还有旁的吩咐?没的话咱们安歇吧?即便是图册,夜里看着还是挺费眼睛的。”
凌晔眯眼。
还是唤他“小公爷”?
望着邹灵雨背对自己睡下的模样,凌晔面无表情,心里却觉莫名烦躁。
说要哄他也哄了,一间书房,整间话本子,难道还不够吗?
瞪着邹灵雨背影,凌晔面色阴沉。
翌日,慎言到房里寻凌晔回报消息,眼珠子转了一圈,房内只凌晔一人,心下了然。
凌晔不咸不淡地道:“别看了,人在书房看她的话本子呢,天一亮用完早膳就去,午膳在那儿用,夕阳西落才肯回房──这就是你说的哄女人的法子?”
哄到人都没在自己跟前待着,还谈何哄人?
慎言压低声音,态度恭敬,只语气听着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这你就不懂了吧?这姑娘要真生气,你为她备下再多,那是连碰一下都不肯的,少夫人日日前往,可不就表示她不在意了?”
凌晔一脸狐疑地看向慎言。
慎言大拍自己心口挂保证。
只不过一抬首瞧见窗外天色,他便稍稍变了脸色,“哎哟,我得同马大娘说一句该收衣裳了才行,都快下雨了!”
凌晔闻言,脸上表情未变,只在慎言将要踏出去前同他说了句:“顺便带把伞去给那闹脾气的小姑娘。”
慎言愣了下,好半会儿才意识过来凌晔说的是谁。
他虽是应下了,仍是翻了个白眼嘟囔:“自己的妻子,喊什么小姑娘……”
然虽有慎言提醒,但这雨下得快,伞方送到,邹灵雨她们才行至半途,雨水后脚就跟着落下,下得又大又急。
甜雪替邹灵雨撑伞,哪怕大半伞面都撑在邹灵雨头上,两人也依旧被淋得够呛。
问枫早等在檐下。
她将备好的披风给两人披上,催道:“少夫人,到温泉池里先泡泡身子,免得着凉了。”
邹灵雨裹紧披风,雨一大,凉风跟着吹在身上,本就淋湿的身子更觉冷意。
“还是你准备得周到。”邹灵雨赞完忍不住打了个小小的喷嚏,说话时都还颤着声,被问枫急急推入浴房。
安置好两人后,问枫到厨房吩咐:“劳烦大娘替我煮两碗姜汤。”
厨娘闻言笑笑指着灶上,“正煮着呢!公子早让人备下了!”
说完脸上笑意忽然一凝,左右看了看,急忙捂住嘴,“哎哟,我怎么说出来了?问枫姑娘,你就当没听见,成吗?怕要是知道是公子准备的,少夫人万一不肯喝可怎生是好?”
他们公子和少夫人这些日子闹别扭呢,大家嘴上不说,但心里可都是挂心着小两口的相处情况。
虽说也想替凌晔助力,但牵扯身子的事到底没法当儿戏,厨娘还是让问枫帮忙瞒着。
邹灵雨洗浴过后出来,脸上被蒸腾的热气熏得绯红,出来后又接了问枫的一碗姜汤喝下,只觉汗都出了不少,又得将衣裳换下。
她将空碗交回问枫手上,笑言:“你素日就机灵,今日办事倒更妥善了,姜汤都备得这样合宜。”
问枫尴尬笑笑,偷偷瞄了眼斜在榻上看书的凌晔,心说这可不单只有她的功劳。
邹灵雨没能发现她表情微妙,方才洗浴泡的热水温度高了些,到现在她都还觉脑袋昏沉呢。
换上干爽的寝衣后,邹灵雨同凌晔说:“小公爷,今日我累了先行睡下,若有需要灭了烛火或喝茶,推我起来或是喊丫鬟进来皆可。”
凌晔点头,微笑应道:“你睡吧,届时我喊丫鬟便是。”
于是邹灵雨就真的闭眼放心睡了。
只有凌晔在她闭上眼后,也换了副面孔。
他阴着脸,表情比昨日还要森冷。
──这是连与他多说几句话都不肯了吗?
入夜,雨还是未停。
外头雷声大作,寻常人都能从熟睡中被吵醒,何况是本就惧怕响雷的邹灵雨?
凌晔本以为今夜她会再次瑟瑟发抖,装作什么也不怕的样子,实则紧缩成一团,偎在角落。
可凌晔等啊等,邹灵雨连抖都没抖一下,仍旧面朝里睡着。
“轰隆──”
落雷声巨,劈下的闪电将屋内照亮了一瞬又一瞬。
凌晔侧身撑颊,目光从未离开邹灵雨身上。
锦被裹着,未减她玲珑身段,只往常瞧了个闪电,就会立即掩耳的邹灵雨,今日在几声雷声过后,别说捂耳了,半点反应也没有。
凌晔看得越发烦心。
她就气成这样?
哄不好虚情假意应承着也就罢了,连自己真心害怕的物事也要死死扛着?
凌晔耐心被消磨殆尽,终不再忍让。
他把人翻过来,沉声道:“邹灵雨,你适可而止,不要以为……”
触手微湿,凌晔察觉不对,闭嘴细瞧。
微光中对邹灵雨面色看得并不真切,只敏锐地听见她呼吸声不大寻常。
似乎急促了些?
凌晔又喊了她一声:“邹灵雨?”
──仍然没得到回应。
他心下古怪,伸手去摸她脸。
刚触到邹灵雨的嫩颊,从指上传来的温度就让凌晔狠狠皱了皱眉。
双颊、额上和颈侧凌晔都一一探了个遍,这温度绝不正常。
凌晔沉默,复杂地看了邹灵雨一眼后,方扬声对外头守夜的丫鬟道:“来人,去请大夫。”
顿了下,他才接着道:“少夫人病了。”
夜半时分。
本该乌压压的温泉庄子,却自主屋开始逐渐亮起灯。
自那日大雨临时等不来大夫以后,袁叔便自城里请一位大夫在此长住,协助凌晔调理身子,有个什么头疼脑热的,也省了要下山请人的工夫。
这不,这会儿邹灵雨淋雨起了高热,大夫便派上用场。
两个丫鬟屏气凝神,等待大夫做出诊断。
当大夫放下邹灵雨腕子,转向坐在轮椅上的凌晔时,甜雪和问枫视线也跟着一块儿望了过去。
担心邹灵雨病体要紧,对凌晔的惧怕什么的,虽然不小心对上眼还是有些憷,两人仍硬着头皮留下。
大夫同凌晔说:“少夫人昏迷未醒,是着凉受了风寒之故,我开一味药,让少夫人喝下便能降下热度,待到天亮能醒,也就无事了。”
甜雪自告奋勇:“奴婢去帮着熬药!”
作为同样淋雨的人,甜雪打了几个喷嚏后便没什么大碍,夸自己壮得跟牛似的,也幸亏如此,这才有机会能好好照顾少夫人。
凌晔时常得用药,庄子内药材齐全,倒是不必再另去药铺添置。
听了甜雪的话,凌晔点头允了,“嗯。”
她跟在大夫身后快步离去,还有细碎的声音不断传来,包括像是“少夫人喝了药何时会好?”、“那药得喝几次?苦不苦?”、“万一天亮还没醒该怎么办吶?”,担心之情溢于言表,还有大夫温厚的声音,耐心回答甜雪问出的每一个问题。
他俩走远,屋里一时变得寂静,只剩留下照顾邹灵雨的问枫。
问枫将手上帕子打湿,稍拧了拧,水落回铜盆,哗哗水声在静夜中特别响亮。
湿帕覆在邹灵雨额上,对于那些说话声与湿凉巾帕的触感,她好似都没有感觉。
邹灵雨双眼依旧紧紧闭起,白皙的颊上染着不正常的红,黛眉微蹙,许是因身子不适,连带睡得也并不安稳。
凌晔将手撑在轮椅扶手上,以手支额,就这么歪着脑袋,直直望向邹灵雨睡颜。
她睡着的模样,凌晔见过许多次。
每回睡熟了,她便会毫无所觉地转向自己。
嫩白的手轻握着,就搭在枕边,宛若新生的婴孩般毫无防备。
她会睡得发丝都散在颊上,有好几回还险些被她吃进去,还是凌晔看不下去,最终伸手替她扯出。
她那头青丝也不知是天生丽质还是保养得绝佳,搭在手上时又软又服贴,细细柔柔的,犹如裹着锦缎一般。
光泽乌亮,触感细腻,不用凑近闻,都能闻见淡淡的花香气息。
这整间充盈药味的屋子里,只有在邹灵雨身侧,才能闻见旁的香气。
白日里,慎言带来宫里的消息。
皇后要为大皇子择皇子妃。
这也就代表,皇后不是那么执着于邹灵雨。
──甚至可以说会选上邹灵雨,不过是她与皇后想寻的人恰巧有了共通点,为此皇后最初才选的她。
慎言说:“皇后挑的均是今年及笄的姑娘,且祖籍不是在兰州,就是家族里有人与兰州有来往。”
邹灵雨是否与皇后有所勾结,凌晔直到此时才真正能确定──邹灵雨确是无辜。
因邹灵雨五岁之前,也同父母住在兰州,今年也不过年十有五,与皇后想寻的人条件基本相符。
既然皇后开始为大皇子挑另外的人选,邹灵雨的嫌疑基本已算洗清。
只能说,恰好是巧合中的巧合,才有了后续事件。
凌晔蓦地想起慎言对他说过的话,他那时说得欲言又止,似是一直犹豫是否该同他说。
可纠结过后,慎言仍选择直言,“少夫人年岁小,她又将名声看得极重,你长人家几岁,倘若将来确定真误会了她,你可得好好想清楚,那毕竟是你明媒正娶的妻,不是什么可以随意拿来利用的棋子,届时该如何弥补?你俩未来又当如何一同生活?”
汤药的苦涩气息飘来,打破凌晔回想。
甜雪端着托盘,着急想走快些,又怕汤碗弄翻,走得时快时慢,手上托盘却端得稳当,“药熬好了!”
问枫把邹灵雨扶起,甜雪则舀了一勺黑乎乎的汤药,稍稍吹凉凑到邹灵雨唇前。
斜倾勺子,然邹灵雨无动于衷,药汁顺着嘴角流下,根本半点也没下咽。
“少夫人……”
甜雪见状都急了,喊出来的声音都听得出哭腔。
问枫将汁液擦去,小力扳开邹灵雨的下颔,小声同她说:“少夫人,失礼了。”
随即以眼神示意甜雪再喂。
只汤药依旧一滴也没能送进邹灵雨嘴里。
察觉苦味,邹灵雨无意识中做出挣扎,别过头抿紧嘴唇,要再喂却是更难。
两个丫鬟手忙脚乱,凌晔则在一旁看着。
邹灵雨的眉头皱得比方才更深了些,喂不进去的药汁在她嘴角蜿蜒,如上好的白润玉佩被摔出裂痕。
哪怕很快被问枫擦去,仍残留一些药渍未完全抹净。
邹灵雨此刻神态脆弱,略有些狼狈,若是她还醒着,定是不会让人看见自己这样子吧?
这姑娘外表看似柔弱,实则内里最是要强,有时凌晔甚至压根弄不懂她为何要坚持?而坚持了又有什么用?
然慎言的话言犹在耳。
他目光一顿。
不管原因为何,他与邹灵雨到底是从小定了的婚事,因宫里有了动静,消息又恰与长靖侯府有关,这才匆匆娶她进门--能让皇后乱了阵脚,便已是最大的收获。
只这匆忙过程中,最被忽略的,莫过于是邹灵雨。
她是真的什么也不知情。
对一女子而言,成亲当日没有夫婿亲迎、连拜堂、隔日给公婆敬茶认亲的仪式一样皆无。
整场婚礼可以说是简陋,然邹灵雨却从未抱怨过。
在邹灵雨眼中,婚事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她不在意婚礼是否盛大,更不介意未来夫婿是个名声差劲的人。
──哪怕是半只脚都踏进棺材的病秧子,邹灵雨肯定也照嫁不误。
她唯一盼的是好好完成这门亲事,尽力做好一个妻子的职责,免于败坏长靖侯府的名声,这便足矣。
她要的从来都很简单。
凌晔默了默,收起漠不相关的姿态,坐正身子。
他朝甜雪伸手,“给我。”
甜雪愣了下,来不及产生疑问之前,已顺手将药碗递出。
她满头雾水。
小公爷要汤碗做什么?
还没来得及想明白,就见凌晔端着药碗,不动声色喝下。
甜雪和问枫同时瞪大双眼。
“公子?”
“那、那是少夫人的药……”
凌晔没理会她们,只勾了勾手指,不言不语。
问枫忽地福至心灵,小心翼翼扶着邹灵雨挪到床沿,方便凌晔够着。
然后,凌晔在甜雪与问枫两人惊愕的目光下,捏住邹灵雨的下颚,抬起,自己覆了上去。
甜雪倒吸一口气,眼睛瞪得几乎与铜铃一样大。
问枫则露出果然如此的神情。
两个丫鬟隔着主子俩,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出惊吓。
那个小公爷,竟然在给他们姑娘喂药!
还亲自喂!
还这、这样子喂!
要不是凌晔在场,甜雪都得绕着屋里尖叫出声。
凌晔嘴含汤药,面无表情。
眉头连皱一下也未曾,好像嘴里含的是普通白水而不是苦药似的,神色淡然。
离邹灵雨太近,近到她身上的香气几乎就贴在自己鼻端。
是淡淡的花香味。
她洗浴时最喜用花瓣泡澡,每回洗完回房,总是带了一身馨香,短暂为这满是药味的屋里增添一丝甜香。
可香气再如何甜美,最后总会慢慢被药材的苦涩掩盖。
凌晔原先闻见的淡淡花香已经淡去,渐渐不闻其香,只余嘴里浓重的苦涩药味。
——是他早已习以为常的味道。
不习惯的是唇下触感。
邹灵雨的唇很软,就跟指下捏住的脸颊同样软嫩。
凌晔半睁着眸,头一回这样近看着邹灵雨。
才在想,邹灵雨这睫毛可真长。
弯弯长睫,不管害怕还是害羞时总会一颤一颤,出卖主人故作镇定的表象。
哦,还有紧张时也会的,简直好懂得很。
突然,邹灵雨眉头皱起,凌晔眼神一凝,察觉到什么往后退开。
蓦地,邹灵雨未吞下的汤药全吐了出来,问枫着急擦着,手上白帕都染成了褐色,“少夫人!”
甜雪回神,这会儿也急了,喃喃念道:“怎么办?少夫人这样讨厌药味,可怎么喝药?醒着时还能忍忍,昏迷时还能怎办?”
说完发觉凌晔扭头看她,甜雪僵住,话也止住了。
凌晔以指腹拭去唇上药汁,挑起眉,漫不经心反问:“讨厌药味?”
甜雪硬着头皮回:“是、是的。”
以为凌晔会再追问,他却忽然沉默,一双眼再次扫向邹灵雨,不再理会她。
甜雪大松口气。
这小公爷还真是挺吓人的,也真亏自家少夫人能日夜同他共待一室,光是这一小会儿甜雪魂都快飞了。
凌晔思绪飘远,想起成亲那晚,自己为揭邹灵雨盖头凑近的时候。
她确实有好几次都像险些被呛着,彼时他还没想明白原因,却也没过多理会。
不光如此,夜里入睡时,邹灵雨也总习惯将被被褥拉至鼻端。
凌晔本以为邹灵雨怕羞或是怕他,才会做出这样的表现,却从未想过,原来还有怕药味的这个可能性。
她的反应那样明显,稍加留心就能发现,他却直到邹灵雨的丫鬟亲口说了,才总算恍然大悟。
甜雪小心翼翼又补充了句:“奴婢问了大夫,崖蜜兑水可会影响药性?大夫说不打紧,奴婢特意弄了一碗,打算少夫人喝完药后再喂,可眼下……”
药都喝不进去,只喂蜜水,岂不本末倒置?
凌晔眸色深沉,当下并未立即作出回应。
他的手点了点轮椅上扶手,指尖扣在木头上,“叩”、“叩”,一声又一声,叫人难以忽视,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过了片刻,敲击声停止。
凌晔看了甜雪托盘上另一汤碗,里头盛了淡色微浊的液体,问:“就是这个?”
甜雪愣了下,意识过来他问的是什么,这才用力点了点头,“是的!这碗就是崖蜜水。”
凌晔嘴里还残留着方才喝过汤药的苦味,他不加思考,抬手拿过装有蜜水的那碗,饮下。
边喝边瞟了眼睡得病不安稳的邹灵雨,心道了句:麻烦。
却是再贴上邹灵雨的唇,把一小口蜜水喂进去。
崖蜜水滋味甘甜,邹灵雨这回毫无阻碍咽下。
凌晔趁势又喂邹灵雨一大口汤药,在她皱起眉时,又换了蜜水喂入,如此反复。
水声与吞咽声在静谧的夜里,声响宛若被放到极大。
两个丫鬟垂下眼盯着脚尖,不敢探看,颊上却莫名绯红一片。
喂药喂水听着简单,一口一口慢慢哺食,也是极耗时间与耐心。
而凌晔却半声未吭。
最后,他特意留一小口崖蜜水给邹灵雨。
苦与甜两种味道交织在一块儿,嘴里滋味复杂。
因最终是含着蜜水,苦味渐渐被取代,嘴里只余甜腻。
邹灵雨不再皱眉,却换凌晔微蹙起眉头。
──太甜了。
嫌憎得很,却没放手。
凌晔捧着邹灵雨的脸,含住她唇瓣,慢慢以崖蜜水浸湿,不在她嘴里留一丝药味。
终于,全数喂尽。
两人唇上皆湿润一片。
凌晔收回手,正要松开,邹灵雨却似是极喜欢崖蜜的甜,不自觉地想求更多一些,微微仰首。
津亮红润的樱唇追了上来,擦过凌晔嘴角。
轻轻一碰。
凌晔漆黑的眸子直盯尚未苏醒的邹灵雨,缓缓眯起。
他停顿了下,随即靠回轮椅上。
取过帕子,擦去嘴上甜腻,一双冷淡的眼状若无意扫过邹灵雨丰润的唇上。
汤药刚喂下,还没有那么快见效,邹灵雨嘴唇微微嘟起,似有些不满怎么蜜水没了。
这娇憨的小儿女姿态,也只有在她熟睡时才能得见。
凌晔收回目光,对满脸通红兼傻住的两个丫鬟道:“收拾收拾吧。”
便转过轮椅,自己倒了杯白水,欲洗去嘴里残留的蜜意。
瓷杯微凉,杯身冷硬,压在唇上的感触,与软嫩的唇截然不同。
凌晔半垂下眼,神色淡淡饮下一杯白水。
本该是无滋无味的温热茶水,却因口齿间残留的蜜,变得清甜无比。
夜半。
邹灵雨只觉自己就像泡在温泉池中,载浮载沉。
今天的池水比往日还要来得烧灼,并不是令人舒适的水温,邹灵雨拧起眉头。
滚烫的水包覆在周身,渐渐浸透她,宛如要将她整个人吞噬。
自己就像成了铁块,在水中只能不断往下沉去。
忽然,额上冰凉,烫人的池水如退潮般退去。
邹灵雨艰难地睁开眼。
迷迷糊糊间,似瞧见有人俯首望着自己。
那人一头散着的青丝垂落,神态慵懒,伸出手覆在她眉心处。
与她对上眼时,还挑了挑眉,反问她一句:“醒了?”
邹灵雨脑袋沉得很,明明听见他的问题,却花了好长一段时间才理会过来意思。
她想回答,身体却不听使唤,只能睁着迷蒙的眼望着他。
……是谁?
看不清样貌的人宽大的手从她额头挪到脸颊处,手背轻轻贴上。
“嗯,退热了。”
他的手湿凉,好似刚泡过一盆冷水,这样的凉意对邹灵雨来说,恰是正好,由衷希望他能将手多停留在她脸上一会儿。
可那只手还是离她而去。
邹灵雨心中失望,加上眼皮子沉重,阖上眼时嘴唇动了动,似在低喃着什么。
凌晔附耳过去听,只听见她嘶哑的嗓音,有气无力地在喊:“爹……娘……”
声音很小,压根没能实际发出音来。
若非凌晔凑近听了,只怕他耳力过人也听不真切。
凌晔看着又睡过去的邹灵雨。
一整夜覆着湿帕,额发湿透,粘在额上。
脸上的潮红倒是已退下许多。
凌晔伸出食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替她撩起头发,湿发带着重量,挑起后很快垂下。
玩了许久,他才同她说:“不论什么时候,喊爹喊娘,都是没有用的。”
也不管睡着的邹灵雨能否听见,深夜里,凌晔凉凉说道:“可记住了?”